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幽潭谷东,白雾弥漫。
谷中四季如春,就只有这片幽潭所在的区域无比寒冷,仿佛冬季停留在了这里。
这里平日人迹罕至,周围弥漫的白雾奇异,可以将神识都隔档在外,让人见不到里面的景色。
忽然,白雾边缘的空气波动了一下,夜迟衣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他答应女儿救应追,现在已经把人放进了药池里,药池里的药材配比自有他的弟子去做,等应追在里面浸泡了足够的时间,他再回去。
这中间的时间,他便拿着一方木匣来到了幽潭之外。
木匣中装的是他此次去十万大山,从山外小镇的七宝楼中拍来的灵宝,只是木匣合着,上面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让人猜不到里面放着的是什么宝物。
夜迟衣薄唇微启:“开。”
面前的雾气随着这一声“开”而朝着两边散去,露出了一条路。
手执木匣的人抬步朝着里面走去,在他身后,这些雾气又重新聚合,掩去了他的影子。
白雾之中,有泉水涌动的声音,地上草木生长,夜迟衣的袍角在上面拂过,这些凝霜的草木回春一瞬,又再次冻住。
地上的冰霜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路伴着他来到了寒潭前。
而此时雾气也终于散去,彻底露出了一方平静幽潭,一身玄裳的美男子停住了脚步,银制的叶子在他的发上闪着微寒的光芒。
他在这片素白的世界中,是唯一不同的颜色。
寒潭周边没有草木生长,寒潭之中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就只有在正中生长的一丛莲花。
从欲开未开的花朵到那几片浮在水面上的莲叶,都呈现出冰晶般的蓝色,在奇花异草甚繁的云天宗也显得特殊。
站在潭边的人看了这含苞待放的莲花片刻,然后打开了手中的木匣,里面所盛之物终于露出了真容,那是一蓬白沙,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夜迟衣以手凌空一摄,里面的白沙就从木匣中飞了出来,拉长成一道弧线飞向了寒潭正中的莲花。
白沙纷落,落在水面、莲花与叶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落在水中的沙子迅速地沉下去,落在花叶上的则迅速消融在花叶中。
匣中白沙转瞬就见了底,夜迟衣放下了手,令一手拿着空了的木匣站在潭边,静静地等待池中变化。
可是半晌过去,莲花吸收了这蓬白沙之后却没有丝毫要变的样子,甚至连枝干倾斜的角度都没有改变。
夜迟衣在原地站了片刻,见它始终没有变的意思,似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熄了今日见到潭中之物的心,重新合上手上的匣子,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那株莲花依旧静静地挺立在那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白雾之中也没有变化。
……
“嫣然!”
顶着花苞头的小姑娘跨过了门槛,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到了任嫣然怀里,两手紧紧地锁住了她的腰,“你终于来找我玩了!”
在素淡为本色的云天宗,这样的热情可不多见。
任嫣然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我来了。”
等到这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松开手之后,她才仔细地打量了她的小脸片刻,然后小心地道,“那个,我失忆了,你是谁?”
小姑娘听到她的话,像是深受打击地后退了一步:“你不记得我了?”
任嫣然看着她原
本就大的眼睛现在瞪得更大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忙找补了一句:“不光是你,我连我义父都不记得了。”
这一句果然有用,听她连夜迟衣都不记得了,花苞头小姑娘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任嫣然见她撅了撅嘴,伸手拉过了自己的手,拉着自己坐下之后才开口道:“我叫将离,你从前都叫我小离。”
将离?
任嫣然露出一点微妙的神色,想道,那不就是芍药吗?
