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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屋,四下无人。
灯烛通明中,满眼的富贵,明明是亲眼所见,也能触手而及,在她看来却如云烟一般,梦幻又不真实。
谢玄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让她老老实实等着给谢问做妾。她本来就没有什么路可走,如今还被谢家下一任家主给盯上,更是走投无路。
从窗户望去,外面的景物在灯笼的光亮中影影绰绰,也不知那位谢大公子走了没有?
她心下一声叹息,努力摒弃纷杂的思绪。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宝珠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现身,小声道:“林四姑娘,大夫人乏得厉害,让她多睡一会儿。”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宝珠算账要用算盘,免不了弄出声响,但她不用。她动作极轻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视线落在账册上时,低垂的眸中划过一抹了然。
这账册被人动过。
大夫人愿意用她,表明对她的能力已是全然的信任,应该不至于多此一举到来查验一番,那么翻看她所记账册的另有其人。
之前来的路上,她听方嬷嬷说过一些陆家的事。陆家生意做得大,要用的人也多,为怕外人不同心,多年来致力培养自己人。
他们从下人的后代中挑选中聪明伶俐之人,加以培养和考验,大部分人一开始就被淘汰,少部分留下来的人中,有的中途被撤下,有的学成后被安排到各房当管事丫环。而宝珠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被当时还是陆家大姑娘的大夫人相中,一直带在身边。
“那些人中,顶数宝珠姑娘天赋最好,人也最勤奋刻苦。大夫人观察了好些时日,才定下她。这些年她越发得用,大夫人平日里没少依赖她。”
这是方嬷嬷对宝珠的评价。
或许对宝珠而言,她的闯入是个意外,要么是隐约觉得是个威胁,要么是不相信她的能力。总而言之,不管是出乎什么心理,宝珠私下翻看她所算账目之事,她都表示理解。
“林四姑娘好本事,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
宝珠这话,一语双关,言语中似乎并没有敌意。
林重影本就不想与他人生出龃龉,自然不可能露出丝毫得色,羞涩的表情中不仅有懵懂,还有些许的低落,“我自己也没想到。”
屏风后传来声响,陆氏已经起身。
宝珠赶紧过去,一旁侍候着。
陆氏揉着太阳穴,眼底隐有一丝意味深长。
这个宝珠啊,算得上是近些年来陆家培养的人中最为得用的一个,心里多少有些傲气。方才她故意装作睡去,有心让身边的人也开开眼界。
几人继续算账,屋内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珠算声。直到快近卯时时,所有的账目终于整理完毕。
下人们将账册送走,林重影被陆氏留下来。
陆氏话不多说,给她的酬劳是一块金锭。她意外又不意外,打心眼底喜欢这种行事爽快出手大方的人。再次感慨,若遇这样的老板,该是何等之幸。
当然她没有收,而是推脱一番,说了一些自己是心甘情愿帮忙之类的话。
“这是你应得的,给你你就拿着,我们陆家人行事向来如此,功有赏,助有酬,你可不能让我坏了规矩。日后说不定我还会常找你帮忙,总不能次次都让你白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便不再推辞,收了金子。
忙活了一夜,众人都很是乏累,陆氏叮嘱她回去好好补觉。
她揣着烫心的金锭子,出了黄金屋。
这一觉睡至傍晚,醒来时天色已灰,她望着窗外的暮色,竟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惘然迷茫。
米嬷嬷和根儿只知她一夜都在大房那边,并不知具体发生何事。她避过根儿,挑些能说的和米嬷嬷做了解释。
“…四姑娘竟有这等本事,奴婢却半点也不知晓。若是早些知道,传到老爷那里,或许也能好过些。”
“以前哪有机会知道,若不是恰巧遇上,我自己也不会发现。”
“也是。”
米嬷嬷欲言又止,神情说不出来的怅然。
用过饭后没多久,二房那里有人来请,说是二夫人要见她。她倒也不惊讶,不管二夫人有没有提前知道内情,单凭自己在大房留了一夜的事,根儿也不可能不上报。
二房当着儒园的家,魏氏就是儒园后宅的管理者。所住院子宽敞气派,名为百流,取字百年流芳之意。与黄金屋肉眼可见的富贵相比,百流院的布置要低调许多。但低调不代表寒酸,而是另一种隐藏的富贵。
下人们通报之后,她被引进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百流院,头一回是刚到谢家时。那次她跟在林有仪身后,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魏氏没在屋内,而是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
她上前行礼问安后,送上自己带来的礼物。魏氏显然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她绣的鞋垫后,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有心了。”
侍候在旁的嬷嬷代主子接过鞋垫,退到主子身后。
魏氏问起昨晚的事,态度有些漫不经心,语气也很随和,仿佛是在与人话着家常。但林重影不会真的以为这位二夫人不在意此事,甚至她敢肯定,魏氏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在意。
所以她不能邀功,更不能表现出兴奋。当魏氏表扬她时,她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自打我住进谢家,府里的人对我都很好。能为府里分担一二,我心甘情愿,一点也不觉着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魏氏抬眼看她,神情间有几分缓和。“你有这般能力,将来必定大有用处。”
这话不好接,林重影只能作羞涩状。
接着魏氏又问了她一些事,比如说几时学的算术,和什么人学的,她给出的回答和在陆氏那里一样。
半晌,魏氏喃喃,“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后,她示意林重影上前一些,仔细打量一番后,问:“你帮我看看,这两朵花该剪哪一朵?”
