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古怪的天气。
天空乌云滚滚,雷声轰隆。
先是绵绵细雨,接着雨势渐大,浅色的泥土被染湿,雨水将灼热的气候一点点降下来。
她与他的脸颊隔的极近,气息几乎都交缠去了一起。
盈时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方才坠落下来时是被他抱在怀里紧紧护着,而后的天旋地转许是二人滚到了地上,最后、最后…………垫在了他身上。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从那么高摔下来竟也没怎么疼。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一点点慢慢从他怀里退出来,坐直身子,静悄悄去看他。
梁昀是世人说的冷面,终日端着一张冷如冰霜,不近人情的脸,他似乎经年累月都不会有过多情绪起伏。
他面色有些苍白,可他本来就很白。他眉心蹙着,可这日他本就被自己寻死惹得极不开心。
再多的就没了。盈时没办法从他面上看出他究竟有没有被自己撞疼。
可自己再是纤细瘦弱,也是一个成年人。
他一定是,强忍着吧………………
果不其然,在盈时细心的眸光梭巡之下,果真瞧见了那人宽挺的肩胛后下一寸衣衫划破了一块,溶出拳头大小一块血渍来。
那处血渍混着雨水,淡了许多,映在他莲青色衣袍上时并不十分显眼,只是较之旁处略深了些。
盈时忽地觉得很闷,胸很疼。
从来她都觉得是梁的欠她的,他欠自己的有许多,前世今生,他怎么也还不完。
便是上回他的一路相助,盈时也觉得,那是梁家亏欠自己的,那些朝廷上的敌对势力,都是冲着梁家来的。
她是被牵连罢了。
可是这回,盈时无法再骗自己了。
他这回,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这个认知叫盈时心里十分不好受起来。
酸酸的,胀胀的情绪在心里迅速蔓延,连带着她的鼻尖又跟着酸胀起来。
山洞里腥臭的泥,渐渐冷下来的风雨,一阵阵吹入她的鼻子,叫她浑身上下都跟着难受的紧。
她缓缓往身后退了退,掩住脸鼻盖住迎面刮来的冷风,忍住眼泪。
却不想梁的察觉到她要后退,竟是压着她的手腕将她重新又拽向自己。
盈时才勉强离开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他胸前,离得太近,她耳畔都是男人胸膛起伏的声音。
她的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
梁的语气冰凉,每个字都是缓慢而异常冷静,不疾不徐。
“你又想去何处。”
她没下来前,他好声好气哄着,说什么“我会给你交代,我会护着你。
这下被捉到手里,他语气就变了,变得薄情寡义。
盈时解释,自己并不是想要走。
可却因为方才的那一撞,她鼻子又酸又麻,鼻音重极,未曾平息的抽泣声混着耳畔无休无止的绵绵细雨,说出来谁也听不清。
梁的不太听的清,下意识地垂首靠近她,仔细盯着她微张的唇瓣。
倒是清晰听见那姑娘整齐洁白的贝齿划过粉红唇肉的声音,几番才勉强听清了她的话。
“157.....17......“
她受伤了。
哪里受伤了?
梁的眸光上下看了一圈,将她手脚肩头都快速检查看了一圈,最终凝在她的脸颊上。
方才尽力护她周全,可一个大活人摔下来总有护不及时之处。
她的右脸一侧不知何时被碎石刮出浅浅的痕迹。
细长的粉色血液在她腮边汇聚成条,伤口旁边还沾了一些黄泥碎石,看起来真的狼狈而可怜。
瓷白脸颊上的伤口像是一只鲜红的芍药花,被碾碎后的靡颜腻理。
天气闷热而湿腻,雨水滴滴答答响彻在耳畔。
人在这种私密的环境之中相处久了,行为举止都渐渐变得黏腻,而又凌乱。
他长眸微垂,凝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瓷白香腮。
最终指腹覆去那道红痕,摩挲着缓缓擦过,将她脸颊上沾染的泥巴碎石一点点慢慢擦去。
当真是怪异??她那脸十分看起来十分的小,不过巴掌大。可抚上去时全都是软肉。
像是熟透了的嫩桃,一捏就能挤出水来。
梁昀很快收回了手。
他道:“破了些皮,小伤罢了。
盈时一顿,没明白自己说他受了伤,他却转头来摸自己的脸。却还是小声提醒他:“好像不是小伤,还在淌血啊......”
