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陈道渌带着道白下山,从归来峰御气驾风往北,不过半个时辰,便觑见了瓷里的镇角。
离家一个月,大半的时日还是在昏睡中过去的,可在山上待着,不知怎的道白就是无比的想念家里,想要回瓷里镇,回乡下田间去看一看。
或许他想的不是回家,而是乡间的青野,是路头的市肆,是倚着门扉拖着鼻涕等他归去的丫头。
陈之作为瓷里镇的里正,家里的房宅在镇上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门口七阶台阶,两扇红漆大门威严耸立,内里是三进的院落,虽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那样的“金门玉户神仙府”,但也算得上是家有余庆的积善之家,日子过得还是可以的。
道白到了家门口,只见门上贴了红艳艳的大红纸,檐下又挂了两盏大红灯笼,下着断断续续蒙蒙小雨的清明时节,却好似是除夕元旦一般的喜庆。
“先时四伯已知会了你家里,说了你入道修仙的事情。”
道渌指着门前的红纸与红灯笼,给道白解释着,但心里头对陈之一家的作为颇为不满。陈道白是因为麒麟爷一道【神离】,因祸得福才入道的,这等事情自然要保密,免得他家知晓真相觊觎道白身上的宝贝,陈之一家却张灯结彩大张旗鼓,这般阵仗只怕瓷里全镇都晓得了。
陈道渌不信陈求法没和陈之交代过要谨言慎行的事情,然而这位年纪比他还小的九叔,做事实在是不牢靠,和儿子道白在山上那处处懂事招招小心的表现一比,真真是犬父虎子。
当然,这等心思他是不会对道白言说的,他牵着道白的手,上前叩响了红漆大门。
铜环连叩三响,里头出来人应门了。
“是哪位呀?”
来开门的正是道白的亲兄长陈洪,他一看到陈道渌那张额宽嘴瘦的脸孔,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刻露出满面笑容,嘴角的褶子咧得比老人额头上的皱纹还要深。
“渌大哥!诶呀呀,稀客稀客,快请进来!”
随后,他又瞧见道渌手上牵的道白,笑得更是灿烂,和当日不管弟弟死活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却是只字不问那只瞎了的眼。
“诶呦,白哥儿也回来了!好啊,真是太好了呀,老爷太太,还有姨娘,可都想死你了!”
陈道白张了张嘴,亲哥哥陈洪话说得这么热情,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张口了。虽然年小,可道白心里是清楚的,以往自己在这个家里,可不值得家人这么惦记,原因也是简单——他是庶出。
陈之家里,陈洪是正妻潘氏所生,年纪最长,母亲家里是云峰山的潘家,这个潘家和陈家一样,同是下菰郡沈氏的附庸家族,家里也有一位筑基。故此,虽然潘氏是没有修道资质的凡人,但娘家够硬,地位稳固,陈洪这个嫡长子的身份自然也无可动摇。
正妻厉害,那么做妾的就要倒霉了。陈道白的生母徐氏只是普通人家,说是妾室,可连同桌吃饭都不许的,道白和陈洪虽然是亲兄弟,但哪怕是为了给云峰山潘家一个面子,陈之也得宠信长子,苛待庶子。
不过,眼下陈道白入道修仙了,事情自然有了不同。潘氏来头再大,也是个民间女子,如今陈之一家是一人得道,全家能不能鸡犬升天,自然要指望着道白了。
“你弟弟的事情,四伯应当同你一家讲过了,今后他便要在山上修道求法,得有好些年不能同你们相见。”陈道渌说着,扫了陈洪一眼,递了个眼神,“他年虽小,又是个有孝心的,央了我和四伯,求能下山来同父母拜别,我就带着他来。三天后回山,你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吧。”
“真是劳烦渌大哥了,若是不嫌弃小门小户村野俗味,请进来吃杯水酒,家父常念叨渌大哥呢,家里还有两坛窖藏了多年的清德黄,我再去镇上掂几斤好肉来,让浑家下厨给渌大哥做顿好的。”
道渌皱了皱眉头,这陈洪,是一点也没看懂自己的眼神,想叫他们一家人收敛着点,这没头脑的东西反而还要大张旗鼓,让他去镇上掂几斤肉,只怕要弄得瓷里镇都知道自己在陈之家吃了这顿饭。
他可是家里掌法纪的,平素最忌讳这等事情,也就是陈洪是个民间凡俗,换做家里任何一个修士,道渌这会儿就该喝斥了。
“今年麒麟爷北走,泽边好些灵田沾染了离火气,清明时节都旱得没几滴雨。我此次下山,带道白过来只是顺路,还需往北边走一趟,三日后来接他,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陈道渌既然如此说了,陈洪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像他这样的仙长,不给面子自家也得腆着脸受着。
“多谢渌大哥一路相送。”相较之下,陈道白就很明白,躬身一揖,礼数周到的同陈道渌道别,“也祝大哥一路顺风。”
陈道渌点点头,驾起风来,在一众镇民顶礼膜拜下向北边飞去。
门前只剩下陈洪与陈道白二人,陈洪这个哥哥热切的迎着弟弟进了院子,大声唤了父亲出来。
“爷、娘,白哥儿回来了!”
