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万里子能去看《VS岚》的录制是林真秀请小宫隆司安排的,能看到这么晚还不回家是他请桑子真帆担保的,如果有什么不忍言的事发生,不仅他要承担最大责任,还要连累桑子真帆——明星请粉丝深夜去吃夜食,打什么主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再粘上酒,甚至大麻那就更糟糕了。
因此,他几乎没想就直接拨出了电话,想要劝阻,可很快就听到已关机的提示。这让他心一沉,还好看了下时间,22点还没到,可能是录制还没结束,摄影棚内手机必须关机的缘故,稍微放心一点,转手给小宫隆司打电话,接通后将这件事说了下。
小宫隆司立刻明白是什么情况,但他现在已下班回家了,来不及赶回台场,略一思考后道:“我现在就找人打电话给岚的经纪人,劝说大野桑不要这样冒失。然后安排人去摄影棚守着,不让事情发生。”
林真秀还是不放心,暗中施加压力,“我现在就去台场,到之前的事就拜托小宫桑了。”
“我现在就安排,有进展就和林企画官联系。”小宫隆司立刻道。
挂了电话后,他也不顾机舱门还没打开,直接起身取行李,又对前来阻拦的空姐出示外交护照,说有紧急公务,必须尽快下飞机,说罢拉着拉杆箱来到机舱门口,等七八分钟后机舱门打开,第一个冲了出去,又一路快步走,从外交通道出关,也顾不得长距离出租车的费用可以吓死人,找到VIP服务台,用外交护照的特权跳过排队,几分钟后登上一辆出租车,向台场方向疾驰而去。
在出租车上,他又拨打了几次久保万里子的手机,但一直都是关机,只好在IM上发了条消息,劝阻她别和大野智去吃夜食,因为担心粉丝眼里的偶像是完美的,没敢提那些babygroupie的事,就说自己已回到东京,看这么晚了她还在摄影棚,有点担心她的安全,现在来接她回去,可是这条消息的状态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未读,让他紧皱的眉头久久难以抚平,看着车窗外疏朗的夜空,忧心忡忡。
车行在湾岸道路上时,小宫隆司打来电话,告知番组还在录制,岚的成员手机都在休息室内,联系不上,经纪人也没有跟着来,只联系到跟着来打杂的经纪人助理———岚的经纪人是杰尼斯事务所的继承人藤岛朱莉景子,在岚功成名就后很少同来录制现场,尤其是《VS岚》这种持续多年的番组。不过,经纪人助理此时不在摄影棚,而是在餐厅订位置,接到电话后答应回去转告给大野智。然后,小宫隆司又道歉,说制作组的办公室没人接电话,估计不是下班就是在摄影棚,暂时联系不上。全球事业部的同僚也都下班了,只能让今天值班的实习生先到摄影棚守着,他本人现在就去台场。
实习生能有什么用,等你赶到,有什么事也早就结束了,林真秀心想。但是,这件事本来就和对方没关系,做到这程度已经很给面子了,就客气地道:“我已经在去台场的路上,小宫桑就不用过来了,这么晚打扰本来就很不好意思,要是再过来,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等会儿到了台场,让实习生来带我去摄影棚就可以,其他的事我自会处理。”
小宫隆司赶紧道歉,但在劝说下也没坚持去——主要是林真秀十分钟后就能到,确实没什么必要再去。随后将实习生的手机号码发来,再附上一句随时等候吩咐的话。他回复说了感谢后请司机开快点,但还是过了22点半才抵达富士电视台本社大楼。
快到时,林真秀给实习生打电话,告知到达的大致时间和乘坐的出租车牌号。因此,他一下车,对方就迎上前,递来已办好的出入证。他说了声谢谢后接过挂在脖子上,拉着拉杆箱就向大楼内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录制是否结束,有没有看到岚的成员,有没有女性跟着。实习生小跑一样跟着,小声说录制已经结束,岚的成员都回了休息室,因为自己是实习生,没敢上前拦着问,不过没看到有女性跟着,又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来门口接人,后面的事不知道。
林真秀不好说什么,进入大楼后等电梯时看了一眼IM,之前的消息还是未读状态,又打电话,还是关机,心中焦虑难以平息,更让他心一沉的是,等赶到岚的休息室,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已经去餐厅了?林真秀心想,立刻给小宫隆司打电话。后者听完说他立刻就去联系岚的经纪人助理,让稍微等下,但林真秀怎么敢等下去,想到久保万里子有可能已经跟着大野智去了餐厅,就在说了一声好后,询问餐厅地址。小宫隆司也怕出事,不仅说了地址,还细心解说了去的路线——就在本社大楼对面的台场购物广场边,走过去也就几分钟的事。