梁的耳畔都是风雨声,越是狭小的山洞里,风声越是紧俏。他视线中是她眼泪的泪水涟涟,是她那张鲜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听她这般说,他心烦意乱的紧,不再理会她的娇气。
“许多人都在寻你,出去吧…………………”他恢复冷漠的神情,执意要带她不等雨停,宁愿冒着雨水也要淌出去。
雨水越下越大,孤男寡女,在这处隐秘角落里泡着雨,传出去着实不像话。该唤那群仆人来盯紧了她,一日十二时辰不错眼的盯紧她。
今日的闹剧,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
梁的这般想着,岂料他忽觉掌心一软。
她竟是擅自抓住了他的手掌,语调凄凄地恳求他:“我不能出去,我不想出去。
“我会被人逼死的……………”她的手心像她脸蛋一般,很小,却很软,她仰起脑袋,肌肤被雨水泡的近乎透明,清澈的眸中流光闪耀,尽是哀求之色。
梁的眉心重重一跳,心底忽地陷进去一块,叫他胸闷起来。
梁的终究拗不过倔强的她,二人足足等到雨停,才出来。
梁的亲眼看着她被她院里的仆人们接走,这才唤来了前院管事,询问来龙去脉。
管事前院后院足足管着几百号奴婢,自然这里没有他不知情的事儿。
管事先前还迟疑着,瞧见公爷冷如冰霜的面色,到底不敢有半句话隐瞒。
只说:“公爷只怕是不知情,这些时日您不回府,府里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谣传,总说少夫人往河东扶灵时…………………往河东扶灵时遭了俘虏.......
“就,此事兴许是传到了夫人耳里......”
接下来的话,管事支支吾吾不敢再多说了。
可不用他多说,梁的也猜到了几分。当今世人,最好卖弄谣传,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那等情色之事。
犹如苍蝇一般,一个个闻着寻声味儿就能飞来了。
梁的没再追问。
他打算换身湿透了的衣裳,却在管事惊慌失措的眼神中,瞧见自己肩头上的伤。
“公爷!您怎么受伤了!”
梁昀一怔,他这才看到伤口。
伤口不大,甚至不怎么疼,比起方才她的脑袋砸在他胸口时的疼,这算不得太疼。
可,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受伤说的竟是自己身上的伤………………
梁的攒眉,不继续想下去。
好在他肩头伤口并不深,梁的草草包扎过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要起身往韦夫人院赶过去。
可临到了却得知,韦夫人竟也受了伤,才瞧过府医,如今正在卧床休息,自然不见人了。
这日,倒是接二连三的都受伤了.......
梁的神色有些阴沉,他摩挲起袖口,在廊下,听着韦夫人身边嬷嬷们毫不掩饰朝着自己告起状来。
状告之人,自然是盈时。
“公爷,您这回可要替我们夫人做主啊!”
“三爷才没了,夫人对三少夫人自然是贴心贴肺,谁知竟惹出今日这般事?……………”
“我们家夫人好好的同三少夫人说话,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惹得她不如意,竟然是狠狠推了我们家夫人,若非妈妈们眼疾手快在旁边扶了一把,我们夫人只怕是要遭大罪了去!”
韦夫人管着公府内外,不过制惩一个不规矩的儿媳,如何没有法子?这群奴才们竞来求梁的做主?
一个男人,来越过规矩做女眷的主?
这哪里是求他做主,来上眼药的罢了。
梁的脚步停在屋外廊下,他负着手像是并没听见这群仆人的话,只隔着门窗往里问候:“母亲哪里受伤了?可要紧?可需儿子往宫里请太医来?”
韦夫人卧在内室里,本还一副染了重病的架势,天哭地,如今一听到这话眼皮直额。
唯恐梁的真要将太医请来,瞧了这满府的丑事儿去!
她急忙颤颤巍巍朝着门外“哎”了一声,拦住他:“扭伤了腰罢了,不要紧的………………”
才是病的下不来床,如今又是不要紧了。
梁的太了解韦夫人的为人处世,以往便罢了,如今.......他停在廊下,极力压抑胸中涌出的怒气与厌烦,直接挑明了问她:“今日阮氏要寻死,被我救了下来。母亲可知此事?“
韦夫人眼皮又是一颤。
她其实心里很怕梁昀。
梁的自幼追随在先国公身前,多往河东之地军营中摸爬滚打,年少时就早有英名,若非河洛一战,他只怕早闯出几分神将之名。
这些年梁的虽再没碰过刀枪,待人也温和,少见有怒火,往日不声不响,像是一个最懂礼数的乖儿子。
可如今猛不丁阴着脸一声直白的质问,叫韦夫人方才想好了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旋即便是气愤无匹,老大救下了她转头就来质问自己?想来只怕又是那阮氏从中作梗说了什么吧!
既梁昀都挑开说了,她索性也不遮掩,直接控诉起盈时来,捂着胸口便是长叹:“什么寻死?老大你是不知你这位弟妇的德行……………全不是表面看的那般柔顺,口舌不饶人!她舍得死?不过是来装模作样罢了!”
