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时,福山回到马车上,回道:“七郎,陈淳?的叔父陈进斗奴认识,他瘸了一条腿,在府中前院做洒扫粗活。说话的妇人是陈进斗妻子于氏,于氏要陈淳?家还钱,他骂了于氏。于氏不服,哭骂陈进斗不顾自家,拿了家里的米粮,钱去填补陈淳?家,待陈淳?比亲儿子还亲,两人打了起来,于氏......”
说到这里,福山听了下来,神色犹豫。
宁毓承看过去,福山慌忙道:“七郎,都是些腌?话,若奴说给了七郎听,要是夫人得知,奴要挨板子。”
小巷漆黑,灯油钱贵,大多人家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有咳嗽,尖声叫骂,哭声回荡在夜色中。
穷生千万罪。
宁毓承没心情再问下去,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送陈淳?回家耽搁了功夫,宁毓承回府之后,径直去了夏夫人的梧桐院。
梧桐院灯盏氤氲,绕过青石影壁,宁毓承看到夏夫人穿着白狐风帽,手捧红铜手炉,夏嬷嬷桐歌随侍左右,正在门前翘首张望。
夏夫人容貌秀丽温婉,明亮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挑,每次见到时,总是盈满笑意慈爱。
宁毓承五官生得与她有五分相似,原本不习惯拿他当幼童般照顾,因相貌相似,也渐渐生出几分亲近。
夏夫人见到宁毓承,神色一喜。宁毓承忙小跑着,从庭院穿过去,上了台阶,夏夫人伸手出来,将手中的红铜手炉到他怀里,心疼地道:“哎哟,七郎的手怎地这般凉,福山福水究竟如何伺候的,实在该打!”
福山福水垂手不敢吭声,宁毓承俯首见礼,忙道:“阿娘放心,我穿了新大氅,一点都不冷。”
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身上的大氅,欣慰地道:“又长高了一截,衣衫都要新做起来,省得不合身。桐歌……算了,不从公中出,你去我的库房取布,给七郎多做几身新衫。”
桐歌忙应下,夏夫人携着宁毓承进屋,薰笼暖意迎面,宁毓承脱下大氅,夏嬷嬷接过去放好。桐歌领着婢女提了热水,捧了铜盆澡豆香脂进来,摆在雕花盆架上。
宁毓承净了手脸,前去陪着夏夫人在软榻上坐下。
夏嬷嬷前去招呼摆饭,夏夫人道:“先把牛乳燕窝送上来,让七郎垫垫肚皮。”
早晚都得喝,宁毓承没有多说,接了夏嬷嬷送来的牛乳燕窝慢慢吃着,见宁毓瑛宁毓瑶不在,问道:“三娘六娘呢?”
“二娘秋日便要出嫁,三娘舍不得前去陪她。六娘一向爱凑热闹,耍赖跟着一道前去了,你别理会她们,两人淘气得很。”
夏夫人似乎想到了烦心事,秀眉蹙了蹙,不过她很快便放开了,关心问道:“七郎怎地这般晚才回来,可是学堂有事?”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祖父今朝找了我,提了考内舍的事,以后晚上我都要跟着祖父学习。下学时遇到了同窗陈淳?,顺道送他回家,回来便迟了些。”
“考内舍?”夏夫人怔了下,先紧张,旋即又变得喜笑颜开,抚掌笑道:“老太爷让你考,定是七郎能考上。哎哟,我儿马上要进内舍读书了!”
对内舍考试,宁毓承只知道大改,可能考上他真没底。他怕夏夫人失望,斟酌着道:“阿娘,我先试试,等考进了阿娘再高兴。”
夏夫人嗔怪地道:“老太爷以前可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一双眼,识遍大齐上下官员。你是老太爷的亲孙儿,他亲自教授,让你考,便是你能考进。否则,老太爷的颜面何存,你阿爹的脸面何存,宁氏的脸面何存,明明堂姓宁!”
宁毓承愕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场蒙童升学考试,关系着如此多的脸面。他要是考不进,估计要结结实实被打一顿。
用完牛乳燕窝,陪着夏夫人用了晚饭。漱完口,桐歌抱着几匹布进屋,让夏夫人挑选,给宁毓承量尺寸。
宁毓承等下还要前去宁礼坤院子学习,夏夫人让他选布,他随手指了素净的颜色,问道:“阿娘,我先前说的那个同窗陈淳?,他阿娘在府里当差,阿娘可知道?”
“你是说陈进全的妻子张氏?”夏夫人思索了下,问道。
宁毓承见夏夫人知道陈进全,便多问了些:“是她。张氏生了病,家中米粮,看病的钱都到处拆借,家中连油灯都点不起。陈进全考中了同进士,家中怎地还那般穷?”
