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雨水越发的多。
上午烈阳高照,瓦蓝的天空如同蒸笼一般火热。到了晌午,外边忽地又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在黛瓦上,延着霖铃滑落下来,雨声一片。
盈时回了自己院子里坐了许久,心里纠结。
去与不去,都难抉择。
她去了,实为不妥,只怕还要惹人眼。可若是只唤个婢女去看望,起不到半分意义,只怕婢女连公爷的屋檐底下都碰不着一下。他的病若是因自己而起,且......他这段时日对自己的照拂,自己这般显得很不近人情。
盈时思来想去,便叫桂娘去煲汤。
她瞧着屋外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雨,说:“等雨停了,我去给公爷院里送过去。”
盈时原以为桂娘会劝阻自己,说着什么男女大妨那种叫人扫兴的话,谁知桂娘听了倒是一句劝阻都没有,反倒一副欣慰神色,觉得盈时当真是长大了,做事都比少时有成算了。
小厨房早早铺设了起来,里头灶台什么应有尽有,盈时如今已经少在大厨房里吃,除了缺少了什么东西往大厨房跑一趟,其余时间多是四人在小厨房自己解决的多。
桂娘听了盈时的话,宽慰道:“早该如此,公爷这些时日帮了咱们多少忙。就独独说上回,我们都找不着您,那日的雨比今日还大,公爷下朝衣裳都没换就去淌着雨水寻您,后头您烧的凶险满府哪个主子过来帮忙了......反倒是公爷,连夜来给您带
来郎中,喂药……………“
“您推搡韦夫人那回可叫我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那是你婆母,你个老虎投胎的虎姑娘发起火来是一点没手下留情!吓得我一连几日都手脚冒汗,这般大的事儿放在哪家府上只怕都是麻烦,孝道压死人,若是韦夫人要趁机折腾你正好你给她送把
柄去!可后头韦夫人事后竟没责罚您。想来也是公爷帮说了的。我心中对公爷自是千恩万谢,公爷是主君,您朝他示好万万没有错的理………………正巧今早买回来的一对新鲜鸽子,杀了拿去煲汤。”桂娘絮絮念叨。
盈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脑子转了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去,猛不丁一下子提高了嗓音:“什么?”
“你说什么?他………………给我………………喂药?”
“啊啊啊啊!”
这日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直不见停,等雨水稍微小了点,桂娘已经煲好了汤水。
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的鸽子汤,盛去大口瓷盅里,香姚端着,春兰替香姚撑着伞,盈时落后一步跟在二人身后。
其实,盈时也知晓,梁的一定不会喝她的汤。
可他无论喝与不喝,自己送过去了便是一份心意。
桂娘说得对,自己冲着梁的示好,哄好他,比哄着韦夫人简单容易许多,且回报更大。
看啊,自己这些时日犯了许多错事,他没惩治自己,更没告状给旁人,不就是这般么………………
主院坐落于公府正中线上,盈时从未踏足过此处。
这日她也知晓规矩,只是穿过抄手游廊立在东角门前便不再往?踏入一步。
盈时目光落在寝房的廊下,却见里头乱糟糟的一团。隔着老远,抬眸便见远处廊下好些婢女四下跪着,哭哭啼啼,章平正是面红耳赤的辩论着什么,也不知那群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盈时听的直蹙眉,只觉得他们许都是成心不想叫病人养病,才能吵闹成这般。
章平同她们争辩,甚至根本没空看到盈时过来。
盈时身边的春兰与香姚两个也没见到这等阵仗,主仆三人立在东角门下,一时间手足无措。盈时也不多话,抖了抖油伞上的雨水,将那抱厦便立着的另一名小厮喊过来,问他:“听闻公爷染病,现下可好些了?”
盈时间的不经心,小厮亦回答的看似有礼实则全是废话,“有劳三少夫人挂念,公爷已经无恙了。”
瞧着里头众人忙碌的模样,仿佛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也不像是无恙。
可他既说是无恙那便是无恙吧。盈时也不多问,只是吩咐身后的香姚将汤送过去。
小厮引着香姚春兰往院里放汤盅,盈时便在廊下停住脚四下张望歇息。
她这还是头一回来到主院里??梁的住所一砖一瓦都同他这个人很是相同,灰墙黛瓦,不见一丝彩绘,处处冷清至极。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截然不同于其他院中花团锦簇的雍容华贵,这里却处处不见鲜暖花草的痕迹。便是绿植也只是一些松柏细竹,处处透着冷愈阴翠。
松柏穿石绕檐,努力向上生长。清幽的池馆水廊,伴着雨声劈里啪啦的无止无休。
盈时将自己袖口整了整,两个丫头也不知在里头磨蹭起什么来,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索性自己重新开雨伞先一步延着游廊慢慢瞧着四下风景,往回走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少女玉色的纱裙延着廊下曼妙摇摆,她延着墙角小心翼翼的走着,走在干涸的石阶上,避开侧边扫入的风雨。
久等不来婢女,盈时忽地,却是隐隐听见琴声。
她延着声音缓缓看过去,只见那传来的方向,依稀是......书房?
阴雨天里,主子爷都还病着,奴婢们都躲着雨,谁还有这般的雅趣?
