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汤桥的爆炸传遍了津门,可却没传到大沽口那一片藏在海湾深处的低矮军营里。
一个月前,这里面停满了北洋水师的坚船利炮,可如今却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了离镇海炮塔不远的孤零零几艘军舰。
北平督察组拒绝了进城的好意,执意要呆在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的大沽口。
这个只有九人的空降组织,铁面无私不近人情。
而且成员都十分年轻,社交关系简单的像是一根线,没有结婚生子,父母都住在北平的机关大院里。
刚来到津门的时候,三河岛清修会按照往常的手段,立刻派人想要找到他们的软肋。
可却连他们直系亲属的面都没见到。
多方运作之后,也只不过是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们几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送到西北长安进行封闭式培训,期间断绝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回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先到北平,而是直接来到了津门。
连给家人报平安的时间都没有。
这时候三河岛清修会才反应过来,北平是动真格的了。
这场针对北洋水师的棋局,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落子。
所以三河岛清修会在短暂的权衡利弊之后,才会壮士断腕一般,舍弃了东海上的巨额经济来源。
但即便如此,肩上绣着三条金龙的方益谦还是被留在了大沽口。
“方大人,我们仍旧按照规章把流程走下去,接着咱们下午的话题,希望您继续配合。”
王督察年纪不过三十岁,短发浓眉,身材偏瘦,穿着一身黑色长袍。
嘴上虽然说着客气的话,可眼神却是锋利如刀,连带着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全身上下都凸显着他这个人并不好糊弄。
这片军营搭建之初,并不是为了那些随时都能从船上跑到租界里享受生活的官员们。
而是为了给普通船员们提供临时休息的场地,所以并不舒适也并不宽阔。
这个名为谈话室的房间,也只不过有约莫二十平方大小,只有两扇一打开就会咯吱咯吱响的生锈窗户。
中间摆着一张不知道从哪个报废的船上拆下来的铁桌子,上面除开一沓又一沓的资料以外,只有方益谦的面前放着一个没有任何雕花的紫砂茶杯。
低矮的吊灯离桌面只有不到一米高,灯光打在方益谦的脸上,勾勒出了一张不悲不喜的镇定面容。
王督察和他的助手坐在方益谦的对面,静静等着他回话。
“老夫一定配合,王督察但问无妨。”
“上次说到北洋水师采购铆钉一事,有人检举揭发,一斤成本不到二两银子的铆钉,合同上却写着九百两的天价,并且拿出了盖有北洋水师公章的合同,刊登在报纸上。”
助手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同样穿着黑色的制服,一直埋着头记录着会议纪要。
听到王督察的这句话,立马从旁边的资料里面精准无误地翻出了一张剪报。
报纸虽然有些氧化泛黄,但整个平平贴贴,连四个角都没有翘起来,显然是精心保存。
“这是证据。”
方益谦先是举起茶杯,递到嘴边不紧不慢的啄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蕴蕴热气。
这才把眼睛挪到了王督察倒转着递过来的报纸上。
他十分认真的读完了整篇报道,而后抬起头来,双眼直视着王督察。
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语气更是平静的可怕。
“这件事早在曝光之初便已经彻底查明,是钱大人包庇手下,勾结供货商,贪污军款。”
“东窗事发之后,钱大人畏罪自杀,参与这件事情的其余人员皆锒铛入狱。”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北洋水师有过详细的报告,早已经递交到了北平,想来王督察想要找的话,一定能查到相关资料。”
听到方益谦的话,王督察轻笑着点了点头。
“方大人所说属实,相关案宗我也看过了,但是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些报告里面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摊开撑在桌子上,语调稍稍提高了几个分贝。
“而是钱大人为何在留下遗书之后,死在了去往北平接受调查的路上?”
方益谦显然不吃这套。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他是畏罪自杀。”
王督察轻轻敲了敲桌子,助手立马递上来了一个信封。
表面被黑色污迹浸透了大半,显得皱皱巴巴。
他拆开后,把里面的信纸展开来,又以同样的姿势递到了方益谦的面前。
“方大人,信里面的内容您应该还是第一次看到吧?”
“您慢慢看,看完之后请您回答我,他信里面提到的,以他家人的性命胁迫他认罪的三河岛清修会,是个什么组织?”
整个问话的过程中,王督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方益谦的脸。
可方益谦又怎么会在他面前暴露出来任何一点端倪?
他轻轻皱着眉头,恰到好处的表露出来第一次听见这件事情内幕的疑惑。
足足一刻钟,方益谦才重新坐直身子。
“信中内容需要
核查,泼污水的事情并不稀奇。”
而后紧接着,方益谦便主动发问。
“王督察,你来津门也有几个月了,恕我直言,之所以调查进展缓慢,以至于耽误了我北上的时间,都是因为你们喜欢明知故问。”
方益谦嘴上说着这句话,但语气依旧平淡,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询问罢了。
“三河岛清修会的资料此时应该就在你的右手边,有必要再向我问一遍吗?”
