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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发迹已有两百年,百年流光的簪缨世家,放眼整个大昭朝都是屈指可数。谢家之所以源远流长,除了祖上出过数不清的大儒鸿才,还因为历经朝代更迭却后继有人。
而长房长孙的谢玄,便是这一代的峰尖。十八岁的状元郎,放眼古今都是寥寥无几的存在。出仕之后入御史台,如今已官至太子少师。
很快,谢问也看到了他,猛地将林重影放开。
林重影被推得踉跄一下,堪堪站稳后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谢问在推开她之后,其实是想扶一把的,但在谢玄的注视下又不敢轻举妄动。
谢家满门的读书人,最是信奉君子动嘴不动手的规矩,平日里为了强身健体也就打打八段锦。哪怕是急得狠了,祖父在世时也不过是骂他一句“竖子无状!”
但堂哥谢玄不一样。
谢玄自小是跟着外祖父汝定王长大的,汝定王是大昭朝唯一一位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爷,先祖曾是跟随大昭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武将。武将之家的传承,首先一个字就是武字,所以谢玄会武,而且真的会凑人。
那年因为什么事谢问忘了,应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被这位大堂兄狠狠凑了一顿,牙齿都掉了两颗。事后父亲还说揍得好,母亲也不敢吭声。
自那以后他就知道,若是惹到了大堂哥,哪怕是被揍了,也没有人帮自己说情,只能自己受着。
“大哥……”
“背人私会,不受于礼。二郎,慎行。”
私会二字,听得林重影心头一紧。
相传这位谢大公子五岁时,其外祖父汝定王携他入宫。熙元帝有心考校一二,指着一对貔貅玉镇问他,何为貔何为貅?当时他的回答是:“貔之侧为貅,貅之侧为貔。”
熙元帝龙颜大悦,金口玉言称他为神童。神童六岁成诗,九岁问倒谢老太傅,十二岁献策天子以治泅水之患,被熙元帝授学士之位。
这样的人对普通人而言,好比是珍稀动物,还是不花钱就能看的那种,逮着此等时机,少不得要多看两眼。
他也看了她,说是看,其实也不尽然,最多仅能算得上是目光掠了一掠。虽然无鄙夷厌恶,无轻视不屑,但那样的平静更能突显他们之间的差距。
云泥之别。
“大哥,你听我解释。这是林家的四姑娘,我母亲与林夫人已经商议好,她会与她长姐同嫁于我。”
谢问好歹没说出滕妾二字,多少给林重影留了一些体面。
这件事,谢玄已从谢老夫人那里悉知。
谢清阳是谢家家主,谢玄会是下一任家主,无论家族中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后宅女眷的事,谢老夫人都不会隐瞒他们父子。
谢老夫人的原话是这样的,“问儿注定要留在临安,无法同其他族中兄弟一样入仕。若无他们父子,在外的谢家人如何能衣食无忧,一心前程而无后患。谢家对他们有所亏欠,也只能在旁的地方弥补一二。”
谢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一代都必须有嫡系子孙留守临安。这一代是谢清明,下一代的人选就是谢问。
所以哪怕是滕妾这样的事,谢老夫人也依着二房。
祖母都应允的事,谢玄不会有什么异议,但哪怕是滕妾,那也得按着规矩来,不能正室还未过门就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坏了谢家的清名。
“既是已经定下的事,不必心急。”
“大哥,我这不是……”谢问满含柔情地看向林重影,那句情难自禁的话咽了回去。大哥这样的人,必是不能理解他。
林重影避开他的目光,半低着头。
“天色已晚,你们早些回去。”
谢玄这话是对谢问说的,也是对她说的。
谢问就丢下一句,“大哥,改日找你细聊”的话,如同身后有恶狼一般跑去出老远。
林重影心下鄙夷,这个谢二,原来是个没担当的。
既然谢二靠不住,自己更不能白担一个与人私会的名声,哪怕谢玄不会说出去。
“大公子,我和二表哥不是私下相会。我乳母口舌生火,我来给她采些荷叶泡水喝,恰巧遇上二表哥。”她将自己采的荷叶拿出来,以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这是你的事。”
是啊。
这是她的事。
外人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既然不关自己的事,又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像谢玄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浪费时间去知道背后的原因。
