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几位夫人,她都知道。这声音没有听过,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谁,应该就是刚回府的大夫人陆氏。
这位大夫人出手阔绰,不止深得府里下人的心,还得了小辈们的心。方才一进门,她就发现人到的齐,连三房还不到半岁的八公子谢正,也被乳母给抱了过来。
微微一抬眼皮,她看清陆氏的模样。
大约不到三十的年纪,长相秀丽,衣着打扮虽不浮夸,但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因着年纪不大,面相自然也嫩,还极其爱笑,笑起来梨涡深深。
她报了姓名来处,再无多言。
“原来是亲家四姑娘。”
林谢两家庚帖已换,亲事已落定,传出去已是互为亲家。
陆氏许是瞧出了她的局促,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始给小辈们分发见过礼。当她接过两块大金锭子时,就听到陆氏笑眯眯地说:“喜欢什么样式的钗啊环的,自己打去。”
这见面礼还真是实在。
她很喜欢。
欢喜之余,她对陆氏这个人颇为佩服。
谢家以清贵立世,陆家是商贾之家。在世人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势弱的一方应该放低姿态,尽量让自己融入另一方。
但观谢老夫人的面色,似乎并不介意陆氏的言行。
谢老夫人不是不介意,而是根本介意不了。所有人都以为这门事是陆家费了不少银子,打点了不少门路才死乞白赖攀上的,却不知是谢清阳自己主动争取的。
谢清阳这个人自小天资过人,学业和行事上从未让谢老夫人失望过。不管是成家还是立业都循规蹈矩,不曾有过任何出格之事。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求谢老夫人去陆家提亲。
谢老夫人初时不解,以这门亲事不妥当劝说儿子。不料一向守礼听话的长子竟然说出惊人之言。
他说:“母亲,儿子心悦于她。”
身为一个明事理的母亲,谢老夫人自然是知道千金难买我儿喜欢的道理,所以她不仅同意亲事,还应允了儿子莫要挑剔陆氏的请求。
自古婆媳关系难调,妯娌关系更是微妙。
魏氏虽没说什么,但眼底的不赞同清楚可见。她一不喜欢陆氏年轻,二不喜陆氏的出身,三不喜陆氏的做派。
幸好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否则全部乱了套。
小辈们都得了金锭,各有打算。
林重影小心翼翼地收好,继续保持低调。
无奈她长得实在扎眼,陆氏很难不注意她。
“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说亲了吗?”
这话一出,气氛却无端变得微妙。
滕妾之事虽未言明,然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魏氏不可能瞒着谢老夫人。孟氏再是耳目不灵通,约摸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这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个都不吭声。
林重影小声回道:“还没。”
反正明面上她确实没有说亲,也不算说错话。
魏氏皱着眉,复杂的目光包含好几种情绪。
林家这门亲事,她一开始就不是很满意,还想着让从娘家挑个侄女当儿媳妇。但桓国公夫人告诉她,林家绝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暗示她这门亲事不亏。
至于怎么个不简单法,桓国公夫人没有细说。她私下琢磨过,林老夫人同太后娘娘是表姐妹,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门亲事定下不久,传出林大姑娘破相一事。一开始她还想着被猫抓了能有多大的事,便是留疤也是轻淡。所以当林家提出陪嫁媵妾时,她也就顺水推舟应下,毕竟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以后身边少不了人。
哪知人一到谢府,将她吓了一跳,当下那叫一个后悔。无奈儿子对林家庶女很是满意,一口答应不退亲。
一个贵妾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但儿子喜欢,当娘的能有什么法子,大不了日后自己多拘着些,多教些规矩。
她不动声色地递了眼色给林有仪,林有仪立马心领神会,“四妹妹,你的亲事自有母亲做主,莫要乱说话。”
谁都不是傻子,有些话点到为止。
