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秀虽然答应了堀未央奈,但暂时还不会将这件事列入日程。他现在最紧要的工作是与华夏电影的预谈判,包括谈判的范围、提出的要求、可以给出的条件、怎样有效保障推进执行,这些都是他急需考虑的事。
因为这些事不能闭门造车,必须咨询更加了解市场和行业的电影公司。他又卖了这个人情给易旭和文部科学省告诉他儿童24小时SOS热线宣传企划信息的东外大同期。前者不出意外地推荐了Aniplex,后者推荐的则是东宝。
2月末和3月初,林真秀和Aniplex宣传部担当高桥佑马、东宝映像本部国际部国际事业总监松冈宏泰这两名电影公司的高管见了一面,之后邮件往来多次,听取意见后编写了预谈判纪要——这份纪要搭建起来的框架将是未来东映身上的“捆仙绳”。
3月上旬的一天,林真秀带着分配给他长期辅助的系员村上骏飞到BJ,易旭已经提前一天到达,并在首都国际机场迎接他。
京城三月春尚早,软绿轻红景如画。
从机场高速公路进入市区的路上,易旭告诉林真秀,他在中间人的介绍下联系了电影管理局国际交流处处长,提出林真秀想要拜访,但被婉拒了,也没有答应饭局邀请,说直接和华夏电影联系就可,倒是华夏电影这里很好说话,联系上后,营销部总经理答应至少安排副总经理出面接待。
林真秀听了心里有了数,这还是尽可能淡化政治色彩,往市场方向引导的路数,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发生意外。华夏电影给与较高规格的接待说明他们已经接到了尽力促成的通知,接下来的预谈判不会很难。看着高速公路边的天蓝云白、桃红柳绿,心情也就更加舒畅了。
当天,林真秀在外务省定点酒店中入住,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向易旭询问了此前代为沟通的具体情况,涉及哪些人,谈了什么,对方什么表示。这些在电话中都说不清楚,只有当面交流才能了解。
吃完饭后,林真秀谢绝了易旭提出的第二天接他去华夏电影的好意,各自回酒店。回到房间后,林真秀又和村上骏商量了接下来的行动和分工。第二天一早,收拾妥当后,两人出了酒店,下了地铁,一路呼啸,在牡丹园站回到地面。
BJ宽阔的马路比起东京街道的狭窄更容易令人心情轻松,只是初春的风依旧有些寒冷。两人都是黑色西装套装,再穿一件呢子大衣,也算有些小帅气,一边走一边随意闲聊几句。
“这里是BJ的北三环,边上有BJ电影学院,相当于日本映画大学,说不准路上就能遇上一个中国的俳优。”
“说起绯优,也就中国有专门的电影学院表演系吧,日本和米国一样,电影专业中只有制作方面的专业。中国还有专门的大学有播音系,和日本的习惯完全两样。”
就这样闲谈着走了接近一公里,从大路进入小路,转弯抹角进入一处住宅与办公楼混杂的院子,在其中一栋极其朴素的多层小楼前找到了华夏电影的单位门牌。
进去后,在前台报了名字,前台小姐显然被关照过,没看预约记录或打电话就起身领着两人进了一处会议室。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中国人进来,两人站起来。其中一个中国人小步上前,等后面的几个人中第一个人走近后,用日语介绍说,这位是华夏电影营销部的副总经理。
林真秀和村上骏按照中国的习惯和对方握手,然后交换了名片。翻译接着一个个介绍其他人,也都是营销部的成员。
宾主落座后,华夏电影营销部的副总经理先是惯例表示欢迎,林真秀客气地回应。寒暄几句后就进入了正题。双方先确认了加强中日电影交流合作的意向,然后交换了预谈判纪要。
华夏电影是专业的,林真秀也是和Aniplex和东宝协商过,所以两份谈判预案其实大同小异。双方当下先将相同的地方列出来,彼此确认含义无误后就列入谈判的议程;接着再将彼此独有的条款列出来,讨价还价一番,原则上都同意放入谈判中。只有相似但有不小差距的条款需要讨论,但在双方都有促成的意愿下,互相让步,进展也相当快。
两天四场预谈判后,都有诚意的双方基本确认了未来正式谈判包含的原则、内容和流程。
各种原则中最重要的是对等原则,即核心条款和有约束力的数字承诺都会在两国电影市场中得到体现,例如引入电影需要按照等额,或参考三年内两国电影市场规模的平均值,按照同比例原则互相引进。具体数量、比例将在正式谈判中进行讨论;
内容中最重要部分的是明确协议中的各种权利和义务将以具体数字、比例的形式表述,也包括未能满足后的惩罚措施。例如每年引入的电影数量将是具体的数字,不是不能量化的文字描述。场次、银幕数、宣传费用和发行费用比例等也将用具体的数字加以承诺。
流程就是确认华夏电影将与一家新组建的日本电影进出口公司进行接下来的正式谈判。具体引进方式,例如是使用分账片还是批片额度,是由其他电影公司代理之后交给华夏电影发行,还是直接签约发行等细节也由正式谈判来协商。
