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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去,府中一切如故。
四处张挂的灯笼辉映着百年望族的富贵,晕染出书香世家的雅致,入目所及皆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悠然。
黄金屋灯火通明,越发的金碧辉煌,在夜色中犹如布满璀璨的灯塔,标示着绚烂的前程与方向。
林重影远望着,莫名情绪翻涌。
恍惚之间,她仿佛是在奔赴一场决定未来的面试。
先前方嬷嬷提到的定珠姑娘,便是陆氏身边最得用的人。不管是衣着还是气质,定珠给人的感觉完全和下人这两个字无关。
陆氏给她和定珠介绍彼此,两人相互见了礼。
时间太过紧迫,根本无暇过多客套。随着下人们将账册全部搬来后,屋子里全是珠算的声音。陆氏和定珠人手各一算盘,娴熟地拨弄开来。
大房不差钱,灯烛自然极足。不光是桌两边照亮,四角也摆放着点好烛火的灯台,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无错综阴影。
林重影提起笔,蘸了蘸墨。
原主没机会读书,仅识得不多的字。因着整日里忙于绣活,也没有多少时辰练字,字迹委实谈不上好,她也是如此。不光是字不好看,握笔的姿势就很不标准。她自己没什么感觉,隐约察觉对面的定珠多瞄了自己好几眼。
当下羞赧解释,“我母亲说女子守后宅,当以女红为重。打小我就做绣工,女红倒是不错,可惜荒于学习,字也写得不好看。”
她语气平静,听在陆氏耳中却是莫名的难受。
这孩子若是生在别人家,或许已有才名在外。哪怕是托胎到商贾之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被埋没。
“无妨的,多练练,也就好看了。”
“多谢大夫人,我会的。”
这位大夫人,还是多金又心善。
若是此生能追随这样的老板,那该多好。
一夜不过几个时辰,几人手上皆是不停。黄金沙漏内的细沙一点点地流逝,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连响了四下,说明已经四更天。
下人们早已备好宵夜,等候主子们的吩咐。
吃过宵夜后,陆氏说自己要闭目养会儿神,让她和定珠要么歇一歇,要么出去活动筋骨提提神。
定珠道:“我留下来守着夫人,林四姑娘,你身子弱,又坐了这么久,合该出去走走才是。”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又正好有此意,当下从善如流。
这具身体确实太弱,一气坐了这么久,专注时不觉得,一松懈立马觉得腰软背疼。避过守夜的丫环婆子视线,她一时伸着胳膊,一时拉腿下腰。
当她将腿撑在树干上拉伸时,突然感觉有人。
其实谢玄一直都在,与其说是她被打扰,不如说是她闯入别人的地界。
大房的地位摆在那里,哪怕陆氏是继室,安排的院子不论是布局还是位置,那都是极好的。一处一景自是不必说,更有峰回路转的别有洞天。
她自是不知道,从这里往左,再走几步便是一处绝佳之地,刚好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情形,而谢玄此前就在那里。
“你以前一直在藏拙?”
“也不是。”她收好腿,双手并于身前,慢慢地转过身来。
方才她就应该想到的,大夫人不可能自作主张让她来算谢家的账,必是和家主通过气。而这位谢大公子身为下一代家主,当然也有知情权。
那么是原因让谢家父子同意的呢?
她不无自嘲地想着,或许还是因为她将是谢家妾的缘故。
“既然没有藏拙,为何此前并未听说?”
“因为没有机会。”或许是黑夜虚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给了她勇气,她看着眼前的人,决定再试一试。“我知道在大公子看来,我这个人品性不堪。大公子不信我,也是应该。倘若有活路,我也想做个不争不抢的人,不用百般谋划,更不用算计别人。”
“你真的只是想活?”
当然不是。
但首先是要保证活命。
“大公子,我真的只想活命。”她再次伸出自己的手,也不管谢玄看不看得见,将指腹上的针孔展示出来,“我手笨,身子也不怎么好。一天下来,初时还能坚持,时辰久了自是受不住。手上没了力气,拿着针就抖,一抖就容易扎着自己。这针眼有了好,好了又有,这些年都没有断过。”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真的在抖。
但这真不是演的啊。
她生怕谢玄再误会,连忙左手按右手,两只手死死握在一起。
“大公子,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回去歇息?”