梁的听着韦夫人的话,只觉句句刺耳。
偏偏隔着门窗,韦夫人半点无所察觉,仍继续道:“我是她婆母,是她丈夫的母亲,可她对着我可有半分尊重?今日我不过是问她一句,竟惹得她疯了一般,若非我仆妇扶了我一把,我只怕临到老了,还要挨儿媳的打了,这等忤逆不孝之人,你
还拦着她寻死作甚………………”
说着说着,韦夫人倒是情真意切抬起手帕擦拭起眼泪来。
可不是叫她悲伤么?
她十七嫁入穆国公府,做了二十多年国公夫人,去到哪儿不是奴婢成群,众星捧月?
便是丈夫死了,也还有儿子,也还有梁家,外人依旧羡慕着她,依旧要捧着敬着她…………………
谁知后来,竟是叫一个才入门没几日的媳妇儿折腾成这般模样!
府中这段时日都在议论自己刻薄儿媳的事,今日阮氏竟还不要脸面闹着要寻死,闹得老大都听闻了过来问!
老大都知晓了,只怕老夫人那里也是瞒不过了………………
韦夫人越想越气,头疼的厉害,心里直呼造孽,原先还只是胸闷,如今捂着胸口只觉越来越气不顺。
床侧侍奉的婢女们急忙过来替韦夫人揉着胸口,同主子一同落泪,女眷们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门外梁的耳里。
梁的听了只觉烦厌。
无比厌烦。
他冷冷开口:“阮氏自嫁入梁府待您一直孝敬,事必躬亲,儿子一应都看在眼里。”
韦夫人听了这话,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梁的说的是什么话!
她自是不认的:“老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若是好生待我,我何苦磋磨她?我今日去寻她,不过是为了??”
韦夫人话刚一出口,连忙止住了嘴。
她并不想将自己怀疑儿媳贞洁之事说出去,毕竟任谁知晓了,都是自己颜面无光。
给儿子娶了这么一个失了名节的女人!
可她不说话了,梁的却不会就此了之。
“母亲听信谣言,怀疑女遭俘,此事可是真?”
韦夫人焦急:“………………你从哪儿听来的话?她与你说的?”
梁的却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在廊下负着手,语气冰冷道:“当日扶灵,我与三弟还有安北侯府的六弟护送阮氏一同前往,母亲若是怀疑为何不直接来寻问我们?反倒是宁可听信那等挑拨离间之妖言!”
挑拨离间之妖言,这是梁的对这件事的盖棺定论。
既然都这般说了,韦夫人自然不好继续揪着这件事不放,她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也忘了自己方才全然不愿承认自己怀疑盈时贞洁的事儿,着急道:“既是妖言,她只与我实话实说便是了!没遭到俘便是没遭到俘,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她偏偏不
说!说了我岂能不信她!偏偏要做一副贞洁烈女模样寻死作甚!怎知她心中是不是有鬼了………………”
梁的听了韦夫人这般疾言厉色的话,神色严肃的前所未见,额角青筋浮现,想来是动了怒。
他与她那两日一直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她有没有失贞自己焉能不清楚?
一个年轻的姑娘,却因旁人一句碎嘴似是而非的话,便遭母亲这般怀疑。
梁的微微阖上眼眸,脑海里皆是她在山洞之中欲言又止,眼泪汪汪的模样。
她眼睛里全是委屈,屈辱。
先前他只以为她是闹脾气,她只是年岁轻,情绪多动,受不得委屈。
如今一切竟都是解释的通了。
她是在害怕。
她觉得自己与她相处的那两日两夜的经历是见不得人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晓的。
是叫她心里有愧的………………
她宁愿叫韦夫人误会被贼人房去失了清白,也万万不愿意承认她那两日是与自己同处。
梁的唇角勾出一丝苦笑来。
为何她被欺辱,被冤枉,却从没辩解一句?
她原来是在怕,拖累自己么?
盈时由他的首肯才嫁入的梁府,她如今的一切苦难都源于自己…………………
弟弟死了,她无依无靠,合该由他照顾她。可自己是怎么照顾她的?
这些时日他不是不知晓夫人欺负她,更是听说她身边的仆人们薄待她。
可梁昀也只是听着她的遭遇,并不曾出言阻止一句。
只因他觉得二人的身份注定不能走近,不能有太多纠缠不清。
他若是帮她一回,帮她出面,纵使可以解决一回她的困境,可长此以往只会叫她本就难走的路更加艰难。
可如今,梁的感到胸口更难受了。正因为自己的顾虑,叫她活得战战兢兢,饱受欺凌,叫她年纪轻轻甚至生出了寻死的心………………
“阮氏知晓舜功亡故,也心甘情愿守着二府婚约抱着他的牌位嫁来。这般品行的姑娘母亲您还不满意,您究竟要如何才满意?”
“母亲既做不到好生待她,索性便放她归家去。”
梁的眉眼冷冽,一字一句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