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岛回到东京就像是从童话世界回到现实世界那样。
第二天一早,等待林真秀的是顶着小雨去办公室加班——他发起的日本偶像海外推广企划到了启动前的最后确认阶段,各种名单、活动计划需要审核。到了周一也在继续,如和寺田明弘确认AKS会以京乐的名义申请,提醒NMB48也可以加入,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还掉吉本的人情;又如向青木普起暗示,自己月底可以去机场为BABYMETAL第三次世界巡演送行,敲钉钻脚这份业绩。
此外,还有不少分派给他的属于政治任务的企划也有待逐一落实,大到作为日本与意大利邦交150周年纪念活动及日中集中交流月活动组成部分之一的邦乐世界巡回公演,小到为庆祝去年2月10日签订的日蒙经济合作协定将于今年6月7日生效,计划8月在乌兰巴托举行的日本流行文化节。
像各类公益财团法人为了得到外务省支持而递交的企划也有许多等着他协调,其中不少跟着私下的招呼过来,不能不尽心。如日本科学协会递交的“笹川杯全国大学日本知识大会(2016)”,明明是2004年就开始在中国各大学轮流举行的常态化企划,但为了扩大影响力,这次提出想加入今年的日中集中交流月活动,并希望安排驻华大使馆的相关官员出席。后藤兼辉为此专门打电话来拜托——这家协会现在属于内阁府,但前些年由文部科学省研究振兴局学术研究助成课管辖,香火情还在。
这样一忙碌起来,林真秀就有些顾不上和认识的乃团姑娘们交流了,更别提去白石麻衣的公寓,看上一天那张漂亮的脸,甚至做点别的可以带来愉悦的事了。好在她们还在第14单的宣传期内,忙于参加各种电视番组、公演、商演、商业企划,回到东京后同样累得没这方面的心思,只是在IM上说说近期工作和心情,还发来现场照片,偶尔抱怨两句,纾解压力罢了。
在这几个姑娘中,林真秀最关注生田绘梨花回来后会和他说些什么,但结果令他不知道该放松还是失望的是,关岛高空跳伞的事只是被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之后每天也就是早上简单地说下自己当天的工作,晚上说下工作的感受,字里行间折射出一种情绪稳定的味道,让这个男人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憋屈感,踌躇了许久,只能做出继续静观待变的决定。
在阴雨连绵的3月第2周,在林真秀记忆中值得一提的事还有那么一两件。如堀未央奈和他说,同期的学霸——山崎怜奈已经考入庆应义塾大学,并听从自己的建议,决定学习中文。言下之意就是乃木坂46如果有开拓中国市场的机会时,希望能多关照一下,这个要求不过分,他答应了。
这件事带来的衍生结果就是林真秀被提醒了,随即转弯抹角从久保史绪里这里确认久保万里子已收到关西外国语大学的合格通知书,月末就要去大阪,开始网红脸少女的大学生涯,让他又深深地内疚一次——关西外大第一年学费140万円,之后每年115万円,和只要80万円和52万円的东外大相比,给久保家带来的经济负担差别很大。就业率虽然也有93.7%,但和东外大的98.1%比差了不少,害得他当晚少见地失眠一次,倒好似在“惟将今夜长开眼,报答那日未展眉”了。
还有一件事和堀未央奈也稍微有点关联。他第二天收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白色大号信封,稍微摸一下能感觉出其中封入一个扁平的正方形盒子,令他想起去年差不多时间收到的东西。当然,他一打开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里面装着的不是想象中的乃木坂46第14单的CD,而是AKB48的第43单。CD盒的粉红色主色调封面中的美貌少女半身像是他差点负距离接触过的宫胁咲良——在认识堀未央奈一年后,他已能做到一眼就分辨出。