她不再说什么,福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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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银的夜色中,那一池的残荷隐隐约约。沿着池边的石子路,尽头处可见一道九转的回廊。回廊再往左拐,便是一处清幽的院子。
这便是谢玄的住处。
以前陇阳郡主回临安时,也是住在这个院子。匾额上的莫扰二字,就是陇阳郡主亲自所书。因着这两个字,哪怕是里面没住人,府里的下人除了打扫之外,也不敢随意进去。
即使是他的继母陆氏,也是如此。
陆氏的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男童,男童模样俊秀,五官之中尤以眼睛最为出彩,一看就是个精灵古怪的孩子。
他打眼看见谢玄回来,立马挣脱陆氏的手朝谢玄跑去。一个乳燕投怀,被谢玄稳稳接住一把抱起。
“大哥,及儿想死你了。”
陆氏抿着嘴笑,说了一句“人送到了,晚些派人送回去便是。你父亲一路舟车劳顿也乏了,你明早再去请安。”
大房一家人,分了三路回临安。第一路是陆氏自己,第二路是谢玄,第三路是谢清阳和次子谢及。
谢清阳和陇阳郡主十三前年和离,此后一个再娶,一个守着王府。
对于陆氏这个继母,谢玄并不讨厌。陆氏虽是商贾出身,却知礼识趣,从不曾仗着继母的身份对他做什么。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陆氏也不再说什么,多一句叮嘱交待的话都没有,走的十分随意轻松。
谢及挂在自家大哥身上,口齿伶俐地说着一路上的趣事,一会儿说沿途的吃食,一会又说自己晕船把吃的全吐了。
兄弟俩进了院子,暗处走出来一个抱剑的侍卫。
谢及一看到他,欢喜地喊了一声“卫今哥哥。”
卫今是汝定王府的侍卫,早年被汝定王派给自己的外孙,已陪伴谢玄多年。卫这个姓一出,少不得会有人问一句,“是不是并州卫家?”
大昭有八大士族,临安谢氏是其一,并州卫家也是其一。先帝春秋正鼎时,卫家极受器重,一时风头无二。若不是先帝晚年时的庚午兵变,卫家站错了队,也不至于从士族除名。
卫家落败后,如大树倾覆,树倒则猢狲散,所有的子孙都沦为庶民,大多泯然世人。而卫今则被汝定王带回,安置在了王府。
卫今从谢玄手中将谢及接过,笑道:“小七郎,你又重了。”
谢及哇哇大叫,说自己没有重,而是长高了。小人精似的还反将一军,质疑卫今是不是没吃饭,怎么连抱自己的力气也没有。
男人至死是少年这话,对于还是青年的男人来说更能体现。卫今为证明自己实力依旧,且还更精进了些,举着他飞高。
两人闹了一会儿,卫今面色不改,谢及倒是小脸红扑扑的,累得进屋给自己倒茶喝,喝完茶之后嘴也没闲着。
“卫今哥哥,我跟你说,我娘说府里来了一位好看的姐姐,长得跟一朵花似的。我听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老大不小,我才二十四。”卫今对谢及装大人的语气忍俊不禁,“哪有好看的姐姐,你怎么不让郎君去看?”
谢及叹了一口气,瞧着有些老气横秋,“大哥不喜欢那样的姐姐。”
卫今大笑起来,暗道小七朗这些话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倒是大差不差。自家郎君不是不喜欢那样的姑娘,而是什么样的姑娘也没入过眼。
“那你觉得你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谢及板着小脸,“我这哪里知道,我只知道大哥不喜欢什么样的。那个李姐姐我不喜欢,她只问大哥喜欢吃什么,都不问我。还有那个公主,她把我当什么人了,竟然让我当细作,把大哥的事全告诉她,像她们那样的,大哥都不喜欢。”
“你个小人情,是你不喜欢吧。”卫今打趣时,不时偷瞄谢玄。当真是静如劲竹,如松下风,冷清之余又不失风骨。他暗自“啧啧”,自家郎君这般风采,难怪逢出门,必堵。
谢玄似是丝毫不受他们影响,已拿着一本书翻看起来。他自来聪慧,心无旁骛时有,最多的是一心几用。所以他尽数吸纳着书中内容的同时,也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七郎说的人,应是今晚和二郎在一起的女子。
“那女子已有主,莫要多事。”
“有主不怕,抢了便是。”谢及握着小拳头,这可是他娘说的。
他娘是这么说的,“我若是个男子,管她有没有说人家,直接上手抢了便是。”
谢玄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敢说是他娘说的,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卫今见之,忙打圆场,“郎君,你见过?可真如小七郎所说?”
思及之前所见,谢玄道:“确实貌美,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