结束通话后,林真秀将行李交给实习生,请对方代为保管下,接着也不顾身份,一路小跑出了大楼,又松开领结,解开外罩的风衣和西装上衣扣子,活动了下脚腕,开始日剧跑一样狂奔,越过马路,绕过台场购物广场,几分钟后冲入了那家日式餐厅,喘着粗气,环视一圈,发现里面来吃夜食的人还不少,许多疑似深夜录制完番组的艺人、制作组成员在聚餐,但其中并没有久保万里子的身影。
餐厅内人来人往,他站在门口因此无人关心,也就能克制住焦虑,再认真看了一圈,最后视线投在唯一的包间门口——经纪人助理上门订位置,不太可能是大堂中的散座,多半就是包间了。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穿过大堂,走到包间门口,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眼前立刻出现之前担心,此时庆幸的场景——包间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发型、身材、衣着就能看出很年轻的女性,背对着门坐在餐桌边,低头像是在看菜单,还有一个正是大野智,站在她的身边,身体前倾,似乎在同看菜单,脸近乎紧贴着对方的脸,右手还搂在那名女性的肩上。
林真秀忍耐不住大踏步上前,一路狂奔而释放出的内啡肽刺激他一把抓住大野智搂在那名女性肩膀上的手,像钳子一样牢牢抓住,接着向另外一侧猛力拽过去。遭到突袭的大野智一声惨叫,整个人一下子翻过来,背部重重撞在餐桌上,一时失去行动能力,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制服大野智后,他看向那名女性,正要恨铁不成钢地说上一句,“你为什么要跟这种チャラ男出来,”可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惊恐地看过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性。他立刻再看向被制服的大野智——这个倒是没错,是那个油头粉面,又老又丑的陈皮偶像。
不是久保?林真秀心道糟糕,不动声色退了一步,开始盘算怎样离开。这时,又有一人从刚被他推开的门快步走进来,还没看清包间中的情况就喊道:“大野桑,FUJI的小宫桑又打电话来了……”说到一半,发现包间中诡异的场景和气氛,话音戛然而止。
这是岚的经纪人助理?林真秀看了眼冲进来的人,普普通通的二十来岁年轻男性,此时脸上满是慌张,先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然后赶紧把门关上,满面提防地走到大野智身边,拉出一个椅子,扶着他坐下,再怒声对着林真秀问:“你是谁?”又转头问大野智,“大野桑,他对你做了什么?”
狡诈公务员瞥了一眼还在忍着痛说不出话来的那个又老又丑的陈皮脸偶像,又瞥了一眼已经反应过来,但被吓得坐在原地不敢动的那名年轻女性,视线回到那名经纪人助理身上,冷冷地道:“我?大野桑邀请我的交往对象吃夜食,不可以来看一下吗?”
林真秀当然可以直接跑路,但想要查也很容易查到他身上。如果对方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把事情闹大,对他反而不利,还不如当场把事情给处理干净,不留后患。诚然,久保万里子不是他的交往对象,但只要咬定这点,他此刻就占据了道德上的高点。至于事后会不会被揭穿?从外语祭回来之后,他就有信心,就算现在把网红脸少女找来问,得到的回答也会是“对”。
大野智和那名经纪人助理的视线因为这句话立刻投向那名年轻女性,而后者也因为这句话从惊恐变慌张,拼命摇头,“不是他。”
这话一出,林真秀立刻安心——那名年轻女性的言外之意就是有交往对象,作为一个道德包袱很重的偶像,大野智无论知道不知道,此刻都掉进了大坑,绝不敢声张出去,而没有舆论的压力,一名艺人怎么可能斗得过职业官僚?
他正要开口,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不得不暂停说话,取出来看了一眼。于是,屏幕上大大的“久保万里子”几个汉字映入他的眼帘。
怎么现在才给我回电,林真秀哭笑不得地想,瞟了眼对面三个人,见都没做声,或许还在思考该怎么应对,就接起电话,而他还没开口,久保万里子惊喜的声音已经传来,不仅快速得像是机关枪发射,更是响亮得很,在没人说话的包间内,甚至都能让对面三个人隐约听到。
“前辈,对不起。番组录制结束后,我去25楼的はちたま看景色了,忘记手机还关着,现在才看到消息。前辈,你要来接我吗?”
