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腰部高的孩子,拿着它,宛如拿着一把玩具一样轻松。
他就这么举着,然后轻而易举地击败了面前的武士。然后又一个。两个。三个。铮铮铮铮铮——
连眨眼的时间都不用,好像只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他的身边就倒下了一圈人。
每一个都是继国严胜在偷溜时见到过的武士。甚至其中还有人责骂过他,说他“不懂规矩”。
而当时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看着严胜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拼命对他道歉,哀求到嗓子发哑,才勉为其难原谅严胜的男人。
正倒在地上,满脸青肿,之前傲慢鄙夷的视线中……
现在全都是崇拜和惊恐。
“缘一…大人,”严胜听见那个武士说,“不过练习半个月,您就已经进步到这种地步……我们已经没有可以教您的东西,您是真正的千百年难遇的吉兆,神明眷顾的孩子。”
而他对面那个和严胜长相相仿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赞美和认可,也没有半点反应。
只是轻轻垂下眼眸,连点头都仿佛懒得点,看那武士一眼,就将木刀放到一边。
而继国严胜还是呆呆站着。
他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那个有着卷曲头发,耳边扇动着花札耳饰的背影。明明幼小,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着神一般力量的背影。
继国……缘一。
这是他的名字。自己弟弟的……名字。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人。
原来这样的人……才是继承人。
继国严胜,为自己前几分钟的天真无耻的幻想,感到无与伦比的羞耻与愚蠢。
我果然,是不祥的征兆。
就在继国严胜陷入绝望,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在默默无名中度过,要在那三叠屋中待到七岁,就要悲惨地前往寺院,连自己的弟弟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
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风吹动的气息。
“你……”柔和的,轻淡的,仿佛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又好像会眷顾万生的声音,轻轻在继国严胜背后响起。
“你是谁?”
根本没有察觉到继国缘一到来的严胜,在这一刻冷汗浸湿后背。
今天这一次出门,他破坏了无数条规矩:不可以随意出房间、不可以被无关人看见、不可以去到剑道场、不可以轻举妄动、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在继国严胜有意识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告诉他一条规矩。
女人担忧而悲伤地看着他,柔弱的身体需要人搀扶才能坐起:
“绝对……不可以让你弟弟看见你。”她说:“绝对不可以,知道了吗,严胜?”
当时继国严胜点点头,心里不以为意:他怎么会见到自己的弟弟呢,那个养尊处优的嫡子,出行肯定一堆人围着吧,怎么可能会……
而此刻继国缘一就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距离。
好像呼吸都可以打到自己的脖颈。
在巨大的恐惧中,继国严胜僵直了身体:“我是——”路过的佣人……
“您是……兄长大人。”继国缘一说:“对吗?”
严胜的呼吸停了一个瞬间。
-
那一天,继国严胜落荒而逃。
当时他站在剑道场之外的阴影中,僵立着,因身后毫无预兆的声音而满心恐慌。
额头上,慢慢滚下冷汗,心脏在加速跳动,砰砰,砰砰,继国严胜的脑内一片空白:
被看见了。
我破坏了规矩。
我被他看见了。自己的弟弟,那个被誉为神子的孩子,刚刚在剑道场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一圈武士的人。
看到了我。
那一刻继国严胜几乎不能呼吸,身后人似乎因为他久久不动弹而感到奇怪,伸出手,想要抓住严胜的小臂:“兄长…”
“缘一大人?”
继国严胜一惊。
远远地,传来武士和佣人呼唤的声音,珍贵的嫡子哪怕有一刻消失不见都能引起骚乱,而继国严胜哪怕三日都找不到人,也不会有人注意。
此时他们就是来寻找缘一的。缘一大人?缘一大人!那些人在不远的地方呼喊,而继国严胜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因墙壁和树荫,才形成的一个视觉上的死角。
不行,那一个瞬间严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缘一见到了面。
这让他猛地伸手,打落了继国缘一朝自己伸来的手,甚至都来不及看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弟弟,继国严胜就匆匆扭头,逃跑似的跑走了。
只有最后,即将要跑过拐角的瞬间,继国严胜犹豫地、控制不住地,朝之前自己躲藏的地方望了一眼:
他看见继国缘一仍然站在那里。
手伸出去,仍保持着被严胜打开的姿势。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则微微扭转,朝严胜的方向望来。
继国严胜对上继国缘一一双赤红如火焰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望着他,宁静,柔和,甚至有些许欣喜。唯独没有奇怪和鄙夷。
继国严胜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匆忙跑走,而回到房间之后的一整晚,几乎都闭不上眼睛。
继国……缘一。夜里严胜躺在榻上,身体蜷缩,双手交握在胸前,他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庄严的剑道场,高大的武士们,打败他们的矮小的孩子。
以及那个孩子站在自己身后,喊他“兄长大人”的声音。
……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如此充满敬意地呼喊过。
严胜越想,越觉得夜不能寐。为什么?为什么继国缘一知道我的存在?
我知道继国缘一,是因为他是整个继国家最珍贵的宝物,父亲大人唯一重视的孩子,母亲大人最心疼最偏爱的小孩。
所有人都把他当作继国家的继承人对待,恭敬,仰慕,他的事迹会在佣人间传颂,即使只是“缘一大人终于会说话了”,也能够被人津津乐道整整一个月。
在这样的环境里,继国严胜对缘一产生好奇,甚至一丝——不公的嫉妒——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缘一呢?
不可能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严胜的名字。
正如出生时他们共同的父亲的判断,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忌子,继国严胜是代表着不祥的孩子,他的出生抢去了缘一珍贵的长子的身份,因为几分钟的时间而虚担一个“兄长”的名义,父亲大人一直怨恨这一点,认为继国严胜夺走了缘一的东西,于是从不对他有好脸色,也从不让他见人。
而母亲……虽然母亲是善良而温柔的好人,可是她自始至终都偏爱生来迟钝、说话走路都缓慢的缘一,当严胜偶尔充满期盼地去找她时,总是会被门口的侍女拦住:
“夫人正在教缘一大人说话,”那些人俯视他,像看一个不祥的象征,“您不能进去。”
严胜茫然,失落地走回去。
第三次的时候,他就不再试了。
我不是这个地方被爱着的人。继国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