陈洪的嗓门不小,廊下的春燕被惊起,扑扇着翅膀赶紧飞走,听到动静的陈之从堂屋里走出,四十来岁的年富力壮的中年人,看着庶出的次子堆满了笑脸。
“白哥儿回来啦,好啊,好啊!”
论相貌,陈之和陈洪更为相似,与道白却不甚相像,基本是张浓眉大眼的四方脸,颔下留着长须,平素作为里正煞是威严,今日这般笑得灿烂,道白还是头回看见。
“儿子不孝,回来迟了。”
作为修道者,道白本可以不拜身为凡人的陈之,但他还是当庭跪了下去,大礼拜见父亲。
“诶呀呀,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你现在是仙人,往后可就不要这么拜了!”
陈之赶紧搀起儿子,看起来好是父慈子孝的模样,可这位父亲偏偏不问儿子瞎了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洪哥儿,快去,买些上好的酒肉回来,让你浑家做一桌好菜,给你弟弟接风!”
陈之和陈洪不愧是亲父子,想的一模一样,陈洪赶紧去了,陈之拉着儿子的手,进了堂屋,拜见了嫡母潘氏和生母徐氏。
潘氏见到陈道白归来,笑得多少有点不由衷,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心态终究是两样的,这一个多月,潘氏夜里总是不禁的想,为何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得了这样的机缘?
而生母徐氏就截然不同了,一见到亲生儿子回来,立刻就红了眼睛,那时陈洪回来说陈白冒犯麒麟爷给烧死了的时候,她可得多么伤心,夜夜以泪洗面,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现在儿子回来,又成了修道的仙人,可摸着那只给烧坏了的左眼,再想到今后儿子就得离家修道,心头又如何舍得儿子,泪水止不住的流着。
陈之赶紧相劝,就是潘氏,虽然心里有些想法,但这种时候也得安慰两句。
“你看,怎么又哭了,白哥儿回来,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该高兴才是呀!”
“老爷说得是啊,福祸相依,现在白哥儿回来,难道要叫他陪着你哭,一块儿伤心不成?开心些吧,你日日夜夜都祈盼的白哥儿现在就在面前,好好看看他的模样哟!”
徐氏擦着眼泪,哽咽着露出笑容。
“我也知道今日该笑的,可不知怎的,这眼睛就是忍不住的掉泪。”
陈道白跪在生母面前,握着母亲的手,眉目低垂,神色似乎也有哀意。
“儿子今后不能在身边尽孝,只请母亲多多保重,他日修成道法下山,再来父母身边伺候。”
“看这孩子多孝顺啊,妹妹真是有福哟!白哥儿是仙人了,往后妹妹的福可享不尽呢,崔家前些时候还想把他家的丫头嫁过来,呵,还好老爷那时没允,白哥儿也是他家丫头高攀得起的?”
孩子这么表孝心了,真情也好,假意也好,潘氏大夸道白孝顺,几个人一起哄着,徐氏才止住了眼泪。
又是聊了一会儿闲话,陈洪也回来了,带着酒肉让他浑家下厨去。
道白左右看看,不见妹妹陈紫,便问了起来。
“怎地不见紫丫头?”
“在她那院呢,这阵子你不在,丫头一直闷着,每每都念叨起你,去看看她吧。”
陈紫是失怙的孩子,在陈之家里只能算是寄人篱下,平素只亲近陈白,今天道白回来,这个妹妹早应该出来迎了才对。但麒麟北走那一日,陈道白会抬头冒犯麒麟爷,就是因为一条银脚带爬到了陈紫身边,道白为了护着妹妹,这才犯了忌讳。
他心里是一丝一毫不曾怪过陈紫的,但只怕陈紫有心结,同父母告了罪,便往后院去。
过天井时,在厨房里忙活的嫂子张氏瞧见陈道白,立刻出声招呼:“白哥儿回来了呀,今儿嫂子给你做顿好吃的,梅菜扣肉、腌笃鲜、油焖笋、粉蒸肉,还有你最爱的老豆腐,满满一盘,都是你的!”
嫂子这么热情,道白也不好意思拔腿就走,只好停下脚步作揖回礼。
“这么些菜,可要辛苦嫂子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能回来,比什么都让家里人开心!”
