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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孙辈共八人,大房两子,皆是嫡出。二房三子,两嫡一庶。三房两子,一嫡一庶,四房一子,乃是嫡出。
八子中,除长房两子外,余下皆在临安。谢玄为长,且是天资最出色者,底下的堂弟们个个敬他畏他仰视于他。
他看人时,尽管眼神极淡,却让人不敢直视。
谢为被他的目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畏惧之下整个人紧绷如弦。与谢问敬他怕他的原因一样,谢为景仰他,却也怕他的拳头。
原因无他,只因当年他揍谢问时,谢为就在旁边。
谢为清楚地记得,那次是二堂兄嘴欠,骂五堂弟是小娘养的。这话恰好被大堂兄听到,训斥了一通。二堂兄不服气,嚣张地嚷嚷大堂兄一年就回来一两次,凭什么管自己,所以就被大堂兄揍了。
当时二堂兄被揍得极惨,鼻青脸肿不说,牙齿还掉了两颗,满嘴都是血,好不吓人。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惹谁都不要惹大堂兄。
“大哥,你听我解释。”他脸上的血色散了个干净,白中带出几分忐忑来。艰难地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
两样的话,谢玄在谢问口中也听到过。
巧的是,与堂弟们纠缠的竟然是同一人。他眸底隐有难辨的复杂,似不经意般瞟了一眼旁边的假山。
“听三叔说,你今年不下场。”
“是。”谢为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一些,暗道大堂兄最是冷情冷性之人,想来不愿与人谈论男女之事,也不愿理会这些。
读书一途,天分占了大头。家鸡羡慕山鸡会飞,那是因为有可比性,兴许努努力自己也能飞起来,但它可不敢凤凰比。凤凰于天,除了仰望只有敬畏,还有自惭形秽。
这就是他对谢玄的感觉。
他与这位天资纵横的大堂兄没法比,比之二房的四堂弟谢和,他也不如许多。因为他今年不下场,而四堂弟却要下场。
除了无心学业的二堂兄,他谁也比不上。
“父亲和夫子都以为,我应该沉下心来再读两年书,届时下场胜算会大许多。”
“那你就沉下心来好好读书,厚积薄发,大器晚成者常有。”
“多谢大哥。”
谢为激动起来,大堂哥这么看好他,那他一定可以。被自己景仰的人看好,他越想证明自己,更不愿被误会是一个品行不端之人。
“大哥,方才的事,我……”
“我无意听了几句,那位林四姑娘似乎对你无意。”
“她…她只是害羞。她出身不高,在林家想来过得也不算好。她是怕影响我学习,大哥,我心悦于她……”
害羞两字,听得林重影满眼的讽刺。
这个谢三公子,还真是自以为是啊,比之那个谢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以为她能给自己当妾是天大的荣幸,一个想当然的以为她出身低,就应该对自己所谓的心悦感恩戴德。
何其可笑!
亏她刚才还因他的那番要娶她的话而小小动容了一下,也真是太容易心软。他抛出那样的承诺,不就是想让她与他私会吗?
谢家的长辈们应该都知道,她是谢问将来的妾室。如果被人知道她和谢为私下见面,那她成了什么人?以三房的地位,和孟氏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得罪二房。那么等待她的可能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大家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让他给谢问做妾。但她有了污名,哪怕是想安安静静当个姨娘都难。第二条是她极有可能成为谢为的妾室,比第一条路更艰难。
这么的艰难,她到底该怎么走?
她无力地靠在假山上,抬头望天。
假山的那一边,再次传来谢玄冷淡的声音。
“二郎与林家已经定亲,你可知此番林家大姑娘来谢家做客,为何要带上自己的庶妹?”
这声音如此之冷,她却听得心下一热。
有些话不能出自她之口,但有人可以说。
谢为一脸莫名,不明白大堂兄为何突然提及此事,隐约觉着有些不太对。细细一琢磨,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提及影妹妹时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影妹妹上次那语焉不详的话。蓦地一道惊雷在他心间响起,将他震得面目僵硬。
“大哥,你说她…她是……”
“林家大姑娘破了相,前些日子二郎闹着要退亲,为何如今没了动静?此事你好好想想,莫要为难别人,害人而不自知。”
好一阵沉默后,谢为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显然不相信这样的事情,同时,他心中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大堂兄他比不了,因为天资确实相距甚远。
但是二堂兄凭什么!
为什么从小到大,儒园所有的好东西都先紧着二堂兄,以前的种种他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他心爱的姑娘……
这些年他知自己资质不算好,唯以勤劳补拙,他希望祖母能看重自己,希望母亲以自己为傲,更希望自己能有如花美眷。
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谢玄直皱眉。
一个女子而已,何至于此。
“三郎,三叔三婶对你期望甚高,你莫要辜负他们。”谢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小勤奋,朝读暮诵,我都知道。如今我们这一辈,仅我一人出仕,我盼着你早日学成,与我并肩站在朝堂之上。”
他悲愤化成激动,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大哥。”
兄弟二人互相道别后,谢玄先离去,接着是谢为。直到空气中只有桂花香,林重影才慢慢站起身来。
望着前路,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代,还是做男人好。
林家的庶子们活得确实艰难些,但如果敢豁出命去,未必没有活路可走。庶女们就不同了,一个个被死死捏在赵氏手中,一旦豁出去只有送命。
刚走出去没两步,她感觉后背一凉。桂花的香气中隐有一丝极淡的冷冽。随即心念一动,慢慢蹲着身体,捂着脸小声地哭起来。
当她感觉有轻轻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时,便知自己赌对了。
“这么委屈吗?”
这声音很淡,也很冷。
正是去而复返的谢玄。
林重影不敢抬头去看,因为她怕这位谢大公子从她眼中看不到泪水和悲伤。趁着这会儿的工夫,她赶紧把上辈子的伤心事都回忆了个遍。
上辈子啊,她也不是什么幸福幸运的孩子。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她是被外婆养大的。外婆去世后,她独自一身,无牵无挂。所以穿越之后,她连悲伤都没有。
两世没有一世是好的,没由来的,她都有些同情自己,这么一矫情,好歹挤出几滴眼泪。
这才堪堪半抬起头,长睫轻颤时,大颗的泪珠滚落。
“不是委屈,就是难过。自小我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我。我拼命做女红,讨她欢心,大公子,你看我这双手。”
她将自己的手伸出,展示给谢玄看。
如凝脂般玉白的皮肤,其上可见淡蓝色的筋络。手指纤长细弱,似是不堪轻折。翻过来时掌纹不太显,食指腹处布着好些针孔。
这些针孔不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毕竟一个常年做女红之人,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是最近她循着原主的记忆做活时,因记忆与身体不能完全融合,而不小心扎到的。
谢玄平静地看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她哽咽着,继续道:“我三岁拿针,先是帮着缝补,后来就做些碎活。母亲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着,只要我足够懂事听话,她多少能顾念一些。我不图什么好亲事,但求嫁个老实可靠的男子,温饱度日,安安稳稳。”
“林四姑娘以为,我身为男子,想来应该不懂针线之事?”
“……”
她大惊。
下意识想将手缩回来,却不想被男人的大掌隔着袖子捉住手腕。
谢玄俯低着身体,目光依然平静。
“林四姑娘,你将我当成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