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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那群老东西。虺蚺,就此别过。”
虺蚺溢出一声低嗤。沈珺当然不肯放任她离开,灵息运转使筋脉都涨热得痛,额角呲出的青筋犹如釉器上的裂纹。
奈何乾元银光洞洞主修为在他之上,八卦阴阳阵又是分太极以生两仪、设两仪以呈四象,绝妙无比,竭尽全力或许能搏个同归于尽,要遁形却无计可施,更何况还有个蛇妖在旁。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提剑飞身,白袍像从悬崖峭壁坠落,疾风驰成啸,剑意凝作练,却是绞得自身心脏钝痛,视野蒙上层厚厚的雾,只能听闻一声怒不可遏的惊呼。
摇光齐根削下一臂,鲜血四溅,泼在他脸上。
沈珺察觉到剑刃在抖。
穷尽毕生所学,仍拦不住那抹赤眸在眼皮子底下化作一径溜烟。
他又有那种万事万物摇摇欲坠、终将熄烬的感受。
“竟能取她一臂——!”
虺蚺一语未尽,长剑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虺蚺旋即舞鞭挡下一击,摇光与鳞鞭相缠,沈珺猝然抽剑,刃锋刮出一阵刺得人耳膜生疼的尖厉声响。
忽觉眼前这个蛇妖是那么羸弱,瘦得像一把枯草,像干涸的河床,像...
像当年陇州大旱,俯首跪求的芸芸百姓。
他们凸起的肩骨是脆如沙的田埂,干燥的皮肤是大地的龟裂,手掌的褶皱融入纵横的沟壑。
他记得自己曾跪在师尊面前,说“我毫无用处,我救不了他们”。
而时至今日,他竟然依旧救不了同门。
胸臆内的震动恍若要将五脏六腑都挤碎,口腔尝到越来越浓厚的腥味,和鼻腔嗅到的味道一齐被撕扯成一条一条,在疾风中簌簌飘动,如同无数鲜艳的经幡、血染的经幡。
方才沈珺搜寻其余晚辈下落时,已遇上乾元银光洞借用禁术、修为大涨的弟子,一番打斗本就精疲力竭,现下长剑攻势愈发激进,五内之气翻涌得几乎梗在喉间。
鳞鞭强接数回刁钻剑招,也不再纠缠,折身欲走,沈珺硬生生迎下一鞭,小臂皮肉翻绽,眸中却是寒芒一凝,出手迅捷无比。
虺蚺心神大颤,卯力抵住直取咽喉的长剑,眼仁里的血丝在一刹之间爬满。
“你想杀我?”
沈珺腕间力气更盛,虺蚺紧盯他如寒冬腊月冻了三尺厚冰的眼,竟是一时莞尔,近乎调侃地低喃:“你当真想杀我,可是你分明曾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看见沈珺脸颊轻动,似乎是咬紧牙关的动作。
“你为却月观伤心,为何不为我们伤心?”虺蚺猛地发出一声嘶吼,仿佛从孱弱身躯中撕裂而出,“你们修仙人不是最在乎因果吗?那我问你,究竟是怎样的罪因,才造就了抱犊山满门屠灭的果!”
沈珺突然从愤怒和自责中剖离出一缕清明,他记起段川曾与他说“四年前抱犊山莫名覆灭,罗浮尊至今下落不明”。
他只觉头晕目眩,近乎一字一顿道:“这与却月观何干。”
虺蚺谛视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是你却月观的人,杀尽了他们。”
“不可能。”沈珺脱口而出。
“不可能?”虺蚺略显癫狂地大笑起来,“你当然觉得不可能,你如今是谁啊——是却月观漌月仙君,你高高在上、天下无双,而我们不过是妖、魔、鬼、怪,是命如草芥的蝼蚁!”
他似乎笑出些眼泪,绿眸由此像深深凹陷、难以跨越的潭水。
“我能恨却月观所有人,却唯独恨不了你,我羡慕你,也可怜你...沈珺。”
“......”沈珺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维持冷静声调:“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虺蚺却是道,“你早就已经死了。”
妖气瞬时如烟波浩渺地卷天席地,他双臂向前一送,意图挣出摇光桎梏。
沈珺被妖力震得动作凝滞,长剑仍不愿退离分毫,摇光一横、紧接一刺,却莫名避开了命脉,强耐晕眩,忍不住问道:“他在哪?”
“谁?”虺蚺一把扼住沈珺举剑右臂。
沈珺小臂本就负伤,此番动作之下痛得几乎眼前一黑,布料褴褛的衣袖中隐约露出缠覆其上的一柄软剑。
见此,两人脸色皆是巨变。
在软剑显露出诡秘的赭色光泽的一刹那,倏忽响起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气息不稳,似是挣扎万分地道了声:“...青竹?”
洛肴瞳仁猛地缩紧,被柳惜霍然用劲的一推向后仰栽,失重感将他牢牢裹覆,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筋脉流转着不属于自身的日精月粹,几乎要封堵七窍,隐约听见映山震怒之下的一声:“沈珺!”
随后是如平地惊雷乍起的:“有妖气。”
他五指蜷了蜷。
在坠下去的瞬间化作洁白鸽群,席卷一方。
而意识如同沉溺水中,包裹他的暗流均匀而漫长,渐渐化作没有实质的气泡,在身后漂泊成珍珠串链,每颗都承载了他在那一瞬的思绪,时间由此被切割成一段一段。
他拨动指尖,想要触碰那些气泡,它们却在此时倏然破裂。过去的所有皆成假象,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忘记了...
那种开颅破骨的疼痛感再度袭来,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忘记了...
他在剧痛中胡乱挥动手臂,戳破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气泡,可泡沫中没有他的记忆、没有他的过往,殷红的液体交错无间道狱的极刑,刀山火海全部周游一通,四肢百骸不知拆解过多少次,肉烂了、骨碎了,又被重新拼凑过不知多少回,而缝合他的针线像织就了月光的余温,唯有无休止的苍凉与霜白。
直到他在焮人心脾的滚烫里触碰到一线凉意,在直搅神海的动荡间被抚平不安。
直到他在混乱中再次看见羽叶茑萝。
片云舒卷,月玲珑。
雾霭轻渺流动,光色扯地连天。
古榕树刻下了少年自幼寸寸增高的身量、练功的木桩隐有剑痕。小荷塘内的锦鲤一看便知精心饲养了多年,瞧见人影便热络地聚到跟前;石台上棋盘是手工凿制,一横一竖的线条严谨到近乎苛刻,余留着未毕的弈局;攒尖顶的六角亭朱漆光洁、姿态清穆,亭下摇晃着藤扎的旧椅。
或许曾有人在午后时分,于摇椅休憩中享过似枕华胥的好梦。
洛肴的心绪忽然镇定下来,才发觉自以为的豁达其实是放不下的写照。
过去了。他想。
那些令人厌恶的、恐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血泊,其实已经过去了。
他感到意识缓慢地沉入某处,身体再次站在那片废墟,站在莽莽寒风,站在三间堂屋围垸的住所前,门扉紧掩,却不再有潺潺不断的血水从门缝底下淌出来。
血好像已然流尽。而洛肴终于看清梦魇中那个面覆白雾之人的脸。
那人踮坐在殷红间,对迟到的他说:“阿肴,走啊,走啊。”
“...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