嫂子张氏是瓷里镇本地的农家女,大字不识,也没学过大族的规矩,但为人爽快,这两句话说得,倒比刚才陈之陈洪这亲父亲兄更暖心。
道白又与嫂子闲话了几句,然后告了声罪,往陈紫那屋去。
小丫头正坐在橘子树下,闷闷的望着天。前些日子陈求法同家里通过气,告知了陈白的消息,陈之几人得知陈白入道修仙了很是开心,陈紫也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觉得罪孽。再加上家中没了陈白,她也没人说话玩耍,一直闷闷不乐着。
而当道白踏进门槛的那刹那,小姑娘看见兄长熟悉的身影,先是一怔,随即小脸都笑开了花,几步蹦到了道白怀中。
“小阿兄,小阿兄,你归家啦!”
道白宠溺的摸着妹妹的头。
“是呀,我归家啦。”
陈紫抬起头,看清道白面孔的刹那,满脸的笑容都凝住了,眼角泪光不由得闪烁起来。
“小阿兄,你的眼睛……”
道白这才想起来自己眼睛的事情,今天除了生母徐氏竟没人注意到过他这只眼睛,连他自己都没觉着异常,却忘了陈紫年纪小,看见这么丑的模样,怕是要吓坏她,赶紧遮了左眼。
“囡囡不怕,囡囡不怕,哥哥遮起来了……”
他以为陈紫是看见自己的瞎眼吓得哭出了眼泪,却不想陈紫抱紧他,哭得更厉害了。
“是囡囡害小阿兄遭了这个罪,是囡囡不好……”
道白一怔,下意识用力搂紧了妹妹。
倘若那一天他真给麒麟爷烧成了灰,这家里会给他哭出泪水的,也只有生母徐氏和堂妹陈紫了。陈之陈洪今天说得好听,笑得开心,可要是道白没入道修仙,便是活了下来,也要给赶出家门去的吧?
陈道白年纪虽小,但这点人心真伪还是看得清的,谁是真正关心自己,谁又是在逢场作戏,他瞎了左眼,却没瞎心眼。
“哥哥哪里遭罪了,凡是因祸得福,现在入道修仙了。等哥哥修成了,就下山来接囡囡,去个清静安生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道白哄了好一会儿,把小姑娘哄好了,又说起在山上的一些见闻故事,陈紫到底年幼,听哥哥讲了两个故事,注意力便分散了,很快破涕为笑。
到了日头半斜的时分,嫂子张氏来喊兄妹俩,一家人到了饭厅,一张大桌旁齐齐的坐了。
难得的高兴日子,陈之开出了珍藏的好酒,虽不是那窖藏多年的清德黄,可开坛之后,也是酒香四溢,年纪最小的陈紫嗅了嗅,脑袋便晕乎了起来。
酒是好酒,只是不适合小孩子喝,陈之陈洪父子喝得高兴,还想让道白一起喝,只有张氏细心,斟了杯甜米酒给道白,又斟了小半杯,给一直巴巴望着哥哥酒杯的陈紫尝尝。
“想当初,我要是和白哥儿一样,有了这等机缘,想来如今也同求方求安一样,是求字辈的大好人物了。”
酒过三巡,陈之便有些醉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陈求方陈求安是陈家求字辈的中坚人物,求法和道渌以下,不算老一辈的,就这两位修到了炼气中期,在陈家地位很高,平日里陈之都得六哥七哥的叫着,现在竟然直呼起名字来了。
也就这里是他自己家中,也没个人敢说他不是,若是陈道渌在这儿,哪怕陈之是道渌的叔父辈,也得给这位大侄子训出一身冷汗来。
“道白是个好名字啊,我嫡亲的八哥,也就是紫丫头的爹,名为求己,若我也能入道修仙,当号求之。求己,求之……”
陈之说着,许是酒醉的厉害,身形摇摇晃晃,眼神扑朔迷离。
“你是真的醉了,可别喝了,去床上躺着歇息吧。”
潘氏扶着丈夫,眼中满是担心,可真醉酒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下酒杯呢?
“诶呦,今天这么开心的日子,你拦我做什么!”
陈之甩开潘氏的手,红着脸孔大喊起来。
“我陈求之,我陈求之……”
他挥动着手臂,高声震嚷,把妻妾儿女吓得不轻。
可转瞬,涨红了脸高声吼叫的陈之,陡然却泪流满面,伏在桌上拍案痛哭。
“我怎么就不是陈求之呢?”
陈之这乍怒乍悲,搞得众人不知所措,就是安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紫更是不明所以,在桌面下悄悄用手指戳了戳哥哥道白,低声问询:
“白哥哥,叔父怎么哭了呀?”
道白轻轻摇头,他懂得陈之为什么哭,但他不能理解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