林真秀松了口气,先是应了一声“对”,然后问:“你不是说大野桑邀请你拍摄结束后和他一起去吃夜食吗?怎么还在电视台?”
一连串嘻嘻的笑声传来,接着是声音非常俏皮的回答,“我又不是groupie,才不会去呢,何况我也不推大野桑,我推的是松本桑。”
林真秀下意识看了一眼大野智,看到那张陈皮脸越发黑沉,心情大好,故意道:“那你还说开心?”
“开心啊,愿意被大野桑骗的女人肯定很多,他也肯定挑漂亮的骗。今天想骗我,不是说明我很漂亮嘛,为什么不开心呢?而且,他为了骗我点头,还答应送杰尼斯跨年演唱会门票给我呢,不用花钱和抽选就能得到门票,我确实很开心啊。”
林真秀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不过,看到大野智的脸黑得快成煤炭了,也不想过于刺激对方,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你去大楼门口等我吧,我很快就过来。”
挂了电话后,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名年轻女性,再对大野智道:“和有交往对象的女性亲密往来,大野桑也不想这件事登上《日刊SPORTS》和《周刊文春》吧,要不要赌下白波桑无所不能?”
大野智脸色更黑了,沉默不语。边上那名经纪人助理看了他一眼,立刻反驳,“那你人身伤害怎么说?以为就可以这样轻松脱身么?”
“人身伤害?能检查得出人身伤害?”林真秀失笑道。只要不吃眼前亏,他怎么会怕事后算账?嘴皮子功夫更是职业官僚的擅长。他也不理会,转向那名年轻女性,别有意味地问:“お嬢さん想去警视厅作证吗?”
那名年轻女性低头不语。
林真秀的视线回到那名经纪人助理身上,充满自信地问:“小宫桑没有和你说我是什么人?”
那名经纪人助理下意识地摇头。
难怪没放在心上,林真秀心想。他倒也没责怪小宫隆司的意思,在不清楚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还牵扯到容易引起媒体关注的艺人时,谨慎点确实应该,但在抓住大野智的把柄后,这些顾虑就没必要了。因此,他先是故作傲慢地手指轻弹了下胸口处的西装上衣,然后指着别在左领上的外务省职员徽章,用居高临下的口吻道:“认得出吗?”
然而,外务省和社会大众打交道的场景少,徽章长什么样还真没多少人了解。不过,敢拿徽章显示身份的人通常不会是平庸之辈,多半具有普通人或望而却步或肃然起敬的身份,如朝日影之于警察、秋霜烈日之于检察官,天平葵花之于律师。所以,那名经纪人助理知趣地闭上了嘴。
“我是谁,小宫桑知道,想要追究人身伤害,可以问小宫桑,然后向警视厅报案,我很乐意奉陪。”说罢,林真秀拿出手账和笔,快速写了几个字后撕下来放到桌上,“要是报警后觉得不被重视,可以打这个电话。”
对面三人下意识看向那张手账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又看向那个看起来很有能量的男人。
“这是警视厅警备部长的名字和办公室电话。”狡诈公务员淡淡地道。来日外国政要的要人保护由警视厅下属警备部负责,对接的外务省部门是大臣官房下的仪典总括官,现任仪典总括官丸山浩平出身东外大,有些警视厅的事、人,他因此知道。
对面三人噤若寒蝉——警备部长并不管这种属于社会治安的小事,但一名警衔为日本警衔第二级警视监的高级警察如果向台场所属的湾岸警察署打个招呼,无论警衔为第五级警视的署长,还是警衔为第六级警部的生活安全课长,都不敢不给“本社”主要部门长官一个面子。
其实,林真秀只从丸山浩平那里听说过警备部长的名字,甚至刚才写的电话号码也只是随便写了一个警视厅不对外公开的直线,但他笃定对面几个人不敢拨过去,最大勇气大概也就是核对下人名是否正确,然后从小宫隆司这里打听他的身份,盘算该是信还是不信,最后只能偃旗息鼓。
结果比他想象的还好,在林真秀投过来的目光下,对面三个人都微微低下了头,眼睁睁地看着他装模作样掸了掸衣领上不存在的灰,施施然地离去。
等他离开后,大野智忍着痛问自己的经纪人助理,“这人是谁,小宫桑说过吗?”