那细微的琴声断断续续混在风雨里,几不可闻。
盈时忽地升起好奇,脚步朝着西边甬道里钻进两步,然而那琴声却随着盈时的一步步迈近,倏然间消失不见。
盈时停站了半晌,仍没听见琴声继续传来,她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景象却是惊诧不已。
与前院不过一墙之隔,这里却是另一番风景。
廊两侧栽满了大片大片垂枝柏与芭蕉,高大的暗蓝色的树荫遮天蔽日,随着风声枝条像是里头藏了人影一般摇动。
淅淅沥沥的冷雨,再配上这等阴暗不见阳光的日子里,不见一个人影。
盈时总觉得下一刻枝条后头就要钻出什么东西来一般。
梁的也算生的仪表堂堂,怎么院子里全栽种了柏树,芭蕉,这可不是什么活人喜欢的树......像是迎鬼来住的一般。
身后阴凉的风一点点灌入她的后背,盈时总觉得后背寒毛耸立,似乎有种被暗中盯紧了的感觉。
......盈时适时的咽了咽口水,吓得连伞都拿不稳了,急急往回跑去。
可她来时没仔细看脚下路,左右两侧甬道,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从哪边近来的。盈时慌不择路选了一条看着顺眼的便跑了去。
却忽地,少女衣裙经过时,廊下那条微阖的门缝忽地被缓缓推开。吱呀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缝后,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梁的直直望着她,不知隔着门缝看了她多久。
他的面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神色。他今日仿佛很古怪,很古怪......似乎毫无避讳一般,那双乌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冰冷地望着自己。
盈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想到他还病着,人病了,哪里还能如以往一样?自己上回发烧时,又是哭又是闹的,据说连药都喂不进去呢。
盈时越想越是脸红,心中对梁的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感谢。
她停住脚步,惊讶的“暖”一声,连忙将自己面上的恐慌收了去。
廊外少女身姿绰约的走过来,她纤弱而美丽,十六岁的年纪,面庞洁白姣美,皮肤嫩的像是蛋清,眼角眉梢已经慢慢绽放出令人心惊的妩媚。
“听闻兄长病了,我特来探望您。”盈时手指无措的抚着裙上的刺绣,抬眸与门后那张眸子对视了一眼,连忙慌张的将眼睛移开。
“兄长身子可好一些了?我给您煲了汤,花了一下午的时辰,您要不要去喝两口?”她唇肉颤抖间,依稀能看见里头小巧的糯米一般透白的贝齿。
梁的将门开的大了些,这才叫屋外本就浅薄的天光微微照了进去。
天光明朗,落在他脸上。
那张往日清冷却也算温和的脸,今日竟眸中通红,眼中全是阴翳。
他眉心微微蹙着,眉压的很低很低。脸上很生硬,唇角紧抿,下颚紧崩,再没有一丝表情。
盈时从未见过这般的他,娘子的直觉约莫都有些准,她眼皮跳个不停,偏偏梁的又将门打开了几分。
“进来。”盈时听见屋里那人朝自己说。
男人的嗓音,低哑的像是从胸口里发出的声音。
像是毒蛇盘在门后,朝着她吐着蛇信子。
可盈时并未察觉,面对这种不正常的口吻,她只以为他在生气。
想起前边看到的,想起昨日他承诺自己的,想来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盈时自以为很聪明的俏皮一笑:“兄长也别生气了,我方才看到章平正在骂他们。”
后来的盈时反复回忆这日的点点滴滴。
总是恨不能自己给自己抡一个巴掌。
梁的不对劲已经这么明显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眼瞎看不到!
归根结底,其实是盈时从不会对梁昀设防。
试问,那般一个光风霁月的男人,她除了怕他告状外,害怕他偷偷揍自己不成?
是以,哪怕门缝开的有点窄,哪怕梁的离得很近,盈时也是傻乎乎的钻进去时。
里头暗淡,盈时又是才从外边近来,只觉得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她只觉得屋内很热,很闷,很重的香气。
好一会儿才渐渐能看清了屋内情景。
地上好像摆着一把琴弦断裂的琴。
盈时后知后觉的抬眸,才见到他今日穿的很松垮,甚至衣衫半敞,头发衣襟都有些乱。
以及,他的气息很重,很灼热,居高临下的一缕缕洒在她面颊上。
盈时眨眨眼睛,慢慢扭回身子:“那个....我忽然间想到还有点事……………”
“兄长我想我还是先走了吧………………”
她的手才碰上门框,身后的大学紧紧锢上了她的手臂。
盈时的惊呼声被咽在嗓子里,屋外的风雨延着那道微阖的门缝,争先恐后的吹进来,裙裾被风吹起。
她的身前是冰凉的风雨,身后堵着滚烫的墙壁。
手底下的温香软玉仿佛化作了一滩水,他略一松手,要从他手心里流淌出去。
他不受控制地将她锢在臂下,将她锢在自己胸怀里。
“为何要走?”他贴上她柔软的脸颊,鼻尖眷恋的摩挲在她光洁的额上。
“为何要走!”
窗外垂丝桧摇曳,并成一条条翠绿帘幔垂下,绿茵婆娑。
少女鲜丽的裙边逶迤遍地,像是一朵盛极的荼蘼花。
她微凉的手指,像一缕丝绸,滑入他炽热的掌心。
梦与现实,早叫人辨别不清。
梁的猛地闭上眼,蹭??的一声,琴弦彻底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