是寺田桑还没放弃,还是宫胁桑不肯死心?林真秀看了看这张“TypeC/CD+DVD/イベント参加券付限定盤”的封面,又翻了翻一个字都没有信封,也没找到附带的卡片、纸条之类的说明,懒得再想,拆都没拆就扔到抽屉中,当做没收到一样。
几天之后就是3月12日周六了,东京的天气和他从关岛回来那天一样,也是小到中雨。林真秀心不甘情不愿,满怀戒心地前往火车站,登上11点多出发的JR新干线隼号55次列车,于13点半抵达仙台站。
仙台这天倒是天气晴好,天上晴空白云不说,初春还有些凌冽的北风此时也非常温柔,在8摄氏度的气温下带来的是凉快而非寒意。
从三楼新干线中央通路的中央口出站后,他打了个电话,结束后走向停车场。没多久,高濑家那辆挂着白色品川车牌的黑色豪华Minivan缓缓驶到他身前,一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眼镜,头发花白,一张国字脸,但因为年龄原因有些圆润的老年男性下车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林企画官。”
“早上好,村山专务。”林真秀欠身回礼。作为亘理郡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他认识眼前这位名叫村山裕一,在亘理农协中地位仅次于会长的专务理事,今天被高濑正义安排来接站。
“林企画官一路辛苦。”村山裕一向左右看了一眼,问,“就林企画官一个人吗?岩本课长……”
“岩本前辈有点其他事要办,提前到了,现在去青叶区北山2丁目5番地1号接他就可。”
“那好,请林企画官先上车吧。”
林真秀点点头,登上去年七夕曾乘坐过的这辆Minivan,又在同一个位置坐下,在回应着旅途问候时,惆怅地回忆起那天自己递给久保万里子名片时的场景。
北山2丁目位于仙台站西北方向,沿着站前通,转入青叶通,再转入勾当台通,车行五公里左右就到了。
快到时,他给岩本桂一打了个电话,等车在一座普通的多层建筑前停下时,后者已经和一名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性在门前等候。
林真秀和村山裕一下车打招呼,前者给自家前辈介绍身边这位亘理农协专务理事,岩本桂一也介绍了身边这名男性——日中友好协会(日本和中国)理事、宫城县日中友好协会会长、仙台市日中友好协会会长佐佐木谦,说自己趁这次来仙台,顺路拜访,联络感情。
岩本桂一是外务省中国学院派的中坚成员,有可能后年接任中国蒙古第一课课长,和地方上的日中友好协会保持联系,时常交流,合情合理。日中友好协会在1966年分裂为用各自机关报《日中友好新闻》和《日本和中国》来区分的两个同名协会后,后者由于获得中国政府的承认,且最近两任会长——加藤纮一和丹羽宇一郎,一个继承父亲选区当选众议员之前是外务省亚洲局中国课次席事务官,一个出任过驻华大使,一直是外务省唯一认可的日中关系重要非官方交流渠道,此次来仙台去青叶区北山2丁目5番地1号拜访,而不是青叶区米ケ袋1丁目2番地6号米ケ袋ビル402室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他就没料到自家前辈有违常理地提前单独来仙台的真正目的是从这位佐佐木会长处了解高濑正义的情况——佐佐木谦曾担任过仙台市副市长,对宫城县的各种势力非常了解,日中友好协会与外务省中国学院派之间的关系也足以令其在无关利益的事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某种程度上说,经过大半个上午详细咨询后的岩本桂一此时已经比林真秀更了解高濑正义的社会属性情况了。
“高濑家是亘理伊达家的分支,原本是亘理郡最大的在乡地主,但在昭和20年后的两次农地改革中都积极响应,率先将自家的土地交给政府,转而投资综合商社,运气极好地躲过那段时间的恶性通货膨胀,保住财富。在昭和22年《农业生产合作社法》通过后,又主动发起建立亘理农协,并和自己商社深度捆绑。所以,目前在亘理的影响力不亚于战前。”