“没有。”
“你现在打电话去问下。”
过了一会儿,经纪人助理挂了电话,吞吞吐吐地对大野智道:“小宫桑不肯说名字,就说是一位中央省厅的职业官僚,认识警视厅的警备部长很正常。一定要问什么地位的话,他说大野桑的日本观光形象宣传大使如果是由那位所在的省厅授予,没有那位同意,第一关就通不过。”
老偶像的那张陈皮脸越发皱巴巴了,过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道:“我答应过送那位久保桑跨年演唱会的门票,明天你拿两张给小宫桑送去,请他代为转交,别让人说我失信。”
“是。”经纪人助理松了口气。
…………
离开餐厅后,林真秀一边走一边给小宫隆司打电话,先表示感谢,接着将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下,告知已经没事,正去接人路上。等打完电话,也就回到了富士电视台本社大楼,隔着很远看到站在大堂内正门边的久保万里子,正东张西望打量着,脚尖还不时踢着地面。在明亮的灯光下,网红脸少女穿的那身米色短大衣、黑色长裤、同色平跟女式皮鞋,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还没等细思量,对方已经兴奋地向着他摆手示意,他就不再多想,快步走上前去。
“前辈来啦。”两人见面后,久保万里子一改刚才的活泼,轻声道,面有娇羞之色,看得林真秀原本想抱怨一下刚才怎么不开机的话说不出口,反像是安慰一样道:“是啊,看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就来接你一下。”
网红脸少女喜不自胜,狡诈公务员也是微笑,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林真秀打破沉默,说了一句“等我拿下行李”,随即打电话给那名实习生,请他将自己的拉杆箱送来。
等挂了电话,久保万里子就道歉,“对不起,让前辈刚下飞机就赶过来接我了。”
林真秀正要说没事,可看到眼前网红脸少女像是忍着笑的样子,活似一头狡计得逞的小狐狸,心有所悟——她是不是故意只提邀请而不说已经拒绝,又是不是故意不开机,看我是否着急?
想到这里,他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但想起久保万里子等自己时那副满怀期待的模样又难以生气,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样答道:“没关系,时间恰好,又是顺路,接你下也是应该的。”说罢,唯恐对方多想,还画蛇添足了一句,“今天还用了真帆前辈的名义,更是要保证你的安全了。”
不过,网红脸少女就当没听到后面半句,轻声问:“顺路吗?”然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真秀,看得他都有些不自在了——赤坂在西,莺谷在北,羽田空港在南,台场在东,这四个点之间无论什么路线都不存在顺路的可能。
还好,狡诈公务员瞟见那名实习生拉着自己的拉杆箱已经走到近前,就装作没听到,上前接过,谢了之后,也不回应刚才的反问,对久保万里子道:“我们走吧。”
网红脸少女没有追问,开开心心地跟着走出大楼,等林真秀叫来一辆定点等候的出租车,拉开后排车门,说了一句“你先上车吧,和你母亲说你现在就回家”后,坐了进去,又立刻挪到右边座位上,将左边的座位空了出来。等狡诈公务员将拉杆箱放在后备箱后转回来时,就见后排车门大开,靠门一侧座位空着,久保万里子在车内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抬起脚,但随即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将车门关上,然后坐到副驾驶座。在和司机说了莺谷的地址后,忍不住看了一眼中央后视镜,就见镜中的网红脸少女微微噘嘴,像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暗自叹气,还是忍住什么都不说。
出租车缓缓起步,沿着湾岸道路左转进入台场青海线,没一会儿驶入首都高速11号台场线。当行驶到彩虹大桥上时,东京湾两侧的夜景映入眼帘,而后排也传来簌簌的声音,林真秀下意识向中央后视镜望去,就见久保万里子正向自己身后的座位挪去,没等细思量,正后方传来娇憨的声音。
“这里的夜景很漂亮呢。听说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也很漂亮,前辈这次去香港看过吗?觉得哪个漂亮?”
他不能装没听到,只好答道:“这几天在香港忙着工作,没去维多利亚港。不过,以前去的时候看过一次,那时从九龙的天星码头走到尖沙咀,对面香港岛灯火璀璨,不亚于东京。而且,维多利亚港每晚有幻彩咏香江表演,这点要比东京好。”
“幻彩咏香江是什么?”
