不大的山谷内,数以百计的士卒或坐或躺在地上,有的在吃干粮,有的在饮水,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在给战马喂食。
不管在做什么,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极度的疲惫,相当一部分人的脸上还带着绝望。
陈锐保持着平静,只是在心里想,两个月前从京城一路南下抵达鱼台,总的来说还算安全,没有碰上太多的危险,运气不错。
但显然,只靠运气,是一件风险非常高的事。
这一次,陈锐就碰到了最糟的局面。
两日前,黄昏时分,千余明骑出郓城,往东北方向遁入安山。
昨日午时之前,陈锐率军成功渡过安山湖,并在安山镇渡过会通河,抵达东平州。
但就在昨日午后,向东疾驰的明骑遭到了出乎预料的打击,黑压压的鞑靼骑兵由北向南席卷而来。
完全没有预料到鞑靼骑兵会出现在运河东岸,陈锐、周君仁、戚继光也控制不住局势,一战之下,只勉强聚拢了五六百骑兵仓皇逃亡。
从昨日午后到现在,已经一天多了,陈锐、戚继光几度设伏,连胜了三场,斩杀数位鞑靼将领,但没想到对方穷追不舍。
“卸下铁甲吧。”周君佐目光闪烁,“你是撑得住,但坐骑撑不住的。”
陈锐点点头,让边上的老哈和戚通帮忙脱下了铁甲。
“咱们现在在汶上县以东。”戚继光拿着石头在地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再往东是宁阳县,如果过了洸水,就能安全了。”
“数千鞑靼骑兵,应该是偏师,策应主力,南下抵滕县,胁徐州、淮安府。”
道理是这个道理,至今还有四五百骑兵,拼命向东逃窜,数千鞑靼骑兵应该不会追来。
但事实上,鞑靼骑兵在屁股后面死死追着,要不是陈锐、戚继光临时改变路线,故布疑阵突然调头向西,只怕已经被追上了。
但即使如此,鞑靼骑兵还是追来了。
半个时辰前,陈锐率两百骑卒设伏,戚继光、周君佐回军一击,杀散了数百鞑靼骑兵,但可以预见,对方必定整兵后卷土重来。
类似的事情在这一天多内发生了好些次了,要不是昨晚连夜遁逃,数千鞑靼骑兵……陈锐等人早就难以幸免了。
“你没错。”周君佐看了眼沉吟中的陈锐,“只可能走这条路,要不是你提前让戚元敬查探地形,那我们只能在郓城等死。”
“要说有错,是我的错。”
周围一片安静,周君佐没有说错,的确是他自己的错,作为济宁参将,这支骑兵的首领,没有做出最准确最及时的判断。
戚通的提醒声打破了沉默,“老哈示警。”
众人抬头看去,高处的老哈已经悬挂起红旗,示意鞑靼追兵已近。
陈锐迅速高声指挥,疲惫的将士们不得不爬起来,而一旁的周君佐却带着两个兄弟走到了一边。
就在这五百左右骑兵即将出发的时候,周君佐突然拉着了陈锐的胳膊,“分兵吧。”
“分兵?”陈锐大为意外,在如今的局势下,分兵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适才老哈已经回报,赶来的鞑靼骑兵约莫两千左右,即使明骑分兵,鞑靼也完全可以分兵追击。
“就这么定了。”周君佐知道没有时间耽搁,迅速安排道:“我带三百骑往西,你带两百骑往东。”
陈锐还想说什么,却隐隐听见了马蹄声,忍住心中的不悦翻身上马。
但陈锐却没有发现周君佐已经穿上了他刚刚卸下的铁甲,也没有发现周君佑、周君仁沉默的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前者神情麻木,后者脸露哀痛。
鞑靼追兵远远的围成了一个包围圈,陈锐对此并不意外,以明骑的杀伤力,是足以杀出重围的,只是甩不掉对方而已。
即将临阵,陈锐吼了声,“楼楠!”
身边几骑略有些骚动,陈锐诧异的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两手空空的楼楠。
“在孔壮那儿?”
“不在我这。”孔壮在后方喊了声。
陈锐忍不住环顾四周,使的极为顺手的沉重铁枪哪儿去了?
原本一直是楼楠、孔壮、戚通几个身边人带着的,陈锐只是临阵才会取来。
没有看到铁枪,陈锐却看到了周君佑、周君仁,“你们……”
周君仁突然发一声喊,两腿一夹,驱马狂冲出阵,弯弓放箭后平端长枪杀入阵中。
两百骑兵齐齐加速,陈锐接过后方递来的一根长枪,听见身侧的周君佑用自以为平静实则颤抖的声音说:“长枪被大哥取走了。”
陈锐条件发射的就要勒住缰绳,周君佑似乎早有准备,抡起马鞭抽在了陈锐坐骑的马股上。
“走,走!”
周君佑的声音已经带着隐隐呜咽。
戚继光、周君仁、楼楠率先破阵,两百骑兵顺利的杀穿鞑靼人的阻拦,一路向东而去。
陈锐忍不住回头看去,远处有号角声响起,散于四野的鞑靼骑兵纷纷向东而去,密密麻麻,夹杂着无尽的杀意。
“到底怎么回事?!”陈锐盯着周君佑,然后视线缓缓的转动,从周君仁、楼楠、戚继光、老哈等人的脸上一一划过。
“原来是因为我……”
陈锐的心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感受。
如今,陈锐终于知道这股鞑靼骑兵为什么咬着不松口了……这支鞑靼兵肯定是鱼台一战大溃北窜的那一支。
身着铁甲,手持铁枪,拥有极为强大的战力,而且身边还有个随时替他带马的帮手。
这么明显的特征……虽然鞑靼人不知道陈锐是谁,但能肯定这就是鱼台一战杀得脱脱单骑逃窜从而力挽狂澜的明将。
所以,才会死死的咬住不松口。
所以,周君佐才会让陈锐卸下铁甲,却自己穿上。
所以,周君佐才会坚持要求分兵,并且让两个弟弟跟着陈锐。
所以,周君佐才会无声无息的拿走了铁枪。
胯下的坐骑还在奔驰,陈锐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边上的老哈不得不靠过来抓住缰绳。
眼眶微有些湿润,陈锐并不后悔来到这个时代做的每一件事,但却也忍不住心中的苦楚。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嘉靖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周尚文长子,济宁参将周君佐与麾下数十亲卫被困于马踏湖侧。
周君佐亲手格杀十余鞑靼兵后,举刀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