“亘理农协不是高濑家的,但战后到现在,高濑家三代家主都长期担任会长,再加上亘理农协与高濑家的商社合作几十年,已密不可分,他就算不担任任何职务,在亘理农协一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今年宫城县农协改选,高濑会长确实表态要参加,现在基本能肯定就是他和现任石川寿一会长之间的竞争了。至于参选原因,据说是因为TPP马上就要落地,对高濑家的商社影响很大,如果能当上县农协会长,回旋空间会大很多。另外,高濑会长从2006年当选亘理农协会长到现在已有十年,一直眷恋不去,难免会传出闲话。如果参选能成功,可以空出位置,酬功给那些追随他很久的专务、常务,维系令名。”
“会不会成功?可能有点难。这次改选同时也会投票决定去年通过的农协重组方针是否在今年执行,现任会长连任或许更符合期间以稳为主的要求。不过,考虑到重组后新的JAみやぎ亘理农协将是县内组合成员数最多、存款余额最高的基层农协,高濑会长也有自己的优势,胜负还很难说。”
“岩本课长来仙台原来是应邀为这些会长讲课啊,我猜大概是高濑会长在为自己拉选票,这倒是一个妙手。他原本一直支持的亘理选区渡边和喜县议员今年75岁了,去年改选时就表示可能会是最后一次参选,他需要再找一个支持对象,去年运气很好地和西村众议员搭上关系,但基层农协会长的身份有点不相配,如果是县农协会长就没问题了。而且,当上县农协会长后,必然要和中央省厅打交道,或许还打算借这次讲课和外务省加深联系吧。”
“久保家?久保家的根基在富谷市,富谷没有自己的农协,谈不上给高濑会长什么助力。不过,高濑会长的妹夫久保义洋桑一直在县教育厅任职,教育行业本身权力不大,但可以接触到各方各面。高濑会长如果竞选成功,就能借这条线和许多原先没有往来的要人联系上,对稳固位置有意义。如果我是高濑会长,当选后还会想办法运作久保义洋桑担任县立第一或第二高校的校长,进一步扩大自身的关系网。”
…………
在宫城县日中友好协会办公地之前发生的互相介绍很快结束,岩本桂一向佐佐木谦告辞上车。Minivan缓缓启动,没多久离开仙台市区,沿着常磐自动车道向亘理方向前进,一个多小时后停在亘理町荒滨字筑港通41-2“わたり亘理温泉鸟之海”的门廊下。
这是一家温泉酒店,去年8月,林真秀从中牵线搭桥,邀请乃木坂46来亘理录制《乃木坂工事中》时,成员们就被安排在这里住宿。
这家酒店位于亘理町内一座名为鸟之海的汽水湖(淡水与海水混合的湖)与太平洋之间的荒地上,四周广袤空旷,向东可一览广袤无边的太平洋,向西可眺望到东北部重要山脉藏王连峰,身处其中,给人遗世而独立的感觉。鸟之海还有弱碱性温泉水,被引入酒店顶层名为“天海之汤”的露天浴场。泡在其中时,向太平洋方向望去,壮阔的地平线一览无遗,仿佛整个人被大海揽于怀中一样。因此,来泡温泉的游客络绎不绝,每月可达一万人次。
车停下后,早就等候着的酒店支配人半田英明带着服务员上前,殷勤引导岩本桂一和林真秀办理入住手续,又领着去位于三楼东侧的客房——和面向大众的温泉浴场服务不同的是,わたり亘理温泉鸟之海的住宿服务走小而精路线,仅在三楼设有12个房间,而和面向藏王连峰的西侧房间相比,东侧客房不仅是面积更大的和式与洋式合一套房,还有一个庭院式的阳台,可以吹着舒适的海风,远眺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岩本桂一感到非常满意,向村山裕一表示感谢,后者表示能邀请到岩本课长前来讲课已是莫大荣幸,这点招待不足挂齿,随后简单说了下之后的安排。
“现在可以稍事休息下,高濑会长会在晚上6点左右前来邀请岩本课长和林企画官共进晚餐。明天上午10点开始的讲课就在酒店二楼会议室内进行,我会来相请。结束后与会长们聚餐。下午如果岩本课长和林企画官有暇,我可以陪同两位去鸟之海公园散散心。如果想回东京,就直接去仙台站。”
将行程说清楚后,村山裕一告辞离去。等他走后,岩本桂一情绪放松了不少,露出点倦色。林真秀看在眼里,说了两句后,也起身回房休息。
