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玄这些年,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有借着两家旧情接近他者,有官场同僚家的姑娘,趁着他做客时故意在他面前露脸者,还有在外逢场作戏遇到的烟花女子。
她们接近他、想引他注意、或是直接干脆地撩拨他,他将那些所谓的偶遇、试探、诱惑尽收眼底,静观其变而不受影响,因为他始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不仅是谢家的嫡长孙,还是汝定王的外孙,他肩负着两大世家的使命,他身上的担子不允许他将精力花在除责任与朝政之外的事情上。
但此女,有可能威胁他们谢家百年的清名,他不得不出面。
当他走来时,林重影便知他是堵自己的。
“大公子。”
她称谢问等人皆为表兄弟,可面对谢玄,她不敢套近乎。
“谢林两家将为姻亲,当共同进退,荣辱相系。谢家门风清正,容不得烟视媚行之人,更容不下祸乱门楣之人。”
“大公子,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必否认,我那堂弟听不出来,我却是听得明白。我不管你在林家如何,与你嫡母嫡姐有何恩怨。只要你进了谢家的门,就要守谢家的规矩,你那嫡姐也是如此。你若安分守己,谢家自会给你应有的体面。若想恃宠生事,扰乱谢家的门风,我绝不允许!”
所以刚才她和谢问说话时,这位谢大公子就在附近,还将他们说的话全听了去。也难怪来警告她,她之前说的那些话,确实足够绿茶。
“大公子,如果我说我根本就不想做妾……”
“那是你们林家的事,你身为林家女,受林家教养,家中让你嫁与何人,必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你若有不满,自与父母说去,与我谢家无关。”
谢玄是谢家下一代家主,谢家子孙与何人联姻,他都会私下详查一番。林家树大根深不假,但根系枯死的也不少。
这一代的林家家主林绍才能平庸,在外不能荣耀林氏,在内不能约束后宅。好在林家长子是个不错的,俨然有其祖父之风,势必会重振林家。所以这门亲事虽不算好,却也不算差。
至于媵妾一事……
“贵妾能出厅堂,所育子女皆由自己抚养。谢家人护短,一旦你入谢家门,再无人可欺你,包括林家。你只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日子不会难过,望好自为之。”
“我知道了。”
林重影低着头,无助而低落。
府里的人都说他们的大公子何等的天资过人,人品如玉。像谢玄这样的人,生来就站在高处俯视他人,从不入贱地,也不曾与低贱者打过交道,必是不可能同情像她这样的人。
干爽的秋风拂来时,除去浓郁的桂花香味,竟然还有一缕冷冽气息。纵然极淡,却仿佛能压住那霸道的花香。当谢玄从她身边过去,那种冷冽气更重了些。
她抬头时,谢玄已经走远。
双方的身份使然,谢玄能说出刚才那样的话,显然是一番苦心。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更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遂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福了福身,“多谢大公子。”
谢玄耳力极好,哪怕走远了,还能听到她这声道谢。
卫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禀报先前之事。
“小七郎对那位林四姑娘极感兴趣,方才我瞧着他又去寻林四姑娘了。”
谢玄闻言,清冷的目光刹那凝聚一层寒气。
他与谢及相差十七岁,又是异母兄弟,但说来也怪,谢及从小就十分亲近他。几个月大时,父亲抱着都哭,到了他手上立马笑出了声。
母亲说他自小无趣,又太过冷情,或许不仅男女情淡,血缘情也淡。他未与谢家堂兄弟们一同长大,情分确实不深。唯一让他体会到兄弟之情的人,也只有小七。
小七还小,再是聪慧,也无法辨别人心。
“暂且由着他去,他终归要面对人心复杂,早些见识也好。”
但愿他的话那林四都听进去了,否则……
当林重影推开寻芳院的门时,一眼就看到坐在院子里有些无聊的谢及。谢及一看到她,小脸一喜。
“林四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他这次不是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那嬷嬷虽上了年岁,气色却是红润,略显富态,瞧着就是个喜庆有福之人。
“七表弟,你怎么来了?大夫人知道吗?”
“我娘知道。”谢及围着她,仰着小脸,黑珍珠般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你送我回去,我说了要请你吃点心的。”
那嬷嬷适时递上带来的点心,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家的下人们也不欺生,对她的态度都过得去,可也没有人几人像这位嬷嬷一样,笑得真诚而亲和。
大夫人同意谢七公子来感谢她,表明并未因为她将来的身份而有所避嫌。单冲着这样的等同对待,她都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
她大大方方地收了点心,并不把谢及当成小孩子,而是比着相互往来的关系,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朋友。
亲手泡了茶,用漆盒装了果脯。
说到这些果脯,还是刚进谢家时魏氏让人送来的。梨脯杏脯桃脯,分量不算多,却是她能拿得出来仅有的招待之物。
“林四姐姐,你方才去哪了?”
“我去了我大姐那里,她有事寻我。”
谢及装成大人的模样,“哦”了一声。
一旁的米嬷嬷闻言,心提得老高,难掩紧张之色地打量着自家姑娘,不敢错漏半点。林重影不动声色地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她见之,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谢及年纪小,心思心眼不少。他看似在吃着果脯,实则密切关注着她,当看到她摇头时,眼神灵动地闪了闪。
“林四姐姐,你很怕你大姐吗?”
林重影讶然,心道大房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前有谢玄那样的天纵良才,后有谢七公子这样的聪敏之人。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更不可对一个孩子言道。一是说出去坏的不止是林有仪的名声,也包括她自己。二是她不愿那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
“嫡庶有别而已。”
谢及又小大人般“哦”了一声。
“林四姐姐,你别怕她,这里是谢家。她若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她没有欺负我,多谢七表弟好意。”
这个时代的阶级尊卑注定了有人永远低人一等,上位者无法共情。这位谢七公子年纪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恐怕也会习以为常。
何况哪怕是心里滋生了阴暗,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再是想有人帮助自己,再是想摆脱如今的箍制,也还没有卑劣到去利用一个孩子。
谢及歪头看她,很明显不信她的话。
“林四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摸着自己的脸,心道有这么明显吗?
当下挤出笑模样来,“没有,我见到你,很是欢喜。”
这一笑虽勉强,却难掩艳色。
谢及双手托腮,喃喃,“林四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她“扑哧”笑出了声,这次是发自内心。
困苦之中,有人对自己释放善意,这是何等的幸事。只是这样的时光不会长,将来她若成了谢问的妾,怕是再也不可能如此平等地与谢及说话。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起悲凉。
上辈子普通人的身份,如今都成了望尘莫及的存在。
古代礼法规矩众多,哪怕谢及是个小孩子,也没有长时间与她独处的道理。那嬷嬷笑着提了一声醒,道:“七公子,今日的习字还未完呢。”
谢及闻言,马上垮了小脸,不太情愿地同她道别。
出了寻芳院,却没有直接回黄金屋,而是去了莫扰居。一见到卫今,赶紧拉到一边咬耳朵。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卫今一脸的哭笑不得。
“小七郎,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不管,我看得出来,林四姐姐一点也不开心。你帮我好好想想,有谁能抢得过?”
卫今下意识看向屋内。
半开的雕花木窗内,谢玄正在看书。那般的形相清癯,萧疏轩举,恐怕再高超的丹青妙手也难画其风骨。
谢及也看了过去,突然欢呼一声,“我想到了!我大哥……”
卫今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