“是一种灯火音乐汇演……”他不得不继续解释,而这一解释,就再也没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从首都高速11号台场线到首都高速都心环状线,再到首都高速1号上野线,出租车外初冬的寒风在呼啸,车厢内两人之间的聊天连绵不断。网红脸少女的坐姿也从最初靠在椅背上变为坐直前倾,最后到双手攀着副驾驶座靠背的两侧,上半身都快贴上的样子,将安全带拉到最长。林真秀也没法像一开始那样只看向前方,略微侧过身来说话,将自己的右半边脸完全暴露在久保万里子视线中。在中央后视镜中看到的笑逐颜开里,他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温柔。
可惜的是,台场到莺谷的车程不到15公里,车行半小时左右就驶入言问通,在通往久保母女所住根岸3丁目的小巷交叉口停下。两人下了车后,林真秀拉着拉杆箱,在初冬夜里陪着网红脸少女慢慢向巷子里走去。初冬的寒风暂时扑灭了他们聊天的兴致,直至到了楼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楼上,看到虽然已深夜23点半,房间还亮着灯后,沉默才被打破。
“快上去吧,这么晚了,你母亲该等得着急了。”
“没事,上车时给母亲发消息了,知道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上去吧,晚上冷,下个月就是大学入学中心考试了,要是受寒生病会影响考试。”
“我穿的不少呢,就算更冷的一月也就是穿这些,一点都不觉得冷。”
林真秀下意识看了一眼网红脸少女穿的衣服,这么明显的提示,他自然认出正是今年元旦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脸上不觉浮现微笑,轻声道:“很好看。”
“是吗?那下次见面,我还穿这身好不好?”网红脸少女立刻接话。
“好。”他微一犹豫给了回应,想了下后道,“说不定下个月新年初诣还会去大崎八幡宫,也许又能再见面了。”
“嗯,我会和舅舅(おじさん)说的,让他和姐姐来仙台初诣。”久保万里子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好了,快上去吧。”
“嗯,我上去了。”
网红脸少女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公寓。林真秀在略微等了会儿后,也转身拉着拉杆箱向着莺谷站的方向走去。
莺谷是居民区,每到深夜,万籁俱寂,拉杆箱的轮子在地面滚动时发出的呼噜噜噪声一开始显得格外响亮,而随着远去又渐渐下降。当听起来已经略有些距离时,久保万里子的身影闪现在公寓门口,目视着那个身影不断缩小,不断与夜色融合,直至在视线中消失,这才又是喜悦又是担忧地转身再次进入公寓。
…………
以言问通为分界线,北面的根岸二丁目至五丁目是居民区,此时正在夜色中沉睡,南面至莺谷站之间是东京有名的风月之地,此时笼罩在粉红色霓虹灯的淫靡之下。
林真秀跨过言问通后,就感受到夜色掩盖下的色欲。在前往莺谷站的酒店街上行走时,他的身边不时错身而过一对对男女,也不知是偷情之人还是デリバリーヘルス(DeliveryHealth)的嫖客与妓女,不断消失在街道两侧的情趣酒店和成人俱乐部大门内。
最初他不觉得什么,但走了一段路后,不免也受到影响,勾起遐思。好在没多久就走到莺谷站的北出口,让他暗自松了口气,拖着拉杆箱快步进入车站。
莺谷站并不是个忙碌的车站,每天人流只有2.4万人次,深夜时更是空荡荡没几个人,相当安静。因此,拉杆箱的轮子在地面滚动时发出的呼噜噜噪声就格外响亮,引来旁人的关注,也为他引来一声招呼。
“真秀君!”
林真秀下意识地望过去,就是一个激灵,残存的遐思瞬间一扫而空——站厅里,久保正子正向他招手并走过来。
久保夫人怎么在这里?还没等他想明白,网红脸少女的母亲已经来到近前,他只得停下思考先打招呼,“早上好,久保夫人。”
久保正子先是回礼,接着疑惑地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真秀君,这么晚了,真秀君是……”
林真秀一边急速思考,一边回答:“刚送久保回去,现在回宿舍。”
有些事没法隐瞒,他只能老实回答,也因为老实回答了,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久保万里子应该告诉母亲自己正在回家路上,但可能没敢说是某个前辈送自己回去。作为母亲,不放心未成年女儿深夜从站前的酒店街经过,又不知道是乘坐出租车回来,到车站接人很正常。
想到这里,他主动问:“久保夫人是来接久保的吗?”