这个念头才刚转过,小离就说道:“我是芍药化形的花精,是你在云天宗最好的朋友。”
“……”
任嫣然想起被留在凌霄峰的圆机——输了,小鸟仙官彻底输了,云天宗的小花都化形了,他还是只鸟。
她听着小离说起旧事,原来嫣然妹妹在五岁前,因为父亲经常要出任务,所以基本就是待在云天宗,由义父照顾。
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可以被夜迟衣抱着到处走,可是等到她能跑能跳学会说话以后,她就不大愿意跟总是跟着义父了。
她想要有跟自己同龄的玩伴。
但是幽潭谷里跟她年龄相近的弟子没有,比她稍大一些的也跟她玩不到一块儿,所以在女儿的哭闹之下,夜迟衣就为她点化了这株芍药。
芍药化成人形,正好是跟任嫣然同岁的小女娃,在她在云天宗的生活里,担任了她的玩伴这一角色。
两个小姑娘玩得很好,在任嫣然要离开云天宗的时候,小离十分不舍,恨不得跟她一块走。
可是她的芍药真身就只能在云天谷中汲取灵气修行,并不能跟着她回到玄天剑派去。
任嫣然见她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泫然欲泣起来,对着自己说道:“嫣然走的时候明明说,过几天就会来见我的,等你筑基之后就会来带我一起出去天下行走的,可是我等了你三秋又三秋,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渣女!任嫣然看着她可爱的脸,几乎都想要陪她一起控诉嫣然妹妹了。
但是想起嫣然妹妹这些年的经历,她又清醒过来,抓住了小姑娘的手,神色认真地对她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我是回去之后好久都没有筑基,过了三秋又三秋,终于才在数日前突破了。”
“啊?”
小离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那个天资纵横的小姑娘身上,闻言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紧张地道,“你的修行出了什么问题吗?”
她看着任嫣然,见她的气色也不好,越发觉得是这样了。
“……说来话长。”
把具体的事情告诉小离也没用,只会让小姑娘担心,任嫣然避重就轻,拿这四个字结束了话题,转而说道,“你现在见着我了,这不就好了?”
小离一派天真,一听到这话马上就原谅了她,再一想到任嫣然现在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立刻拉着她要往外走:“走,嫣然。”
任嫣然被她从桌旁拉了起来,跟着她往外走,嘴里问道:“去哪儿?”
小离拉着她跨过了门槛,自然地道:“嫣然不是失忆了吗?
我来带你去谷中走一遍,让你想起来。”
任嫣然:我怕是真的想不起来。
不过一想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现在正好有向导带她到处走走,就跟着小离走了。
小离生在云天宗,对谷中各处都十分熟悉,而她作为草木化形,同谷中其他草木化形的精灵不同。
其他草木化型的精灵都是一旦能够落地就忍不住到处跑,不长到一定的年纪根本静不下心来修行,就像任嫣然昨
日在夜迟衣那里见到的那些草木精灵,一点动静都能够把它们好奇的目光给吸引过来。
可是小离是为她而生的,在谷中等她三年又三年也不见她回来,直接就自闭了,不化形是一回事,从三四年前开始更是直接连花都不开了,所以样子才会停留在十三四岁。
今天任嫣然跟着夜迟衣回来,是她感应到任嫣然的气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谷中重开。
任嫣然被她拉着在谷中奔跑,听她指着各处向自己介绍道:
“这里,我们曾经在这里烤过兔子。
“这里这里,本来有只秋千的!
“这里我们下去摸过鱼。
“还有这里,你说这里最适合放风筝了。”
小离带她去的都是她们小时候作伴一起玩过的地方,可惜这样的故地重游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就在小离想要带她往下一处去的时候,任嫣然拉住了她。
两人停在一片花海里,小离回头看她:“嫣然怎么了?”
任嫣然握着少女的手腕,说道:“义父说这里有可以记录影像的影壁,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她要是不提,小离都忘了影壁这回事了。
小姑娘才刚对她说“我带你去”,就看到字啊任嫣然身后悄无声息地现出了一个人影,朱红色的衣袍垂落到地面,属于少年人的手拿着一把骨扇,抵上了任嫣然的脖子。
任嫣然:“……”
如果是战斗经验更丰富的人,也许能够察觉他的到来,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任嫣然跟小离,她们一个是刚出山门,另一个干脆连云天宗都没出过,才被他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
任嫣然见到小离眼中的神色变成了忌惮和恐惧,从她琥珀色的瞳仁里见到自己被人挟持的样子。
那把骨扇就抵在自己的咽喉下,她毫不怀疑这扇子能轻易地割开自己的喉咙。
来人像是满意她们没有尖叫,将手中的扇子往上抵了抵,边缘陷进任嫣然的脖子里,阴冷地道:“你们云天宗能做主的人在哪里?
带我去见他。”
午后的云天宗安宁平和,从外面来向他们求医的人都要待在最外围的山谷之中,等待云天宗的测试。
如果是与他们云天宗没有医缘,不能使清灵壁上的灵花盛开,就会被拒绝在山门之外。
因为鲜少有人能够绕过云天宗的屏障进入到谷中来,所以夜迟衣才只是在任嫣然身边放了一个小离陪她。
小离明显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任嫣然给她一个让她镇定的眼神,然后才开口对身后这个劫持自己的人说道:“阁下来求医,应当遵守云天宗的规则才是,这样贸然闯入,恐怕欲速则不达。”
那把扇子又抵得更近了,令她不得不把头往后仰。
来人阴冷地道:“你是在教我做事?”
