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神离这道极品阳气,又直接越过入道境,一下子晋到了炼气境,陈白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才。
与其说是他炼化了神离,倒不如说是神离炼化了他。
再加上连《感应篇》都没有学过,如何吐纳真气都不懂得,修仙界的一切于他而言几乎都是一片空白,所有的学问都得一步步来。因而苏醒后这小半个月,陈白一直在归来峰上学习修行,他虽然懂事,但到底年小,离家久了,不免有些思念家里人。
然而,不论是老祖陈君谋还是四伯陈求法,都没有让他下山的意思,就是在山上,他也甚少见到别人,这几日除了两位长辈外,也就见过六伯陈求方和七伯求安一面。
两位家中颇有地位的伯父见到自己时,或许是因为冒犯麒麟爷的事情,与其说是长辈见子侄,更像是在看一个外人,目光中有明显的打量和猜疑。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了清明时,陈君谋把陈白叫到了陈氏的宗祠孝敬堂,清明本是拜飨祭祖的日子,陈家三十几位修士齐聚此地,陈白难得有了机会,能认一认家中的长辈修士们了。
正堂中列着陈家祖先的牌位,最上首自然是开创乌程县陈氏的开山祖师陈乐山。
自祖师开山至今,陈家已有近三百年的时岁,中间虽然经历了陈知水的动乱,陈氏一度分裂内乱,但历代入祀的先祖还是不可枚举,足足列了七八排的牌位。
还有许多牌位“亲尽则祧”,把超过祭祀代数、又非主脉底细的祖先牌位从孝敬堂中撤出,移入后堂和附室陪祀。
主祭是四伯陈求法,陈君谋当初为了报仇,以子侄辈的身份依附沈氏,自认了沈氏“恨”字辈的外侄,自此陈家字辈便跟着沈氏走,陈君谋因觉得随了别姓字辈,有愧祖宗,是而家中祭祀他从不主祭。
恨字往下的流字辈,因为不曾有人突破至筑基境,如今已不剩几位老人。
正当年的是求字辈,行四的陈求法是求字辈修士中最长的一位,修为也最深厚,而除他之外,求字辈只有求方求安两人修到了炼气中期,还有好些三四十岁的求字辈连入道境都没有突破,仍在望气蹉跎,这辈子大概也是没机会御气飞行了。
而陈白所在道字辈,是孝敬堂中人数最多的一批,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的大哥陈道渌,是陈求法之后陈家第二位炼气后期的修士,年纪不到五十,自陈求法筑基失败后,是陈家最有希望筑基的了。
只是,这位大哥虽然修为高深,但一直掌着家中法纪,和兄弟们极少亲近,陈白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大哥,只看到他面孔方正,额宽嘴瘦,面容严肃,似乎不是好说话的人。
至于往下的何字辈,也有两三个年轻修士,只是这几位和陈白这一支的关系颇远,他也不认得那几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侄子。
主祭的陈求法主持仪式,求字辈的求方捧玉,求安奉香,道字辈的道渌献酒,下列的众人唱作,挨个上前三叩九拜,祭拜先祖。
陈白是此间年纪最小的,但辈分比几个何字辈的侄子大,本是轮不到最后,但主祭的陈求法事先有交代,让他等所有人拜完了再上前。
孝敬堂的祭祀虽然隆重,但大致上和民间祭祀的流程差不许多,过往的清明陈白家里也一样祭祖,四伯如此安排,陈白大致能猜到,应该是自己忽然成了炼气修士,所以要趁着祭祖的日子祭告祖先,在家谱中把自己的名字挪到仙籍去。
只要这一改,陈白就是陈家修士了,和往日瓷里镇上那乡野小子就将是天壤之别,不用再去地头劳碌,不用再给修士们磕头,家中也会因他而获得许多好处。
不过,陈白却并不觉得喜悦,他不讨厌瓷里镇的日子,虽然要在地头忙活,见到仙师们也要磕头,但那是踏实的日子,今后要在这山上修道,陈白反而觉着自己像是踏上了云朵,不由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几个何字辈的年轻修士祭拜完了祖宗,陈求法望向陈白,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来。
“陈氏子弟,仲脉陈之之子陈白,蒙先祖荫庇,上苍哺幸,业入道途。”