听到方益谦的话,王督察收回了撑着桌子的手,微微一笑。
“不一样的,方大人,你嘴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记录在案,光我知道是没用的。”
“但我可以提醒一下方大人,您的儿子,也就是方直孺方参将,曾经就是三河岛清修会中的一员。”
“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激怒作为谈话中的非常规手段,原本在像是方益谦这种难缠的敌人身上是起不了太多作用的。
但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死在了眼皮子底下这件事情,对于已经白发苍苍的方益谦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何况这一个多月以来,除了方直孺下葬的时候允许他参加以外,其余任何时间都没让他踏出军营半步。
而且王督察在之前从未有提过这个话题,似乎就是为了让方益谦的情感不断积累,以至于在此时爆发。
显然王督察的目的达到了。
方益谦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王督察,你这句话说的,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三年的封闭式培训让他们九个人已经见惯了各种话术,类似于眼前的情景也不知道模拟了多少遍。
所以领头的王督察内心没有丝毫波动,而是继续冷冽开口。
“就事论事,无有他心,请方大人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
等到关蒺藜靠着五阶心炁,悄无声息的避开了军营看守的视线,来到了方益谦的房间之外时。
没有受到津门暴雨影响的海面上已经升起了一轮明月。
这里的布防图早在方益谦第一天从济远号下船的时候,就已经交到了关蒺藜的手上。
再加上督察组并没有携带任何心炁高手作为安保人员,所以关蒺藜的行动注定不会被发现。
这其实也是督察组故意为之。
若是有人敢从物理方面去阻挠督察组的调查,那么一定会受到北平那边毫不讲道理的物理层次消灭。
而外紧内松,也是督察组选择的策略之一。
毕竟连续施压之下,总得要给人留一个松懈的口子,这样才会让他们做出更多错误的判断。
绝境出昏招,他们给的就是方益谦出昏招的机会。
呱——
呱——
模仿着夜鸦的叫声,藏在黑暗中把呼吸调整到了最慢的关蒺藜,在等了十息之后,才轻手轻脚的从打开的窗户钻了进去。
落地无声,一入门便立刻单膝跪在了地上。
“方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
绿壳台灯下,坐在书桌后的方益谦整个脸都埋在黑暗之中,唯独手上那许久未曾翻动的书籍亮着光。
方益谦没有回话,但关蒺藜却是一点也不敢等,把早已经打好腹稿的话以极快的语速全盘托出。
“沈渔,王老九,陈良恩,都死在了齐青崖的手上。”
“嗯?”
方益谦的动作没变,眼睛仍旧停留在书上,但从他喉咙里面发出来的这一声疑问,便已经让跪在地上的关蒺藜心中一震。
豆大的汗珠顿时从额头上滚了出来,赶忙一拱手。
“小的本来是为了稳妥起见,先让他们去毁掉齐青崖带回来的级蒸汽机甲,可没想到这三人急功冒进,主动朝齐青崖出手,结果在齐青崖有人相助的情况下全军覆没。”
“谁在帮他?”
“还不清楚...”
关蒺藜把头埋的更低了,他连忙打下包票。
“请您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把这个事情调查的水落石出。”
方益谦不愧是久居高位,纵使他在暗地里的手脚遭受重创,此刻却仍旧没有动怒。
只不过心里面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愈发超出了他的掌控。
杀死齐青崖为儿子报仇的事情连番受挫只是让他心中烦闷。
一个武夫而已,掀起风浪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本事,想要推波助澜引发一场海啸,还不够格。
可把调查周期拖的看不见结束的督察组,已经开始展露獠牙。
他们手上掌握的证据比方益谦想象的还要多,看来这件事情并不仅仅是准备了三年。
只不过是三年前就已经开始罢了。
而在北平的三河岛清修会在这期间,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察觉到,足以见得这次荣国政府的决心。
既然如此,那方益谦已经不奢求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只不过他也并不想下半辈子死在牢里。
他还有杀子之仇未报。
所以他只能尽可能的拖着时间,然后为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还有一件事,金汤桥下面的海河河道里发现了一只体长十余米的
变异螃蟹。”
“据说是英格里心炁研究院唐纳德的科研产物,它暴起伤人,杀死了一船的奥斯马加警员。”
“三十八师二十九团在我来之前已经通过火力覆盖将其杀死。”
听到这句话,方益谦终于是把眼神挪到了关蒺藜的身上。
没有人比方益谦还了解动物心炁的事情。
当时齐青崖前脚刚走,蝠魟便闯进了大沽口。
幸亏北洋水师的主力全都因为震北号遇袭一事,保持着随时开火的警戒状态,所以在不间断的狂轰滥炸之下,终于是将蝠魟杀死。
但即便如此,也付出了十五条军舰和两艘炮舰的代价。
之后蝠魟的尸体被送往了北平,到现在为止,还在进行着研究。
这件事点醒了荣国政府,所以才会立刻对唐纳德采取行动。
没想到和自己一样被囚禁起来的唐纳德,竟然还在津门搞出了如此震惊的事来。
他原本以为只有本身就体型硕大的海洋生物,能够承受动物心炁,从而产生变异。
没想到就连海河里面的螃蟹也可以成长到足以动摇一个城市稳定的存在。
捧着书的方益谦终于是改变了姿势,他把书本倒扣在桌面上,背着手站起身来。
心中思绪万千的踱步到了窗边,看着海天上的两弯明月。
天上的,亮着皎洁光芒,正如曾经高高在上的自己。
海上的,随着海面的波涛而不断明暗,正如现在被软禁的自己。
然而天上明月已经是奢望,海上的明月投影的地方正是当时蝠魟闯进大沽口的方向。
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那只能在津门搅起一场足以遮掩他这条大鱼的滔天浑水。
方能让他顺利脱身。
“唐纳德如今身在何处?”
“仍旧被关押在老城,只是明天傍晚便要移交英格里,他们要乘坐飞艇离开津门。”
方益谦深吸了一口气,从桌子上的书本里面抽出来一张纯金的名片。
背面的惊涛拍岸篆刻深邃,正面只有五个小字。
“三河道清修会”
“去,调动所有的清修会的人脉和资源。”
“一定要赶在明天唐纳德离开之前,将其抢到我们手上。”
“记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