他能绕过云天宗的阵法和守卫,就有足够的能耐来无视规则,自然不会听这样的劝诫。
对待任嫣然这一句,他的举动是松开了那抵在她脖子下方的折扇,转而用手抓住了她的脖子,让她转了过来。
任嫣然被转了过去,终于正面见到了这个劫持自己的人。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少年气的面孔,艳若芙蓉,却冷若冰霜,身上红衣如火,衬着眉尾两道红痕——
这造型,一看就不是正道中人!
在金光大陆上,除了八大仙宗跟其他正道门派,还有与他们站在对立面的魔门。
有光必有暗,有正必有邪,仙宗壮大,魔门也一样兴旺,实力也不可小觑。
从前
他们跟正道时常有摩擦,不过在金光大陆陷入混乱之后,两边有了共同的敌人,这些摩擦也就减少了。
所以乍一见到一个魔门子弟出现在云天宗,还上来就劫持自己,任嫣然是有些意外的。
这个看上去身份不低,修为不浅,在云天宗这样独自出入也如此放肆的红衣少年在看清她的脸以后,微微皱了皱眉。
不过任嫣然觉得他显然没有认出自己来,只是掐住她脖子的手没有放松,也没有继续用力,冷道:“只要你老实带我去见六谷主,让他救我朋友,我可以不杀你。”
六谷主?
任嫣然想,你要是想见大谷主,我还能带你去,可是六谷主她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认识,也无从提到给他引路。
这红衣少年觑见她的神色,手指猛地一用力:“你不愿说?”
“你放开嫣然!”
小离在旁一直想出手救任嫣然,可是却被这闯入者的气机所笼罩,找不到破绽来让他放手,只能干着急。
“小离——”任嫣然怕他一暴躁就对小离下手,于是朝着小离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对着这掐住自己脖子的少年说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我不知道六谷主在哪里。”
应九幽看着面前的人,阴冷地眯起了眼睛。
任嫣然见他那张艳丽的面孔朝着自己凑近,听他阴冷地道:“你不知道?”
“对,不知道……”
任嫣然感到他的手指跟自己脖子接触的地方像火烧一样的烫,她的青霜剑现在又放进了储物戒里,想拿出来动作太大了。
偏偏他们身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在这里被人劫持都没人看见,实在是太倒霉了。
她解释道,“我是新来的。”
听到任嫣然的话,应九幽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嘲弄了。
他像是认定了她在糊弄他,任嫣然听他说道:“你新来的?
你哄谁?”
顺着他的目光,任嫣然低头朝着自己身上看去,见到他指的显然是自己身上穿的衣服。
“……”
按照云天宗弟子身上制服颜色的分化,她这身上的衣服都快没花了,发带又深紫近黑,怎么会连六谷主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
小离在旁还想说话,应九幽就一抬手将一道朱红色的光芒打了出去:“吵死了!”
那道光芒落在小离的脸上,变成了封住她嘴的封条,把她的声音全部都封在了后面。
“唔唔!”
小离愤怒地挣扎着,任嫣然背对着她,一听她这声音就知道是应九幽把她的嘴给封住了。
任嫣然:“……”
少年你把现在唯一知道六谷主可能在哪里的人的嘴都封住了,这是还想从谁口中问出来?
她想着,又见到这少年手中生出了一团殷红的光芒,拿着它对自己说道:“不知道是不是?
我给你下个蛊虫,看你知不知道。”
应九幽本来想着面前这个云天宗的人就算没有看出自己是断魂宗的少主,在见到这蛊虫之后也会露出害怕的神色,然后乖乖地配合自己。
可是没想到,这个云天宗弟子在见到自己取出的蛊虫之后,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但绝对不是害怕的神色。
应九幽:“……”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才确认任嫣然脸上这个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的表情。
“……”
从来都是他对着别人说这
句话,何时轮到旁人用这种目光来看他?
