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齐青崖毫不绕关子的一段话,李斯特先是一愣,他那双泛蓝的瞳孔里面露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
转而露出了一幅笑脸,他放肆大笑着,声音就像是洪钟似的,在整条街来回飘荡。
“算是我急病乱求医,有些冒犯了,在这儿给你道个歉。”
他终于是放过了路灯,直起身来,看着比他矮了一个头,但气势丝毫不弱于他的齐青崖。
“我想向你请教一下,九格格背后的方直孺,上面还有什么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当年三河岛清修会找上他,要求他杀死天保仔,当时和他对接的人正是方直孺。
但李斯特也并不傻,他清楚的知道方直孺只不过是个传口信的,真正的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只不过他这次回到津门,却发现方直孺死在了一场离奇的爆炸之中。
他当然不能拿着这件事儿就回到双屿湾交差,毕竟天保仔更不傻。
所以他才想着找到方直孺背后的三河岛清修会的真正掌控者,拿着他的人头,才算完成他对天保仔的承诺。
只可惜三河岛清修会在民间流传出来的消息,和李斯特所了解的判若两物。
而真正知道清修会内幕的,他又没有任何机会去接触。
所以才会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
齐青崖从他的话里话外都听出了李斯特那股毫不掩饰的敌意。
当然这股敌意并不是对着他齐青崖的,而是对着方直孺,或者说方直孺背后的那些人。
他就算不知道天保仔当时放过李斯特的原因,现在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天保仔给自己送了一份大礼,这人情得还,只不过这件事儿并不足以还清,如今就先还些利息。
“你是想问三河岛清修会的事情吗?”
一听见齐青崖的嘴巴里说出这个名字,李斯特心里面一松,暗道果然找对了人。
于是他一口喝干净了杯中酒,然后朝着齐青崖点了点头,咧出了两排大白牙。
“没错。”
“好说,三河岛清修会别的人我不清楚,但方直孺的父亲方益谦,正是其中高层。”
“甚至很大可能就是最高掌权者。”
没想到还能捡到这样一个便宜战力,齐青崖语气都变得轻快了些。
“这些日子,他正被囚禁在大沽湾的军营里面,连门都出不去。”
“北洋水师高手悉数北上,留下来的也都漂泊在外在镇守海关。”
“你要是想去找他的话,我帮你标记一份地图。”
见着齐青崖如此爽快,李斯特脸上也带着笑容。
“那就再好不过了。”
......
等待着北平回信的方益谦仍旧和往日一样,一天定时定点用了两次餐。
他在北洋水师里面,向来都是和船上的官兵们同吃大锅饭,哪怕专门安排的有厨师,他也以不想搞特权为由拒绝了。
像这种事情多不胜数,什么袖子磨破了边还不换,什么馒头擦了碗还得倒热水涮涮喝汤。
只可惜方益谦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别人拍马屁的时候派上了用场,似乎并没有给他博来任何清正廉洁的名声。
北洋水师这四个字早就和贪赃枉法分不开边。
也只有丁提督从来不和他们沆瀣一气,能够把自己的名字从这里边摘出来。
然而特例之所以是特例,是因为只有丁提督这特殊的一例。
方益谦平日里再怎么装模作样,也绝对洗刷不了三河岛清修会那愈发猖狂的敛财举动。
当然,这两顿饭都由王督察陪着,两人形影不离,破天荒地的跑开了身份,谈论了许多有关津门和北洋水师的趣闻逸事。
以至于聊的投机,都没有回到审讯室,而是坐在餐厅靠海边的窗户前。
一人一杯茶,像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酣谈一场。
直到太阳落山,海上映起了一层浓郁的化不开的红色,督察组的同事这才拿着一份还热乎着的电报,快步的走到了王督察的身边。
弯下腰,故意压低了声音,贴近了耳朵给他汇报。
只言片语都没有露出来。
足足花了好几分钟,这才重新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餐厅。
“方大人。”
王督察似乎在整理语言,他把电报捏在手上,并没有第一时间递给方益谦。
海面反射的夕阳,给他那张刚正不阿的方脸蒙上了一层红光,镜片反射之下,根本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仿佛从一个正面角色,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邪恶反派。
“王督察但说无妨,不管结论如何,老夫心里面都已经有了准备。”
此时此刻的方益谦表现的倒是大度,似乎对此事浑不在意。
也好像真如他自己所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那般,就算是在审讯他个一年半载,也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督察陡然往前迈了半步,然后把电报递给了表情镇定的方益谦。
脸上原本严肃的神色突然变成了微笑。
“上
面答应了你的请求。”
“方大人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真当是我辈楷模啊。”
瞳孔微缩,而后瞬间又恢复如常。
方益谦的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了欣慰和惊喜混杂在一起的表情。
他没有着急去读电报,而是握着电报,朝着王督察一拱手。
“王督察,天色晚了,老夫这双眼睛常年逆着海风,有些不太好使,辛苦您帮忙开一下灯如何?”
王督察立马便转身朝着门口的开关走去。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直到确定自己完全背对着王督察了,方益谦这才终于变了些许表情。
不过不是放松,而是更加凝重。
他从来都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有些过分的人。
若是北平那边一口回绝,然后自己慢慢拉锯,最终松了口,那他还能放下心来。
可如此干脆利索的就答应了,难道不怕他在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地盘,找到空子逃之夭夭?