夏夫人呵呵笑了起来,道:“朝廷不时开恩科,每三年取进士在两百余人左右。另有恩荫出仕的官宦子弟,太学赐进士出身,授官的学生,守孝丁忧完的官员。大齐上下就这么些差使,得等到有官员去世,致仕告老还乡,丁忧守孝,方有官位空缺。休说考中同进士,就是考中进士又如何?考中赐给的只是功名,离出仕还差一步,这一步,甚至有人等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到来的官,早就垂垂老矣,到任上不过几日,就病逝了。陈全进才等候五年而已,不算长。”
夏夫人出自平江府世家,果然见识不凡,对大齐官场也了熟于心。
宁毓承不由得看了眼仔细看着布料花纹的夏夫人,灯烛下的眉眼温柔,与平时劝他吃牛乳燕窝的语气一样,絮絮说外面的天下。
“京城来回江州府千余里,路费便需一大笔银钱。若吏部有空缺,陈进全人不在的话,差使就落在了别人的身上。且官员任命有规定,必须在时日内到任,迟到会受处置。陈进全不敢轻易回江洲,在京城侯官,除却吃穿住行,还得到处打点关系。京城有放印子钱的人,专门放给侯官的人,举债侯官,赴任。陈进全祖上发达过,到祖父辈没落了,考中同进士,谋个幕僚,学堂先生的营生,赚到的那点银钱,估计自己都捉襟见肘,哪顾得上家中妻儿。”
桐歌量好了尺寸,抱着选好的布退了出去,屋内只有夏嬷嬷在,夏夫人便没隐瞒,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进全想要侯到官,一要有人,二得有财。你叔父升迁明州府知府,公中拿出了五千贯钱。你叔父是宁氏人,五千贯钱不算多,换做别人,一万贯钱拿出去,也不定够得着。僧多粥少,且这份粥,众生哪能平等,有人在前,有人必须靠后。”
宁毓承愣住,他清楚官场复杂,没曾想,大齐官场腐败至此。
“瞧你,可是吓着了?”夏夫人轻戳了下宁毓承的额头,笑道:“自古以来,官场规矩便是如此。你不做,自有人做。”
夏夫人说起来稀松寻常,想是不成文的规矩,大家皆心照不宣。陛下知晓,朝臣官员亦知晓。
在大家都认可的规矩中,若不遵守,门都摸不着。侥幸挤进去,亦会被摒弃在外。
宁毓承问道:“阿娘,叔父的俸禄呢,一年多少贯钱?”
夏夫人道:“明州府算上州府,正俸添支公使钱,七七八八算上的话,一年大致在八百贯钱左右。你叔父在明州府,比京官多了职田。明州府的职田三十五顷,你叔父拿一半,其余不等分给通判主簿一众官吏。”
三十五顷职田就是三千五百亩,宁悟晖占一半,赁给佃户耕种。产出的粮食等收益不算在内,宁悟晖的俸禄,要六年不吃不喝,才能回本。
人情往来,上孝敬下打点,宁悟晖还要养六个幕僚,侍奉奴仆,往公中交钱粮。
怪不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钱粮,最终会由谁承担,宁毓承并非天真稚儿,他一清二楚。
夏夫人不想多说三房的事,转而说起今年春闱:“你小舅舅跟大郎今年都春闱,我只盼着,两人都考中。你大伯父身子不好,不喜官场,辞了秘书省正字的差使,回到江州府老宅,你大伯母始终憋着口气。要是大郎能高中,她也能扬眉吐气。你小舅舅贪玩,交游广阔,你外祖父最放心不下他。要是他能考中,随便点个下县的县令,让他有正事做,好过他成日闲晃。”
照理说,陈进全与宁氏攀得上关系,他侯官五年,可见宁氏并未将关系用在他身上。
宁氏族人姻亲众多,比如夏氏。陈进全这个同进士,对宁氏来说并不值钱。
宁毓承沉默片刻,道:“阿娘,陈淳?是我同窗,家中着实穷困,我想明朝再去瞧瞧,能帮一些是一些。”
夏夫人忙拦道:“你不能去,他阿娘生病,你可别过了病气。”
见宁毓承不做声,夏夫人无奈道:“我让夏嬷嬷去,你放心,夏嬷嬷办事妥当。陈进全多少有个功名在身上,举手之劳,结个善缘也好。”
“有劳阿娘了。”宁毓承心想夏夫人出面最好不过,起身见礼,再朝夏嬷嬷颔首:“夏嬷嬷,若有不便之处,你知会我一声。”
夏嬷嬷朝夏夫人笑道:“七郎真正忠厚良善,这人行好事,菩萨必保佑,夫人以后有大福呢。”
夏夫人听得眉开眼笑,宁毓承施礼告退,前去宁礼坤的院子知知堂。
廊檐下的壁灯照着,寒冷时节,庭院仍旧郁郁葱葱。
知知堂尤其如此,厚重的朱门后飞檐斗拱,高大的香樟树,枝丫繁茂,一并伸向黑暗的夜空。
宁毓承望着天际,脚步缓下来,在门前踟蹰。
他清楚自己的路,读书上进,入仕为官。
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大杂院的景象,在他眼前浮动。
他该去向何方?
院内,宁礼坤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小七!你磨磨蹭蹭作甚,还不进来!”
宁毓承望天,莫非,天注定让他不能退后,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