3月的夜来得比较早,18点不到天色已经半黑,两人房间内响起电话铃声,是村山裕一打来。没多久,这位亘理农协的专务理事来到三楼,陪同他们前往位于四楼的餐厅。
相比一楼面向前来泡温泉那些客人的轻食餐厅,四楼服务于住宿客人的餐厅更加高级、更加正式。所以,虽然是用餐时间,占据大半个楼层的餐厅却是空空荡荡的。也因此,林真秀一进去后就看到已经在等候的高濑正义,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还有右手侧的高濑早百合,穿着浅绿色针织长袖连衣裙,越发像有村架纯那样会遮掩脸型缺陷,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引得走在前面的岩本桂一都察觉到身边气息变化,微微侧头望了他一眼,猜到了原因,也果不其然地在走到近前后,经过村山裕一的介绍听到意料中的答案。
“岩本课长,这位就是我们亘理农协的高濑会长。他身边的这位是高濑会长的独女,高濑早百合桑。”
“早百合这个月大学毕业,和真秀君的好事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真秀君一直在东京,两个人难得见一次面,今天就冒昧带来,加深下感情。”高濑正义接上话,解释了明明是因为公事的招待,却带着女儿来的原因。
然而,东外大派内早有共识,除非高濑家放弃让自家派系的未来之星回亘理,否则不会支持这桩婚姻,岩本桂一就只客套地说了声“无妨”,不接话茬。
高濑正义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客气地请客人落座。岩本桂一是主宾,和主人对面相坐,林真秀是次宾,在自家前辈左侧坐下,与高濑早百合面对面,村山裕一在吩咐服务员上菜后,来到高濑正义的左侧坐下。
第一次见面的宴请过程没有什么好说,只是寒暄下天气,并不深入地谈了会儿TPP的事。倒是高濑早百合当了回哑巴,让一直保持着警惕的林真秀觉得有点意外,捉摸不透跟一起来的意义,直到用餐结束,高濑正义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后才恍然。
“真秀君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对家乡或许陌生了不少吧,要不让早百合现在陪你出去走走?你们也该多聊聊了,免得以后相敬如宾,少了亲热。岩本课长这里,我来陪着好了,正好说点事。”
林真秀只能佩服对方的老奸巨猾——用这种方法将人合理地支开,留给自己与岩本桂一私下交流的空间,他如果拒绝就等于反对这两人单独沟通,非常失礼,只好忍耐着用目光招呼了下高濑早百合,起身向餐厅外走去。
走出餐厅门时,他偷偷瞥了一眼身后,见交谈已经开始,心中疑虑稍去,猜测是高濑正义有点要求,需要在讲课前和岩本桂一确认,把自己和早百合凑一起大概是搂草打兔子的捎带活,还有继续拖延的可能。
尽管这样宽慰自己,但林真秀还是全身上下都感到别扭——他是和高濑早百合见过不少次面,但从没单独在一起过,不免怀念起去年初诣和七夕,那时至少还有一个网红脸少女相陪。
等到了一楼,见外面一片漆黑,不适合出去,他就带着高濑早百合进入大堂中住宿客人专用的半独立休息空间,又去自动售货机处买了两瓶牛奶,回来后递给对方,接下来自顾自看着落地窗外的静谧星空,而高濑早百合也不像以往那样强势,静坐相陪,同样保持沉默。
这个休息空间内就这样一直静悄悄的,即便一楼轻食餐厅中不时走出结束用餐的客人,带来交谈声和脚步声,也没有改变这种情况,直至半个小时后,岩本桂一和高濑正义、村山裕一从电梯中走出后才发生变化。
林真秀正要起身过去,耳边忽然响起高濑早百合的声音——今天见面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真秀君,你的汉学很好,应该知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句话的意思吧?”
