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嬷嬷是她的心腹,人称庆嬷嬷。
庆嬷嬷接过剪子,搁进一旁的竹篮。
她看了一眼那竹篮,又睨了睨林重影。林重影心下了然,上前将竹篮提起,随她进了屋。
屋内一应布置皆是雅致,紫檀木的书架上除去砚台笔筒纸镇等物,还有一支上等的白玉瓶,白玉瓶中的菊花稍稍过了花期,略显一丝萎色。
她净了手,从竹篮中取出早前采的花,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番后,替换掉白玉瓶中的花,左右调整摆弄了一会儿才好。
梳着双角的丫环跪在茶几前,动作娴熟地沏着茶。茶香氤氲之时,外面传来下人的通报声,说是二公子来了。
谢问是被人扶进来的,扶他的人是红袖。他神情憔悴,下巴处可见胡茬的青影,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的不悦,阴沉的眼神意味着他的不满。
乍一眼看到林重影也在,满脸的不悦阴沉化成惊喜,“影妹妹,你怎么也在?”
魏氏面色有些不虞,当看到林重影侧过身去避过,无一丝害羞之色时,脸色好看了些。
“你看看你,像是什么样子?”
谢问回过神来,当即摆脱红袖的搀扶,几步上前。
“儿子失礼了。”
他原来被关在祠堂里一夜一天,满肚子的委屈,一出来便想着找自己的母亲诉个苦,却不想心心念念的美人儿也在,当下将装出来的可怜收敛,换上平日里温润公子的模样。
林重影侧身低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般姿态落在他眼中却是害羞娇怯,更是惹人怜爱。那似玉的脸,纤细的身姿,似迎风而绽的花,羞答答地等待着有缘人的采撷。对于已通人事的男子而言,宛如无声的诱惑,引得他一阵阵血脉贲张。
魏氏见儿子盯着人不放,有些怒其不争。
三个孩子中,她对这个大儿子最愧疚。原本想着他不能读书出仕,自己便在别的地方多宠着些。所以议亲之时,百般挑选,千思量万考虑的定下林家,哪成这门亲事一波三折。
“这次的事,多亏了你林家四表妹。若不是她帮着你大伯娘理清了账目,还不知有多少风言风语等着你。”
谢问大感意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娇美柔弱的少女,“影妹妹,你竟然精通算会之术?”
“岂止是会,且是算得极好,若不然你大伯娘也不会让她帮忙。”魏氏说着,半抬的眉眼中,余光一直关注着林重影。但见林重影未露出任何得意自满之色,且还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脸色又好看了几分。
谢问大喜过望,账目的事是他失察,不仅没能在祖母和叔伯们面前露脸,还丢了一个大脸。不管后来这事是谁平的,有没有传出去,他在长辈们那里已经没了面子。
但影妹妹不一样。
影妹妹是他的人,他的人平了事,就等于事情还是他平的,他立马觉得扬眉吐气,哪怕是再见到长辈们,也不觉得有多丢脸。
魏氏自来偏疼他,见他欢喜,也跟着高兴。
“这一通折腾,你也乏了,早些沐浴歇息吧。”不等他说什么,又吩咐红袖,“好好侍候你家主子。”
红袖盈盈地行了礼,过来扶他。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动作举止无意识的亲近贴合。一个低眉一个迎笑,任是谁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愫。
魏氏的余光,始终没离林重影。
林重影看他们的眼神没什么波动,仿佛一切都是寻常事。当两人出门时,红袖的身体都快贴在谢问身上,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和嫉妒。
她今日所有的表现,让魏氏重新有了思量。
一来儿子喜欢,二来这林家的庶女也颇有用处。而今瞧着还算本分,不像是争风吃醋之人,日后有这么个人收拢儿子的心,还能帮得上忙,仔细想想倒也过得去。
魏氏这一思量,态度上立马显现。
当林重影离开百流园时,得了一堆的赏赐。一匹浮光锦的料子、一盒常兴斋的点心、一罐上等的龙井茶叶,并一包切好的参片。
庆嬷嬷亲自相送,送至院门外后,说了一通所谓掏心窝子的话。
“二夫人心善,影姑娘你日后与她相处久了,便知道她最是疼人。她同你母亲是表姊妹,待你和仪姑娘是一样的。”
别人这么说,林重影也就这么听,不过是左耳进了右耳出,权当是听了一回响,响过之后什么也不剩。
但东西是好的,感谢的话自然也少不了。
庆嬷嬷对她的态度很受用,说是定会转告自家夫人。两人在门口道了别,一个往出走,一个进了院子。
掀着门帘进屋,庆嬷嬷果真将她的话如实转告。
魏氏垂着眸,慢慢地品着茶。
良久,来了一句,“可惜了。”
*
林重影一回到寻芳院,米嬷嬷便告诉她,她走后没多久,大夫人那边派了人来,送了两身衣裳。
一套浅红,红线混着金丝的绣花精美无比,领襟袖口处压着穿枝花。另一套淡绿,水烟般的料子华美异常,无需过多的绣花已是极佳。两套衣裳瞧着都是最时新的样式,用的也是上等的料子。
“大夫人说了,这两身衣裳是买的成衣改的。姑娘你先试一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她再让人去改。”米嬷嬷说着,面有犹豫之色,“奴婢想着不好麻烦她们,便擅作了主张,若真有不合身的地方,奴婢自己改就好。”
“是这个理,我们自己改就行。”
林重影分别试了试,两身衣裳都意外的合身。
米嬷嬷寻了一个借口,将根儿支出去,然后道:“四姑娘,这新衣你先放着,日后有机会再穿。”
“为何?”
