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让人从过门槛挂篮子的孩子,变成了大小伙子。
再过十年,大小伙子会变成了老子。
而他原本的老子,则变成了老头子,开始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
人生好像就是这么个轮回。
日。
日出。
日落。
再日。
再出。
再落。
~~
「呼!呼!」
粗重的呼吸中,夹杂着模糊的杂音。
曾经的帝国首辅大臣张紞,坐在椅子上,吃力的压抑着起伏的胸口,努力让自己面带笑意的看着眼前几人。
「没想到,你们几位会来看老夫!」
张紞身前,左侧是曹国公李景隆,中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解缙,右侧则是课税海关两部总司的总督办铁铉。
「在下和老阁老您共事近二十年,听闻您要回乡,就赶紧过来看看!恰好,在下在宫外,遇到了大绅和鼎石,便一同前来。」
李景隆微微一笑,低声道,「张阁老,您身子本就不好,现在就回乡是不是太仓促了?」说着,顿了顿,「要不,我派人沿途好生照顾......?」
「多谢曹国公了,但是.....咳咳!」张紞咳嗽两声,苦笑道,「老夫致仕之人,不宜大张旗鼓!「说着,擦了下嘴唇,又道,「老夫还是悄悄的回去为好,不能惊动太多人。不然的话,沿途的地方又要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咳咳!老夫也不耐烦和地方官们攀扯.....咳!」
解缙面带忧色,开口道,「张阁老,您这么急着回去,万岁爷那边......?」
「老夫争取.....活着到老家!」张紞忽然苦涩一笑,看着解缙,「到时候再给皇上....上折子!」
屋内,瞬间沉默下来,只有张紞粗重的喘息在回荡。
谁都看得出来,张阁老其实已经油尽灯枯了。
但他不能这个时候死在京城,因为接下来正是满朝欢喜的时候。
宝庆公主大婚,诸藩回京。
接下来太子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还有二皇子的大婚......
他张紞如果这个时候死在京城,这种满朝欢喜的局面定会有些美中不足.....
「老学士!」铁铉在旁沉声开口道,「学生觉得,还是要先禀告皇上才是!万一您在路上.....?」
张紞摇头,笑道,「人老了,不能讨嫌!」
说着,他抬头看向铁铉,「鼎石!」
「学生在!」铁铉起身,郑重回道。
张紞虚弱的按手,示意铁铉坐下,笑道,「当初你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回京师,本来接任户部的,是老夫拦住了,你可记恨老夫?」
铁铉笑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怎敢心生怨恨?」
「你为人方正有余.....但太过刻板端庄!」张紞咳嗽两声,继续道,「为官之道,太过刻板可不行.....不但要懂得取舍更要能屈能伸.....甚至迁就敷衍....」
如此敦敦之言,让铁铉心中一暖。
「君子不屑小道....但必明此道,以防误耳!」张紞接着开口,「再者,你调任回京之事,无论是课税海关两司,还是户部都积弊甚多....」
「课税海关两司的积弊很简单......无非是扫除李以行的一言堂而已!而户部.....其实从老夫开始,就已弊端横生!」
说到此处,张紞忽然叹口气,看着铁铉笑了笑,「积弊,早晚有爆出来的一天,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让你回京接管
户部,那不是害了你吗?」
「老学士,这些学生都懂!」
铁铉给张紞倒了一杯温茶,送到他的手边,苦笑道,「您的苦心,学生都明白!」
「但是.....」他又忽然苦笑道,「其实学生倒是很佩服李以行的.....」
张紞捧着茶盏,目光望了过来。
铁铉继续道,「他应该不是不知道户部有积弊,可是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接管户部以来,雷厉风行任劳任怨.....」
「是呀!」张紞也苦笑道,「李以行那人确实挺....讨厌的!但咱们大明,缺的就是这样的人,还真离不开他!」说着,他浑浊的目光陡然明亮,「前几次,老夫压住了东宫一系,还有清流对他的不满,也是觉得,事是事,人是人,不能混为一谈....」
「不过...」张紞的话锋陡然又是一转,「佩服是佩服,却不能学。」说到此处,他看向铁铉,「户部一旦出事,他难辞其咎。而下一任的户部尚书非你莫属,上任之后,是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积弊的户部给你.....鼎石,你莫要辜负,皇上的良苦用心啊!」
铁铉叹口气,对着宫城方向拱手道,「学生,实在是受之有愧!」.b.
「至于你嘛!」张紞喘息了片刻,看向解缙。
「阁老,您说!」解缙拱手笑道。
张紞微微一笑,喝口茶,低声道,「书生意气太重......入仕以来一直在中枢,在皇上身边。总揽全局可,但主政一方微微欠妥。」
解缙笑笑,「学生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好高骛远。也刹不下心来,到地方上历练,呵呵!」
「政武可以练,但心....」张紞指了下自己的心口,「这地方没法练!你呀,心太软太善,牵挂的太多,执拗太多。放不下,难取舍,又拿不起不知变通......」
话语声中,解缙尴尬的低头。
「所以这些年,你在中枢,也可堪称一声阁老。可你一没有具体负责的部务,二没有独当一面的权责。」张紞继续道,「就是因为你的心性.....」
说着,他长长叹口气,「皇上曾说过,大绅其人恃才傲物,若真是让他独挡一面,且不说挡不挡得起来,怕是他早晚要让自己人给玩死.....」
「皇上知我!」解缙苦笑道。
「咳咳!」张紞猛的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浓痰来,笑着靠在椅子上,「这些话呀,若不是老夫出京在即,是绝对不会和你们说的!」.b.
众人闻言,心中微酸。
不出意外,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吧!
而这些话,也是张紞这个老前辈,离别之际给他们的最后的金玉良言了吧!
「十年了....」
张紞抬头看着夜空,叹息道,「十年了呀!」
「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有期限的!」张紞继续道,「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时间是导火索,早晚要爆!」
说着,他忽然看向李景隆,「曹国公,您是聪明的!」
「哦?」李景隆顿时一怔,然后笑道,「好好的,阁老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张紞笑着摇头,「人人言道,南书房诸公,以王大臣庄亲王最为聪慧,魏国公徐辉祖城府最深。其实在老夫看来......」说着,他微微靠起来,笑道,「您曹国公,才是最明白的一个!您是明白人呀!」
忽然,李景隆有些尴尬起来。
「这里也都没外人!论关系,您跟鼎石还有大绅的关系,比我老夫跟他们,比你跟老夫都要亲近!」张紞笑道,「老夫,也就倚老卖老一次。」
说着,他正色看向曹国公李景隆,「现在离京,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