一时间应九幽托着自己手上的蛊虫,都不确定下一步该如何。
“唉。”
任嫣然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
他会这么闯进来,也是为了救朋友,也算是有情有义,还是不要让他走上不归路了。
自己被他这么掐一下脖子没什么,可要是真的被放了蛊虫,她就不知道自己的三个爹会做出什么了。
她抬手,拍了拍应九幽的手背,“放开我,我给你指路。”
应九幽狐疑地看着她,然后把手里的红光收了起来,冷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样。”
“不敢。”
任嫣然应了一声,“我哪敢啊。”
少年像是暂且信了她,松开了掐住她脖子的手,但是没有消掉落在小离嘴上的封印,像是嫌她吵。
“走。”
应九幽冷酷地催促。
任嫣然自觉地走到了他前面,小离则被他的法术操控着,跟他们走在一起。
应九幽刚刚一个人进入云天宗,还要隐藏身形,可是现在面前有着作云天宗弟子打扮的任嫣然带路,他就坦然得仿佛是受云天宗邀请进来的贵客一样,跟在她身后走。
一谷春光中,三人在花海中前行,任嫣然想着自己该把他带到哪里去。
带他去见义父,自然所有问题都可迎刃而解,这小子也没有机会再动手,可是现在义父还在救治着应追师兄,她不该带人过去打扰,反而应该绕绕远路,别让他去见到义父才是。
看着前面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感到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任嫣然索性就选了那个方向,说道:“这边走。”
“唔唔!”
被封住了嘴的小离眼中流露出疑惑和焦虑,不知道任嫣然现在是想把人带到哪里去,这明明不是去大谷主那里的路!
应九幽看了她一眼:“给我安静一点。”
他们越往花海深处走,越是人迹罕至,先前在外沿还有些动物活动,走到深处就一点生命痕迹都见不到了。
而且像是直接突兀地从春天又走回了冬季一样,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下降。
应九幽看着在他们前进方向上尽头那些已经染上了白霜的花草,哪怕没有来过云天宗,不知道这六位谷主各住在什么地方,但是见到这样的冰封之景也生出了一丝警觉。
他的脚步顿了顿:“这是六谷主住的地方?”
“是啊。”
任嫣然走在前面,眼也不眨地扯谎道,“六谷主就喜欢在这样冰寒的地方修行,我本来不愿意带你去的,现在你跟着我就是了。”
“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应九幽再次跟上。
他握着手中的扇子,见到这周围虽然寒冷,但是却是气息中正,是他们云天宗的医修喜欢呆的地方。
他们穿过了花海,走进了这片弥漫着雾气的寒冰之境,没有受到阻拦。
任嫣然走在前面,看着自己呼出来的气息都变成了白色的水雾,只想着这里应该不是像天魔窟一样的秘境入口,都不知道自己带路来了什么地方。
她原本朝着这边走,是看上了它没有尽头,想拖延时间,可是没想到穿过这片浓白的雾气之后,面前的景象忽然一清。
原来在这结满雾凇的树丛包围之中是一片寒潭,弥漫四周的冰寒之气都是从这潭水中逸散出来的。
而在这寒潭的中央生长着一丛晶莹透明的莲花,莲花轻轻地摇曳着,在岸边少女的注视下缓缓
绽开。
应九幽停住了脚步,被他控制的小离也跟着停了下来。
三人站在这里,看着从潭中盛开的莲花里显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他一现身,那丛仿佛冰雪雕成的蓝色莲花就在水面上消失了。
只见他在莲叶上缓缓地站起,未着鞋袜的双足是白皙到近乎透明的颜色,他的目光落在了出现在寒潭边上的三人,那张仿佛不惹人间烟火的脸上出现了轻微的神色波动。
任嫣然见他起身之后,就从莲叶上一步踏出,转瞬就出现在了寒潭这边,立在水面上,足下生出微微的涟漪。
他的目光在任嫣然身上扫过,认出了她身上云天宗弟子的服饰,扫过小离,认出她的草木精灵身份,再看身着红色衣袍,眉眼间透着邪气的应九幽,明显是个魔门子弟。
似是觉得他们这一行人的搭配很是奇怪,他又看向了任嫣然。
任嫣然没想到这里真的有人,一时间不知他什么来路,治不治得住这个魔门子弟。
而应九幽见了人,却是不废话,径自道:“我欲求医,你会救人?”
这白衣少年将目光从任嫣然身上移开,审视了应九幽片刻,才道:“你要救什么人,总该让我先看过了,我才知道能不能救。”
应九幽十分干脆,抬手一挥就放出了一张竹榻,上面是一枚巨大的冰蚕茧。
他面无表情地道:“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