林真秀一愣——这句话出自中国古代劝善书《了凡四训》,该书不仅在中国非常有名,在日本也有很大影响力,例几乎囊括日本政治、军事与财经界所有高层管理者的“日本全国师友协会”创始人安冈正笃就对该书推崇备至,可在他的认知中,高濑早百合不学无术,没理由知道。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的意思,还是高濑会长的意思?”林真秀心道,可转念又觉得没必要多考虑。毕竟,他的理想不容许他在如此紧要的事情上投降,就算高濑家做出关键性让步,即嫁女儿而不是招婿养子,且那个女人之前没有私生活紊乱,他也不能接受——对有志于实践屠龙术的人而言,娶资本家的女儿就如郭沫若1937年带着佐藤富子回国那样,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阻碍,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
就在他思考时,高濑早百合不等回答,径自走到高濑正义身边,让他觉得又变得正常起来。
“还是那样居高临下,以自我为中心,大概是被高濑会长逼着说的吧?”林真秀心道。毕竟,从日本男尊女卑的社会认知、一名职业官僚和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之间的格差,以及某些人认知中的未婚夫与未婚妻的关系来说,女方应低着头,像大和抚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过去才对。
不过,反正未来不会有什么关系,林真秀也没觉得女性就该比男性低人一头,神色如常地同样走过去,跟随自家前辈送高濑正义三人到酒店门口,相互告别。
目送那辆Minivan离去后,两人转身回房间。从酒店门口到电梯中,一路上岩本桂一都是一副在思考的模样。林真秀挺好奇他们谈了些什么,但不敢相问,见状只能保持沉默。
但当电梯到四楼,两人走出轿厢后,岩本桂一却主动提到了,“刚才和高濑会长聊了下明天讲课的事,他希望能多说些比较实用的应对建议,无论什么都可以,无需顾忌。”又表现出赞赏的态度,“高濑会长看起来是个有气度的人。你该知道他眼下在竞选县农协会长吧?刚才提到基层农协为了应对TPP计划重组时,我直接就说,基层农协从多而小重组为少而大并不重要,他居然面无韫色,还支持我在讲课中表达这个看法,很难得。”
这是好事,他没法借新JAみやぎ亘理农协的规模来争取竞选成功了,林真秀下意识地心想,可又觉得高濑正义不该是这种人,也绝不能让自家前辈生出好印象,动摇对自己抗拒与高濑家联姻这件事的支持,当下摇头道:“高濑会长不是这种人。”
说罢,他挑了几件在亘理农民中尽人皆知,但无人敢捅出来的事说了下,如公事上为确保兼业农户的巨额存款,私下抵制农林水产省促使农地等资源向大户及法人集中,扩大生产规模,以提高生产效率而制定的各种政策,试图勾起职业官僚对基层阳奉阴违的天然反感。又如私事上将亘理农协供销部门与高濑家的商社长期绑定,造成“农协横领”情况和“永远是赤字”的农协供销业务情况比县内其他基层农协更严重,试图引发对高濑正义人品的不信任。
然而,岩本桂一只是默默听着,直到两人在房间门口分开,也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让林真秀有些不安,也就没猜到自己的话其实还是起到了效果——令自家前辈重新从功利角度去审视高濑正义的表态,最终想通隐藏于背后的真实用意;但同时也起到反效果——在房间内赞叹了一句“破釜沉舟,不过如此”后,找到了将林夫人从高濑早百合换成高濑史绪里的办法。
3月12日的夜平静地过去了。几个小时后,旭日从太平洋的天际线上升起,明亮的阳光洒进わたり亘理温泉鸟之海东侧的客房,将岩本桂一和林真秀的房间从睡梦中唤醒。
9点半左右,村山裕一打电话来询问睡得怎么样,随后过来陪同两人前往二楼大会议室,当进入会议室时,就见里面已有十多名穿着黑色西装的老年人正三三两两站着闲谈。
两人正打量间,高濑正义迎上前问候早安,又将那些同样走过来的老年人一一向他们引见——都是宫城县基层农协的会长,分别是JA仙台会长菅野育男、JA加美よつば会长三浦静也、JAみやぎ仙南会长浅野清、JAみやぎ登米会长榊原勇、JA名取岩沼会长佐藤富志雄、JA岩沼市会长高桥敏也、JA栗っこ会长吉尾三郎、JAみどり会长大坪辉夫、JA南三陆会长高桥正、JAあさひな会长佐藤政悦、JAいわでやま会长铃木千世秀、JA古川会长佐佐木稔。
林真秀听着介绍,越来越心惊——除了高濑正义自己外,其他17个基层农协会长来了12个。更要命的是,涉及合并的14个综合基层农协,除现任宫城县农协会长石川寿一出身的JAいしのまき(石卷)农协会长松川孝行没来,其他会长都来了。
“这算什么?私下串联,准备下克上吗?”他落座后,不安地心道,又想起刚才寒暄时,好几个基层会长在听到自己名字后,露出会心的笑容,又看向高濑正义,明显知道自己和高濑家表面上的关系。今天自己这一来,还是请动中央省厅的核心部门课长同来,岂不是给这些会长们更明确的错误信号?都广而告之了,高濑会长为了自己的面子怕也是绝不能罢手了吧,那还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吗?
