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宝书网】 lzbao.net,更新快,无弹窗!
齐耕秋截然喝断,字字含着敲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休得在圣上面前提起。”
他之所以不许胡琦乱言,是因为还不到时候,曾雉的骤然发难打乱了齐耕秋全部计划,尽管意外,他也不曾全然失了分寸,因为他还有一记杀手锏没用。
齐大学士万万难想到,仅在几个时辰以后,就是这记杀手锏,彻底将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起初不过是场廷试召见,到后来却闹成这个样子。几方争执不下,昭淳帝被吵得脑仁突突直跳,无名火上来了,忍不住“砰”地一拍龙案,茶盏都跳起老高。
蜩螗沸羹的月台倏然寂了寂,四方宫墙圈起的一片天在朝暾中呈现森冷的蟹壳青,陆依山抬头看了会,片刻又低下,曳在地上的影子似乎潜藏着预见一切的笃定。
福王悠悠道:“说千道万,争来辩去,不过是觉着胡姓试子没几分真才实学,德不配位。既然这样,索性取了他今科的试卷来,邀请众学究一评高低就是。”
听到此节,胡琦暗暗松口气,还以为福王要圣上当庭考他学问,岂料只是重审试卷而已。
他一得意,肚腹挺立如鼓,一身文士袍顿嫌勒得慌。齐耕秋厌恶地转过头,不知道怎么,心头陡一下生出些许不安。
很快,陆依山带人亲从贡院文库调出了考卷,锦衣卫遣从相随。
呈送昭淳帝面前的是份朱卷[1],由指定的誊录官用朱笔誊录而就,其上写号完好。昭淳帝展卷细看,行文虽然轻浮了些,但胜在词藻瑰丽,见识也算独到,再配上誊录官一笔行云流水的好字,怎么看都不像是草包的手笔。
昭淳帝正自起疑间,福王状似无意地提了嘴:“哟,老夫浸淫官场多年,还未见过一份考卷上出现两种字迹。瞧这末一字的笔划,倒似有晋......”
说到一半刹住话头,昭淳帝的神情就在这戛然而止中,猛地严峻起来。
*
齐赟别开目光,似是不愿再看。就当叶观澜以为他要极力否认时,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梁燕浮水,昙花一现,涟漪散去后只剩空无一物的虚惘。
“你说的不错,父亲有心压着我。但这并不是费尽心思的打磨,他只是单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而已。”
“为人父母者,必为之深远计。”叶观澜指尖捏着一枚棋子,缓缓道:“怎会如此?”
他语气中并无该有的纳罕,齐赟直盯着他,容长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森然冷意:“矔奴身为丞相之子,竟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叶观澜沉默少顷,说:“古今两派文争,齐大人向来都是藏锋敛锷,明哲为上。古文派主张因循旧制,而思渠兄的政见每一条都在鼓动改革。齐大人不许你擢升,是怕你锋芒太盛,引得今文派的侧目;压下你的策论不许面世,却是担心在古文派内部招致不满。兄长并非没有禀赋,只是你的天赋生于非时非地,到头来终成斩断你意气的一柄利刃。”
生不逢辰,于凡人而言是不幸,于天才而言则是诛心。
齐赟起初轻笑,而后大笑,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沿着清瘦的颊骨流到唇边。
他说:“矔奴你说,我该不该恨?”
叶观澜垂首,看上去神态黯然:“兄长就是这样,连我连一并恨上了吗?”
“不,不是的!”齐赟情绪上涌,再不知克制,按住叶观澜搭在案沿的手道,“叶家即便落势,为兄也不会叫矔奴受半分委屈。往后你仍做你的金丝雀,齐家就是你的富贵檐,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风吹开他的袍袖,除了经年以前叶观澜亲手画的扇子,还有那日流觞宴上的凤凰花,揉皱干枯的样子原是那般丑陋。
叶观澜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来自对方的触碰。
“病隐后,你听从你父亲的指示干预江南科考,蓁华园中盗取曾雉的手札,也是要他人和你一样断了前程吗?”
听到这里,齐赟难掩震惊,手指一松。
叶观澜轻轻抽出了腕,那眼神就像清水缸底沉着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冰冰的没有表情。
他将凉掉的茶水倒进盆盂,回身漠然道:“你方才所言,并非故事的全部。齐大学士阻你官途,其实另有原因。”
叶观澜起身,走到齐赟背后,微微倾身,“兄长想不想知道,你派晁文镜灭口的那晚,他都交代了什么?”
“哐”地,案头一应茶具都被拂落在地,齐赟的两肩因畏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叶观澜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还有文庙的那把火。”
齐赟遽然转眸:“是,是你……”
叶观澜安抚地露出个笑:“兵法有言,置之死地而生。你们取曾雉的笔迹,定然还有后手。兄长不妨猜猜看,那份考官名单为何送去得那么巧?”
齐赟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是你们的诱饵!”
叶观澜欣然抬起身,看向窗外逐渐大亮的天光,说:“齐大学士的后手,可是他一笔一笔写与我们知道的啊。”
第19章破釜
翰林院的办事房一径建得矮小,石壁有些古旧。穿过砖砌的天井,院中正中生着树,新芽权舆的木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
庶吉士段长白仰脖端详了会,仿佛那裂开的不是方寸天空,而是禁锢了他多年的沉甸甸的樊笼。
拂晓时分的翰林院空无一人,又是他来的最早。
段长白其人,拘守绳墨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居家三伏不敞怀,入内九天不抄袖,衣冠鞋帽皆是齐整,一丝不苟。
除此之外,他还有喜洁的毛病,那一间公廨的洒扫从不假手于人,尽管再狭小,文房四宝依旧归置得异常精洁。
窗下设有成套的茶具,每日清晨应过卯,他习惯就着敞亮的轩窗生一炉热茶,水气丝丝响着迎风过来,香熨心神。他对面的茶案总是空的,上面却日复一日地奉着当天的新茶,同僚间有人好奇询问过,段长白从未明言此茶究竟予谁。
算时候,今儿是新科进士觐见天颜的日子。段长白无声拢起袖,视线垂低,目光在袅白烟气里变得朦胧。他起身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取出一沓笺纸,又点燃了炭盆。
开春时节地气回暖,屋内片刻功夫就热了起来。段长白看着一张张泛黄的故纸,陈年的字迹,在火光里卷折、蜷曲,然后一点点化成灰烬。风吹在他的半张脸,一壁冷,一壁热,在这样对比鲜明的夹袭间,段长白恍然有些麻木之感。
近两年来,他愈发觉得自己像块被风化的石头,差点就要被土埋起来了。每当有这种念头时,段长白便会强迫自己去回想从前的某些人和某些事,直到复仇的怒火点燃他内心深处的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