预谈判结束前,林真秀将津田阳子对签约方式、签约时间的要求提了出来,华夏电影答应会认真考虑。至此,预谈判顺利结束。随后,双方签署了相关备忘录,确认将在四月以预谈判得出的最终纪要为基础,开始正式谈判。
当天晚上,林真秀请易旭作陪,宴请华夏电影谈判的参与者。因为身份的限制,不便有其他招待,晚宴结束后就在饭店门前各自告辞。易旭陪林真秀回到酒店,村上骏先回房间,两人去酒店的咖啡厅,做明天林真秀回国前的最后沟通。
咖啡送上后,两人因为忙碌一天后的疲劳,暂时没有说话的兴趣,只是无意识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啡。过了一会儿,觉得气氛实在压抑,林真秀就随便找了话题。
“一年不限采购对象的独家补贴,今天你到手了,还不赶紧让田义和多买点动画片。”
易旭笑了起来,“难道还用担心谈判不成功?我可是按着最少两年来做采购计划的,三年那份都没打算放弃。”
“那你就要帮着我盯着国际交流处了,我们课长很看重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签约这件事。”林真秀提醒,然后又给了点胡萝卜,“还有东宝,他们国际事业总监月初和我交谈的时候,提到日本国内电影市场已经饱和,他们的份额也接近40%的天花板,所以下一步会开启东宝海外战略和国际共同制作项目计划。东宝的动画你是知道的,如果能促成日中电影共同制作协定谈判启动,东宝的动画,至少谈判结束之前你能优先选。如果谈判成功,东宝的国际共同制作项目你也有资格加入了。”
“这个我当然会尽力去做。”易旭点点头,聊了一会儿后,精神也恢复过来,他坐正身体,用轻松的语气对林真秀说,“林真秀同志,你考不考虑加入到我们中间来?”
林真秀一下子愣住了。
易旭平时对他的称呼比较乱,多数时候叫真秀,嘲讽的时候叫林桑,如果连名带姓再加同志两个字就说明他在非常认真地说话。但是,加入coniconi?这个林真秀从来就没想过。他一个日本公务员加入中国企业?怎么可能。但易旭这样问肯定有他的道理,林真秀懒得再想,直接就问:“加入是什么意思?”
“成为coniconi的股东。”
林真秀明白了,但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摇头,“第一,我没那么多钱;第二,你不打算在国内上市了?”
Coniconi是一家提供ICP服务的互联网企业,按照上世纪末邮电部的规定,不允许接受来自国外的资金或合作,所以去年为了接受GDI的A轮投资,在开曼群岛设立离岸控股公司,建立起VIE架构。
VIE架构下的企业无法在中国国内上市,只能在美国、香港、新加坡等地上市。要是在21世纪初期那种崇洋媚外的氛围中,能在国外上市当然是企业的一种荣耀。但到了21世纪第二个十年,随着互联网快速发展,国内越来越了解国外的各种真实情况,这种洋光环已经不复存在,反而国内上市在资金获取上的溢价和与当地政府打交道时的优待更能吸引企业。
如果林真秀成为coniconi的股东,技术上当然没问题。但只要他一天不撤资,coniconi就别想在国内上市,除非强行拆除VIE结构。可由于coniconi的业务高度依赖日本方面供应,同时也因为林真秀的特殊身份,这种强行又很难做到。所以,他觉得自己如果是易旭的话,绝对不会希望自己成为coniconi的股东,也就直率地变相拒绝了。
易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另外一件事。
“田义和前几天向我汇报了你给他的建议,就是增加日本偶像组合业务那件事。”
林真秀点点头。易旭继续说:“老田的意思,这事情可以做,但以现在coniconi的体量,做这个会分心,也会占用不必要的资金和资源,除非你这里能给出明确的计划和保证,最好能给补贴,否则他会建议推迟两年到三年再考虑。”
“你能接受推迟两年到三年吗?”易旭问。
林真秀摇摇头。在他看来,2015年是开始推动的最佳时机,这样就能在2016年完成所有布局,并预热完毕,2017年就能进入收获期。这个时间安排是他根据中日韩外交关系变化制定的,同时也与他经过大量调查筛选后得出的最适合推广偶像组合——乃木坂46的上升周期重合,效果最佳。如果推迟两年,会带来太多变数,给计划带来难以预测的风险。
“老田说得其实没错,但他站的角度和我站的角度不同。”易旭说,“互联网企业的经营,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宜多不宜少,早点进入这块业务,风险是大,但抢占先机比控制风险更重要。尤其是这个月我拿到了羚邦去年的大客户销售数据,看到贱鹅的花费和我们基本一样,假猫是我们的70%,还有几家差不多也在50%到60%之间。”