他心情因此变得沉重,就没留神作为主持人的村山裕一在说些什么,直到岩本桂一起身开始讲课时,才不得不将忧虑暂时放在一边,认真听起来。
“今天在向各位会长汇报之前,我想先谈下我对TPP的理解,即便TPP的本质是什么?”
开篇的设问勾出林真秀的兴趣,紧接着提纲挈领式的“TPP表面是一个多边自由贸易协定,但本质是重构日本经济在世界的势力范围的重要工具”之语更让他有击节赞赏的冲动——这句话显示出岩本桂一已经跳出格局狭窄的岛民思维,显示了近乎大陆民族的开阔视野。这正是林真秀在外务省那么多前辈中唯独和这位前辈偶尔会袒露心声的原因,而岩本桂一爱护备至他这个后辈,也不止是同一大学、同一专业毕业那样简单,两人都因为学中国语,进而思维模式接近,才是真正的原因。
“各位会长应该知道,自从1991年房地产泡沫破裂一来,日本经济进入‘失去的二十年’,但相比‘失去的二十年’,真正威胁到日本经济的其实是中国制造业的崛起,正从下至上,一层层夺取原先日本产品在世界中的份额。”
岩本桂一打开准备好的演示文稿,开始今天的讲课。
“请看这张表格,从行业规模、净利润、世界份额的对比可以看出,中国已在机床、船舶业、核电、铁道、通讯、电脑、消费数码、家电等重要制造业行业取代日本在世界经济中原有地位,日本唯有汽车业还保持着荣光,但也被中国紧紧追赶,有可能在未来十年内重蹈其他产业覆辙。”
“出现这一情况意味着上世纪90年代以来,太平洋西岸以日本为雁头,以NIEs为雁身,以ASEAN和中国为雁尾的雁形经济模式已经崩溃,日本迫切需要一个新的雁形经济体系,支持经济发展,TPP就是这一目标的产物。”
“在TPP中,日本继续为雁头,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墨西哥为雁身,越南、马来西亚、文莱、秘鲁、智利为雁尾。这一体系将中国排除在外,为日本制造业腾出市场。”
他将演示文稿翻过一页,继续讲课。
“这是目前谈妥的主要产品关税表。从表中数据可以看出,为确保2015年日本GDP中占比28.58%的制造业商品享受零关税进入TPP国家,与中国产品竞争并获胜,政府在农产品、知识产权等关税较高和存在配额、标准等非关税壁垒的行业做出对应让步,也就是俗称的‘大米换汽车’。预计农业GDP因此会降低1300亿至2100亿円,但可以增加总体GDP约13.6万亿円,创造79.5万个工作岗位。”
“此外,日本农业并非完全受损。农林水产省认为,农产品在TPP实施后,出口有望增加,扭转自2008年以来,每年少则6万亿円,多则8万亿円的连续逆差,还有助于保持TPP体系内的国际贸易平衡,城市居民也会因进口食品降价而受益。因此,部分农民的牺牲是必要的。”
他翻过一页演示文稿,继续道:“此外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意义是,将日米经济方面的双边矛盾融入到多边谈判中解决。日本去年对米国顺差为592.9亿美元,从1969年以来,已连续四十多年越过对一国贸易顺差超过该国贸易额20%后,经济问题会转为政治问题的警戒线。如果是双边谈判,米国对日本的施压手段有许多,在多边谈判中就没法使用,而日米两国占整个TPP成员国GDP总量的80%,多边谈判的结果和双边谈判没有本质区别,因此可以降低谈判压力,缓解和米国几十年来错综复杂且根深蒂固的贸易矛盾。”
“接下来我说的请各位会长只入耳,勿对外传。”稍停了下,等会长们的视线汇集在自己的身上后,岩本桂一道,“TPP对安倍总理大臣也有重要政治意义。安培总理大臣2012年底当选后提出的三个主要经济政策中,灵活的财政政策已因2014年4月提高消费税,导致其后几个季度GDP增速由正转负而不得不暂停;提高个人所得、鼓励企业投资的结构改革目前也因经团联和农协的反对几无建树;唯有超宽松货币政策还在发挥作用。但从2014年开始,通胀指数大部分时间已转为正增长,如果还打算继续用货币政策来刺激经济,就需要控制基础消费的价格,避免社会的不满积累。TPP作为一种结构性改革,不会增加财政开支,不会给货币政策带来压力,但却会通过更低成本、更便利的国际贸易,给日本经济带来增长。因此,只要安倍总理大臣在任,就绝不会放弃TPP。”