阖家欢乐这样的大事,少不得要热热闹闹。既是一家人团聚,又是谢老夫人的寿辰。依着临安城的习俗,祭祖宴请样样不可少。几位夫人开始讨论中秋晚宴及过些日子的寿宴事宜,大到宾客宴请,小到戏班子唱的戏文,怕是要说上好久。
小辈们识趣告退,陆续离开。
林重影走在最后面,倒不是谢家的姑娘们排挤她,而是她不愿意套近乎。因为林有仪不止警告她不许接近谢问,还不让她和谢家的姑娘们亲近。
“你一个妾室,也配和主子们称姐道妹,还是早些歇了见不得人的心思,免得到时候被人嫌弃。”
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为了避免麻烦,也只能绕着谢家的姑娘们走。只是绕开了谢家女,却绕不过谢家男。
当被红着脸的谢三公子谢为叫住时,她无语地望了望天。
谢为是三房嫡子,府里的下人私下都说,宁当二房的三等奴才,不做三房的一等奴才。并非因为二房是嫡出,而是因为三夫人孟氏的严苛。
孟氏是御史之女,还是嫡女。她未出嫁时有些才名,平日里又是极重规矩之人。为怕儿子受影响,院子里所用的丫环一个比一个其貌不扬。便是上了年纪的婆子,也是半个风韵犹存的都找不到。丫环不能随意调笑,婆子们也不能乱说话,谁要是在谢为面前说笑,那是要挨板子的。
林重影敢肯定,自己就是孟氏最不喜欢的那种姑娘。如果孟氏知道自己的儿子私下找她,她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谢为那么大个人杵在自己面前,她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三表哥,你下学了。”
“我刚下学。”
谢家的儿郎长得都好看,谢为虽不如谢问俊美,却也是难得的俊俏少年郎。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书,脸越来越红,再红下去林重影都怕他的头顶会冒烟。
“三表哥,你没什么事的话……”
“我有!”
你有什么有!
林重影头都大了。
她已经够烦的了,这书呆子还凑什么热闹。
“影表妹,你有没有读过《衡子论书》?”
“……”
她不仅没读过,还没听过。
不等她回答,谢为又急急说话,“书上说君子不以色识人,其心不摧,必心坚之。色不识人,乃空,由心也。”
这书听起来好像类似《论语》。
这话的意思倒也不难理解,谢为在向自己表明心迹,意思是他心悦她,并非是因为她的美色,而是遵循他的本心。
他的面相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孩子,端正而有礼,还有几分腼腆。她猜测孟氏应该提醒过他,但或许是说的隐晦,以致于他可能没听懂。
“三表哥,学问一事我不太懂。大表哥不是快回临安了吗?听说他学问极好,等他回来你再好好向他请教。”
“大哥的学问自是极好的,但…这些也不难,不需要向他请教。”他没说的是,正是因为长房的大堂要回临安,他心里才急。
自小到大,无论是哪家姑娘来府上做客,那眼睛里只看得见二堂哥,他永远都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唯有这位林家的影妹妹,他瞧得分明,不仅眼里没有二堂哥,还老躲着二堂哥。
他心悦影妹妹,一见倾心。影妹妹没有和其他姑娘一样钟情二堂哥,他以为自己尚有优势能获取芳心。
但大堂哥那般人物他不敢比,也比不了,万一……
“影妹妹,我是…我是想说给你听,若是你不懂,我可以……”
你不可以!
“三表哥,我打小就不爱读书,你别和我说这些,说了我也不懂。”
这话却是假的,林重影本是是爱读书爱学习之人,而原主则是因为没有机会读书。
“影妹妹,我教你。”
谢为脸更红,因自己的笨嘴拙舌而急得脑门子都出了汗。看到他这个样子,林重影的心情很复杂。
古代婚姻不能自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她的终身捏在嫡母赵氏手中,哪怕再有人心悦于她,想娶她为妻,那也要经过赵氏的同意。赵氏让她做妾,她只能做妾。若是不服不愿,自己私定终身,到头来也逃不过做妾的命运。
“三表哥,你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三伯娘难道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吗?”
“我母亲自是提过你的,她说是个守规矩的人。”
谢为这话其实未尽实,孟氏对他说的原话是:“这府里的郎君渐大了,难免人心浮杂。那林家姐妹都是二房的客人,自有二房招待。你若是见了,绕着路走,省得招人闲话。”
他当时心虚,便问了一句“招什么闲话?”母亲好半天没回他,最后说了一句,“许是我多心了,那林四瞧着是个有分寸的人。”
突然他目光一滞,望着远处惊呼:“大哥!”
林重影朝那边看去,但见一人往宝安堂而去。秋高气爽中,那人萧萧肃肃,冷而清举。
虽只是个背影,已是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