“动画片在贱鹅的长视频业务中只是很小一块,花费都和我们差不多,这说明我们的护城河已经很危险了。所以,你说的独家补贴,我非争取不可。你说的偶像业务,我也觉得尽快上更好。”
“但是,钱呢,钱哪里弄?所以我希望今年能再拿到一笔融资,最好是日本的风投。”
只用了一秒钟,林真秀就明白易旭今天想说什么了。
这是易旭感到了贱鹅带来的威胁,想要通过引入日本风投迟滞贱鹅的追赶。
中国动画片市场和受众绝大部分属于日本动画片,如果有日本的资金投入coniconi,一来增加了采购的资金,可以进一步扩充片库;二来利益绑定后,日方会主动帮助coniconi降低采购成本,同时用各种方式阻碍贱鹅扩大动画片片库。
易旭提出希望林真秀成为coniconi股东也是基于上述原因,因为林真秀已经能在三方面能起到类似的作用。
第一个方面是对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相关文化政策制定的参与权,从政策上提供帮助;
第二个方面是对国际交流基金的业务指导权,在资金上提供帮助;
第三个方面是对动画公司的影响力。现在正在谈判的中日间电影上映协议与未来可能的中日电影共同制作协定注定是他长期负责的项目,动画电影是日本的强项,出口的主力,他对项目的管控力可以有效影响日本动画电影商,间接影响中国的日本动画片市场。
所以,易旭希望林真秀能成为coniconi的股东,尤其是coniconi可能增加偶像内容业务,对日本的内容源头依赖进一步加深的情况下,牢牢地将他的利益和coniconi绑定在一起。但对于林真秀来说,就算愿意也有两个难题没法解决。
第一个难题是钱,他没有投资的钱。
去年11月,coniconi拿到的B论投资规模是千万美元级别,接下来的C轮不会比这个数字更低。想要参与这类规模的投资,至少要拿出几百万美元。可林真秀哪来几百万美元?他一共工作五年,税前总收入两千多万日元,结余连一千万日元都没有。一千万日元都不到十万美元,没资格参与投资。
第二个难题是他的身份。
Coniconi是互联网企业,但也属于文化产业。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管理对外文化交流,当coniconi拿到外务省下辖的国际交流基金出口补贴时,林真秀与coniconi就发生了业务关联,他如果对coniconi投资,就会被怀疑存在利益输送嫌疑。一旦曝光将严重影响他的仕途,被迫辞职也有可能——他不是东大生,没有那么多前辈庇护。他甚至想到,这会不会是易旭想要拿捏他而设计的一个阳谋,给了利益也拿到了把柄。
所以,林真秀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意味着明白其中关键,易旭没法解决第二个难题,但第一个难题,他有办法。
“钱的问题可以这样解决。下一轮融资时,我为你担保申请一笔过桥贷款,当做你的投资加进来。等投资到账后,我再想办法让公司借你一笔钱,还掉过桥贷款。”
这其实是一种侵害股东利益的违法行为。不过民不举官不究,而且易旭觉得就算被股东发现也是能解释的,股东也一定会认可,就是林真秀未必愿意承担其中的法律风险。
“还有一个办法是,如果你能在日本帮助引来融资,按照惯例会有一笔介绍费。我可以提前让公司支付这笔介绍费,加入到投资中。”
这种做法就没法律风险了,支付介绍费合情合理,提前支付也不违法,林真秀身上的风险就只剩下只要投资就涉嫌利益输送的风险了。
林真秀还是沉吟不语。因为存在法律和商业双重风险,他本来想断然拒绝,但这时候脑海中忽然浮出一个模糊的灵感,可惜后来没能抓住,但这种感觉已经让他觉得现在不能直接拒绝。
过了一会儿,林真秀说:“让我好好想想。”
易旭点点头,他也没指望立刻得到回答,只要不是当场拒绝就还有机会。
这件事说完后,两人都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准备起身结账。这时,林真秀又开口了。
“你考虑下是不是设立个电影公司,或者入股一家电影公司。电影出口委员会成立后,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会进行监督,这事情也肯定是我负责。我明年想办法让你挑一部日本电影代理。”
按照预谈判定下的框架,日本电影进入中国的流程基本能确定是先由一家中国的电影公司竞争到代理权,然后由这家电影公司与华夏电影签发行协议。如果是分账片,这家电影公司能拿到不菲的代理费。如果是买断的批片,一旦大卖,这家电影公司能获得更加可观的收入。
易旭笑了,他知道这是对刚才入股邀请的投桃报李,看来有戏。
他想:“真不错,还没入股呢,好处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