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谢玄的住处是莫扰居,而不是黄金屋。
事实上,谢玄也是第一次这么晚还留在黄金屋。
先前陆氏向谢清阳提议时,他也在。
谢家子孙自小皆要习算术,历朝历代术数大家编撰的各种算经流传至今,皆是各有路数,亦是有法可依。前朝的那位齐大家,传闻中有心算之术。但他敢肯定,所谓的心算之术,并非真的一眼识数,而是自有一套自己的算术之法,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己。
所以他想,这个林四或许又在骗人。
从十二岁起,他见过太多女子接近他的伎俩。装可怜者、卖弄美色才情者、借长辈之交攀关系者,或是故作天真、或者眉目传情、或是跟踪痴缠。他看破所有,尽数不动声色地化解,从不曾在意过。
唯有这次。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
怪不得她之前隐约感觉外面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原来是这位谢大公子。
正思忖着,手腕被人握住。这次男人没有用力,却是将轻轻她一带,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光影斑驳中,眼前之人的眉眼越发的清俊出尘,当真是公子只应见画,非世间凡尘所有。
男人的声音低而静,似蛊惑人心,“你想要什么?”
难道自己成功了?
她想要的当然不止是活命,而是自由、平等、以及财富,但是这些真的可以吗?如果自己说出来,这位大公子能帮她吗?
忽然她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猛地去推男人。
“大公子,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不等她的手碰到,谢玄已抽身离开。那清冷的目光表明,她猜的没有错。什么她想要什么,分明就是试探!
谢府上下都以为他们的大公子是皎皎明月,不沾尘世污浊的雅正之人。那么谁来告诉她,这个爱偷看,还会用美男计的人是谁?
“大公子,上次你问我,我把你当成什么人。你可能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在你之前,从未有人帮过我。我可能是苦了太久,好不容易遇到善心人,便不管不顾想诉说自己的委屈。
我错了,我不应该说那些事污了你的耳朵,更不应该贪心地让你再帮我。但你也不能欺我可怜,这般戏弄于我!”
说完,她转身要走。
谁知没走两步,被谢玄拦住。
谢玄看着她,清冷的目光中有一丝复杂。
祖父生前常说无千秋万代之君,亦无长盛不衰之族。他们谢家流经两朝而存,是因每一代族人的努力,也因历代家主的殚精竭虑。以天下为己任,以家族为己任,是他和父亲终其一生都要坚守的责任与使命。他是谢家子,也是谢家下一任家主,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不管此女如何学到的本领,也不管她到底有何目的,注定是二堂弟的妾室。他们谢家百年清名,他绝不允许有人败坏家风,哪怕是他自己。
“我说过,若你安分守己,谢家会护你周全。”
说来说去,还是劝她给谢问做妾。
这位谢大公子,果真是极其护短之人。
她能有什么目的呢?无非是想好好活着而已。她又有什么本事呢?若她真有本事,她也不会陷在困局中苦苦挣扎。
“大公子不能久居临安,如何能护我周全?”
“你嫡姐嫁人之前,你应该无性命之忧,你嫡姐大婚之后,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你既然有心算之术,对二房来说是个助力,必会得到看重。当然你要切记自己的身份,不可能逾越之心。”
这还真是给一个甜枣,再打一个巴掌
但是……
她真的不想当妾!
谢玄观她神情,心知她应该还有打算,清冷的眼神中划过一抹异色,却也不揭穿。他言尽于此,倘若她不知好歹,执意在谢家后宅兴风作浪的话,他不介意亲手除掉她。
“你好自为之。”
“我知道了。”
她心里清楚,以谢玄的身份,这一个甜枣加一个巴掌已经是最仁慈的忠告。如果给谢问做妾是她逃不开的命运,那么谢玄的承诺就是她最大的倚仗。
当她抬头时,没有眼泪汪汪,而是饱含感激之情。
“多谢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