那是一盆菊花,开得极为妍丽。魏氏所指的两朵,一朵位于分枝,已然绽开,花瓣垂丝如瀑极尽张扬艳丽。另一朵为正枝,含苞欲放,花形瞧着应该也不会差。
林重影瞬间了然,这位二夫人是在考验自己。
“二夫人,我不懂这些。”
“不懂也没关系,你好好瞧瞧,剪掉哪朵更好些?”
正为妻,侧为妾,若说把正的剪掉,那便不容于世俗。若说把侧的剪掉,无疑又是自寻死路。
两样都不能选,她索性装傻,“二夫人,为何非要剪掉一朵?”
“花草要修要剪,才能长得正,开得正。若让旁枝的占了先机,不管不顾地抢夺风头,这盆花也就废了。”
原来是怕她抢了林有仪的风头。
若真如此,为何要同意林家陪嫁媵妾?今日这般试探,真的只是为了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她仔细回忆进谢府之后的种种,尤其是第一次来百流院给这位二夫人请安时的情景。那时二房的人都在,除了谢清明和远在京中的三姑娘谢舜英。
谢清明有两房妾室,杜姨娘生了二姑娘谢舜章和五公子谢亦,沈姨娘是五姑娘谢舜芷的生母。她记得不管是谢舜章谢亦,还是谢舜芷给她的印象都是言语谨慎之人。
那么为何当着长辈们的面,谢舜芷会突然失态,说出“难怪三哥昨日没去学堂,原来是今年不用下场”的话?
须臾,她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位二夫人后悔了!
两姓结亲,结的是两家之好。一旦退亲,若无站得住脚的理由,结亲成了结仇不说,还坏了自家的名声。倘若是女方出了纰漏,比如说行事不检点,比如说与人私会等等,那么男方不仅有退亲的理由,且还站在道德的至高点。
她完全相信,一旦当面对质,以谢为对三夫人的惧怕,不仅不会护她,反而会将过错推给她。到时候众矢之的,她百口莫辩。
如果不是意外出现的谢玄,她恐怕早已沦为这些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
这位二夫人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今日找她来,试探的不是她的底线,而是她的野心。若是她表现出想压林有仪一头,甚至是取而代之的想法,魏氏必会顺着她的话,煽风点火膨胀她的野心,让她与林有仪去斗。
她们两败俱伤招人耻笑之时,正是谢家退亲最好的时机。若真如此,哪怕是林谢两家退了亲,她不用给谢问做妾,依然还是没有活路,甚至可以说更是走进了死路,等待她的命运更惨。
“二夫人,我不懂养花。我只知秋来时,这些花各争艳。秋尽时,唯有一地残。不管是哪一朵,到最后结局都一样。”
“这如何一样?”
“确实也不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开的花,自然和明年的花不同。二夫人若真是觉得难以抉择,不如将它们全部剪下,插在不同的瓶中,它们便谁也不会压着谁。”
魏氏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最后收起剪子,递给身后的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