“你若穿了新衣,大姑娘瞧见了,必定不会高兴。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且再忍忍。”
穿个新衣服都要看别人的脸上,这样的日子可真够憋屈的。
“衣服是大夫人送的,我若是不穿,大夫人会怎么想?”
“这……”
米嬷嬷为难起来,皱着眉一直叹气。
见她这般模样,林重影心里也不好受。
原主的记忆中,她是唯一的依靠,她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四姑娘,你忍忍,等你长大就好了。”“四姑娘,你再忍忍,等你嫁人就好了。”
正是因为这些话,原主艰难地活着,忍到了议亲的年纪,却不想等来的是做妾的命运。若不是所有的信念崩塌,多年忍耐等待全成了空,又怎么会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嬷嬷,我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她答不上来,面容悲苦。
林重影心里更不好受,“嬷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等不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以大姐的性子,她真的能容我一直在身边吗?她若如愿嫁进谢家,还会留我的性命吗?”
“四姑娘……”
“嬷嬷,我这般今日不知明日事,得过一天是一天的人,为什么还要忍?我想穿新衣裳,我想穿给送我的人看,我想让大夫人知道,她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我心中很是高兴。”
“四姑娘,你…你别说了,不会的。这是谢家,谢家门风清正,不会由着大姑娘作恶,你不会有事的。”
“万一呢?”林重影也跟着红了眼眶,“嬷嬷,你我都知道,哪怕是谢家,也不可能后宅干干净净。嫡妻想算计一个妾室,有的是见不得人的法子。我想活一天,就是一天,尽量吃好睡好穿好,可以吗?”
一时间,屋子里全是她压抑的哭声。
林重影缓缓坐在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绿色的衣裳,如花似玉的脸,似绿叶衬红花,细看处处好。
但这张脸委实貌美过了头,是福也是祸。林家利用她这张脸,保住了两家的亲事。二夫人想借她这张脸,招来流言蜚语,从而全身而退。
镜子里又照出一人,正是米嬷嬷。
米嬷嬷用袖子擦干眼泪后,替她梳头。
一梳梳到底,二梳还到底,梳着梳着,米嬷嬷再次泪涌,“四姑娘长大了,若是吴姨娘还在……”
这话说到一半,再没有了。
吴姨娘就是原主的生母。
原主的记忆中,生母的名字仿佛是个忌讳,因着赵氏下令不许议论,违者轻则发卖,重则乱棍打死,林家上下几乎无人敢提。
林父那个人风流成性,成日里眠花宿柳,流恋烟花之地。林家的下人们中不时有传言,说是林父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外室。
原主的生母进府后不到半年产女,所以她推断吴姨娘极有可能曾是林父的外室。外室这样的存在,养在外面也就算了,一旦接回家中,被人耻笑的往往是正室。所以赵氏不许人传,不让人议论。
从米嬷嬷讳莫如深的言语中,她知道吴姨娘生得极美。或许正是因为太美,才让林父破例接回府中。
她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的眉眼,问:“嬷嬷,我和我姨娘像吗?”
米嬷嬷微怔。
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