要知道别看他一把老骨头了,可能当上总兵,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方家是水师世家。
心炁,也是衡量一位军官的必要指标。
你可以不是顶尖高手,但绝对要压过军中绝大部分人,不然在这样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时代,绝对无法服众。
所以方益谦也是有着两阶巅峰的心炁指数。
第一次心炁戾动的时候,方益谦已经一大把年纪,若不是靠着方家那深不见底的财力,他恐怕连觉醒都难。
不过虽然只是二阶,但和这些连龙门都没跨过的督察组成员相比,已经算是一个十足的高手。
方益谦的心里面笃定了一定还有高手一直隐藏着气息守在周围,只是不知道他的人头到底在北平那边有多重的份量。
这似乎是一个圈套,就等着他先露出马脚。
方益谦的眼神再三变幻,终于是在头顶灯亮的那刹那重新恢复了那宠辱不惊的模样。
“恭喜方大人重掌水师,只不过我们这边的调查工作也不能停,辛苦方大人两边都要照顾到了。”
“分内之事,理应尽职尽责。”
说罢,方益谦这才从口袋里面掏出掉了漆的眼镜盒子,摸出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把眼睛凑近了些,开始认一字一句的认真看起来。
王督查也不着急,安安安静静的站在边上,看着屋内的黄光一点一点的把残阳挤出了窗户。
“依我看,既然上面已经同意了这件事情,那便一刻也耽误不得。”
摘下眼镜的方益谦面色郑重地朝着王督察说道。
“哪怕是让最快的通讯舰去召回离岸最近的管带,今晚出发,也得明日天亮才能回来。”
“我立马拟出一份特殊时期紧急调令,赶在今夜把消息送出去。”
“昨天夜里津门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再次上演。”
王督察十分配合的郑重其事点头应下,他一拱手。
“那就辛苦方大人了。”
两人从餐厅离开之后,各奔东西。
王督查虽然平日里也随时都是一副笑盈盈的和善模样,但今天显然有些超标。
他关上门之后坐在桌子前揉了揉脸,身旁的手下立马递来了一杯浓茶。
“老家伙谨慎的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我们故意给他松的这个口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用意。”
“会不会弄巧成拙?”
狠狠的灌了一口茶水,王督察用舌头抵出来一枚茶叶,用牙齿嚼了嚼又咽进了肚子。
“那你说说,我们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他不产生怀疑呢?”
“这......”
“他哪是像成了精的狐狸,他本就是一只老狐狸。”
王督察摸起办公桌上一枚金色暗纹的名片,用大拇指指腹摸索着上面三河岛清修会的刻印。
“所以我们和他较量,不管用什么招数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摆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去选。”
“如果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能够摆平这场风波,又或者有本事破网而逃的话,自然会接下我们这招拙技。”
“如果他觉得时间还未成熟,自然会继续按兵不动。”
王督察又喝了一口茶,这下把茶水都嘬了个干净。
他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眼睛里面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老狐狸变疯狗,想要跳墙。”
提着绿壳子的水瓶走了过来,手下打开木头塞子,发出啵的一声响。
他一边倒水,一边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方益谦若是撕破脸面,岂不是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将其彻底关押的理由。”
“那样的话,咱们就不用继续跟他耗在这儿,几个月都没有一点进展。”
“全指望着别的同事在津北两地去搜集早就被清理的一干二净的证据。”
双手捧着这杯刚倒起来的热茶,热气腾在他的眼镜上,蒙起了一层白雾。
“不够,不够。”
“方益谦要真这么做了,那就说明北平那些隐藏的更深的暗手已经彻底的放弃了他。”
“到了现如今这个地步,能否让方益谦认罪还重要吗?”
“北洋水师暗疾已久,处理掉一个方益谦,还会冒出来一个刘益谦。”
“处理掉一个三河岛清修会,还有四河岛,五河岛。”
“只有真真正正的把那些从不出北平皇城,却能操控天下的蛀虫给挖出来,才能让北洋水师这支荣国最强大的对外海上力量,彻底恢复健康身躯。”
他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磕出一声脆响。
“没有空心弹药,也没有锈钉子烂木板,没有九百两一斤的铆钉,也没有二十两一瓶的牛肉罐头。”
“只有像丁提督那般一心为国的水师将领,才能在如此风口浪尖,真正守住荣国的海岸线。”
王督查的这番话,让旁边的手下听的都忘记了放回木塞子。
他有些惊愕。
原本以为王督察能够当他们的领导,是因为他比较年长更加沉稳。
却从来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想法。
和他们这些只想赶紧完成任务,结束这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痛苦经历一相比,不得不让他们自惭形秽。
“这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你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王督察也察觉到了自己这番没有忍住的情绪输出,多少有些失态了。
于是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下的肩膀。
“按照他的性格,今天晚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你们尽快做些准备,未来几天,有的熬了。”
而另一边,方益谦的书房里。
他的书桌自搬下济远号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靠着窗边摆着。
台灯映照之下,会在窗帘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影子轮廓。
今天晚上也是如此,只不过和往日不同的是,方益谦把窗户开了一条筷子大小的缝隙。
海风一刻也未停过,吹动着窗帘像是波浪一般起伏,连带着上面的影子也抖动不止。
这样一来,就没人看得出书桌前的方益谦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动过了。
看着被自己用衣架支撑起来的“傀儡”,方益谦已经换上了一套相对紧身些的布衣。
他把眼睛挪到了镜子里面已经胡子花白的那个老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棕斑。
“已经半截身子埋土里,临了却还要为了露在土外的脑袋背上千古骂名。”
他的眼睛里面满是失望。
“那就怪不得我,也当一次国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