“是。”久保正子回应后,追问道,“真秀君刚才是说你送万里子回家了?”
“对。”林真秀承认,在电光石火之间也想好了该怎样糊弄,从容道,“真帆前辈有急事要先走,怕晚上不安全,就把我叫去送久保回家。”说罢,他还故意摇晃了下手上的拉杆箱,笑着道:“才下飞机就被真帆前辈抓差,连宿舍都没能回。”来证明自己没可能陪着久保万里子去看《VS岚》的录制,
久保正子信了——她没有对久保万里子说去车站接人,自家侄女的口头婚约者也不太可能未雨绸缪到会随身带着拉杆箱,让自己的谎言显得更真实。而且,行李托运标签还贴在上面呢,看下时间和地点信息就能知道真假。
当然,她不会那么没眼色真的去检查,而是立刻表示感谢,然后道:“到东京后一直蒙真秀君照顾,无以为报。真秀君新年会回亘理郡吗?如果初诣和今年一样来仙台,结束后请来寒舍做客吧,带上早百合。明年大家就是亲戚了,也该多多往来。”
林真秀觉得有点别扭,疑心是在提醒什么,但还是神色如常地答道:“夫人客气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今后有机会一定来拜访。”
久保正子却坚持邀请,道:“请务必给一个招待真秀君的机会。这次来东京受到的照顾,对真秀君来说是小事,但对久保家来说可不是小事。我就两个女儿,万里子的妹妹虽然聪明,但不爱学习,性格又有点怯弱消极,能顺顺利利过完一生,我和她父亲就心满意足了。但万里子不一样,从小聪明懂事,不仅学习好,待人处事也是积极大方,我和她父亲都寄予厚望,就指望她今后能招个婿养子,延续久保家名。她是否能考上个好大学就很重要了。”
她又刻意解释了下:“久保家虽然不是什么地主名望家,但也是仙台藩藩士后裔,万里子的祖父很早就叮嘱过,家名无论如何都不能断,倒是让真秀君见笑了。”
这下,林真秀完全听懂了久保正子拉着自己说话的用意,因外语祭和今晚的事在心中荡起的涟漪也一点一点归于平静——日本传统继承制度是和西欧一样的长子继承制,因此,招婿养子必须由长女来招。如果万里子的妹妹确实是久保正子所说的性格,也只有万里子来招婿,才能确保久保家最后不会被鸠占鹊巢。那么,即便他和万里子之间没有高濑家,也无法走在一起了。因为,作为仙台藩藩士的后裔,久保家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和产业必然都在仙台,既然招婿养子,肯定要求夫妻俩留在仙台生活,而林真秀的梦想需要他留在东京,在更广阔的天地中探索自己与日本的未来,绝不能回地方。
只是,他还心存侥幸,觉得久保万里子不会向自己隐瞒这样重要的事,试探着道:“那夫人和尊夫就要多费心了,不能随着久保的性子。”
“是啊,不过万里子年纪还小,不想让她记挂这件事,所以,准备等她上了大学后再说。”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林真秀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变得沉重还是变得轻松,接下来和久保正子的交谈就很有些意识脱离身体,悬浮在半空中,如第三方那样冷眼相看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告辞的,一直到登上电车,从莺谷站的粉红氛围中驶离,进入深沉的夜色中,灵魂才好像回到身体中。
电车向着西南方向咔嗒咔嗒地前进,他给久保万里子发了条消息,告知刚才的事,提醒怎样统一口径,然后来到车厢左侧的窗边,遥望北面沉睡中的根岸3丁目。
林真秀能想象出久保正子回到家,和久保万里子说了会儿话,然后关了灯,房间骤暗,融入夜色之中,而自己无论如何睁大眼睛都无法再找到的场景,心中变得空荡荡,不知不觉间,右手紧紧抓住拉杆箱的提手,低下了头,左手捂在闭着的双眼上,像是挡着车厢内刺眼的灯光,又像是觉得这样做就能躲进黑暗,在车轮与轨道缝隙之间撞击时传来的规律又重复的咔嗒咔嗒声里,听任电车将他带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