“以上就是我对TPP对日本的意义,以及政府为什么坚持要通过TPP的分析。接下来,我会根据农林水产省一些数据详细说明TPP对农业带来的影响。”
岩本桂一开始第二部分的讲述,“在TPP关于农产品的关税约定中,目前征收进口关税的834个品类将有一半被撤销,其他也会在若干年内撤销,总体撤废率81%。农林水产省已经按水田畑作、畜产、园艺、林业、水产来分,制作了相关说明的白皮书,我等下给高濑会长电子版,供各位会长参考。”
接着,他具体讲述与宫城县主要农产品有关的部分关税变化情况。
“大米,维持现有国家贸易制度和框架外税率,但对米国和澳大利亚单独增加免税进口额,最初3年美国5万吨,第13年开始7万吨。澳大利亚对应为0.6万吨和0.84万吨;牛肉,从现有38.5%的税率开始逐年下降,至第16年的9%为止;猪肉,每公斤低于524円的猪肉从4.3%的税率改为每公斤50円的从量税,以上价格维持现有64.53円的从量税;鸡肉,在现有8.5%和11.9%的基础上,第6年完全取消冷冻鸡和冷冻鸡肉关税,第11年完全取消所有鸡肉关税;鸡蛋,TPP生效起在现有17%和21.3%的税率上削减20%,从第7年开始逐步降低,至第13年完全取消……”
农协会长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比第一部分还认真——日本的未来他们不关心,首相的雄心他们没兴趣,他们只关心关税下降给自己带来的损失。
说完关税的变化后,岩本桂一开始说TPP带来的损失。
“农林水产省对TPP给农产品带来的影响已有初步估算,总体看,各个农产品的年产量不会有大的变化,但因价格下降年产值预计减少1300亿至2100亿日元。其中农产品年产值预计减少878亿至1516亿日元,林产品水产品年产值预计减少393亿至566亿日元。对宫城县而言,农业总产值可能减少206亿円,减幅最大的是牛肉,达44.77亿至87.98亿円;其次为猪肉,达18.41亿至35.57亿円。理论上零影响的大米,总产值也可能减少21.22亿円。这些情况和数据会在农林水产省6月发布的《回答有关TPP的疑问(TPPに関する疑問にお答えします)》白皮书中详细说明。这份文件我也带来了,等下给高濑会长供各位会长参考,但请勿外传。”
听到这些数字后,会长们脸色都不太好,高濑正义则赶紧表示感谢——公务员将中央省厅的文件提前给人看,即便是很快就要发布的公开性内容,一样会受到处分,但这些数据又非常重要,不能不要,他只能承这份情了。
损失说完进入应对策略介绍环节。
“农林水产省目前已经初步制定应对TPP的方针草案,名为《基于综合TPP等相关政策大纲的农林水产领域对策(総合的なTPP等関連政策大綱に基づく農林水産分野の対策)》,分为构建强大的农林水产业、加强经营稳定和稳定供应的准备、推进知识产权保护三部分,共9项27条,电子版我也带来了,可以提供给各位。”
“但是,”岩本桂一环视那些会长,发表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意见,“既然是高濑会长邀请,林企画官又是亘理出身,我就冒昧建议,各位会长其实不用急于为TPP制定和推进改革计划,眼下更需要重视的是如何联系中央省厅,争取补助,做好充分准备后,再因势而动。”
那些会长面面相觑,会议室内出现异常的平静,林真秀同样愣住——这话真的是一名公务员,尤其是职业官僚适合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