在四伯示意下,陈白跪在祖先牌位前,三拜三兴,叩首于地。
“祖训昭昭,陈氏子弟,藏精于晦者则明,养神于静则安。
秉承祖制,易名道白,谨守本分,以清净修心、钻研大道为务,兼以修身齐家、孝敬宗族,不可贪慕凡尘声乐,干扰世间。”
念罢,陈求法捉起朱砂笔,郑重在族谱上写下了“陈道白”三字。如此,陈白便是道字辈的修士陈道白了。
家中的人纷纷道了恭喜,在他们看来,陈白应是被测出了修炼资质,所以接上山来了,只有少数有心人留意到,陈白的年岁似乎略大了些,不像是八岁的模样。
陈道白晓得这时候自己没有说话的份,老老实实按着四伯的吩咐,叩拜完了祖先,再向长辈们一一作揖还礼。
祭祀毕了,难得陈家修士齐聚一堂,陈君谋吩咐摆宴,拿出方才的祭酒,派陈道渌给每人斟上了一杯,好让大家都沾沾祖先的荫庇。
按辈分,陈道白坐在道字辈的那一排,可他左右一个人都不识得,只能专心于盘中餐。
归来峰上的宴膳,与陈道白以往吃过的那些民间美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便是他在山上这一个月,也不曾用过这样奢侈的餐食,哪怕最简单的一碗米饭,都是修士施法种出的灵稻所煮,看着案上的菜肴,灵气四溢,宝光盈目,惊得他几乎不敢下箸。
他还在发呆的时候,身边的修士们都风卷残云般,筷子动得快的,漆盘竟然都见了底。看来这些陈家修士,平日在凡夫俗子面前是一副仙师模样,但其实也少有机会这么放肆的享用灵稻烹制的美食,都等着祭祖这一日放开肚皮,吃饱这一餐,连带着修为也能提升不少。
“吃不惯山上的东西?”
乍然响起的声音微微吓了陈道白一跳,他才注意到同辈的大哥陈道渌已经到了自己座位旁边,在给自己斟酒。
“谢过渌大哥!”陈道白赶忙双手端起酒杯道谢。
陈道渌瞧了这个弟弟一眼,他两人年纪差的很大,道渌比道白的父亲陈之还长几岁,论年纪做道白的祖父都够了。
“你既然得了机缘,日后安心修道就是,在山上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可以找我来说。”
因为多年来一直掌着家中法纪的关系,陈道渌总是板着面孔,宴会上也露不出笑容,说话也硬梆梆的,真是不好亲近。
“渌大哥关怀,小弟感念不尽……”陈道白稍稍踌躇了一下,还是把心事说了出来,“倒恰好有一件事要请教渌大哥,我离家的时候还没有拜别过父母,如今一个多月了,心中挂怀,不知何时可以下山?”
“你想下山?”陈道渌奇怪的看了言道白,“按着家里的规矩,上山的童修十六岁之前是不准下山的,免得修得了灵通却心性未成,下山惹出祸来。”
听到十六岁之前不准下山,陈道白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虽然懂事,但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许多事情上终究是不够成熟。
陈道渌看到他这幅表情,微微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酒彝。
“若是你真那么想见父母一面,我且帮你去问一问四伯,若是四伯准了,我带你下山一趟,快去快回,倒也无妨。”
陈道白没想到道渌愿意帮忙,对方刚才说有事可以找他,道白还以为只是客气话而已,却不想这位大哥是个面冷心热的,尽管总是板着个脸看上去生人勿进的模样,却是真心替弟弟着想的好人。
“四伯操持族务,事体繁重,我不敢打搅他,渌大哥愿意帮忙,实在是感激不尽,小弟敬渌大哥!”
陈道白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是十岁的孩子哪里喝过酒,马上被辣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咬着牙把祭酒咽了下去。
旁边有几人看着道白辣得吐舌头的模样,笑出了声来,但道渌没笑。短短几句对话,他也看出道白这孩子的性格了,懂事,老成,不论是言辞还是敬酒道谢,都能看出道白家里规矩一定教得很严,说话和礼数滴水不漏。
可正是太规矩了,反倒透露着一股子疏远感,不像自家人的模样。
道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四伯操持族务,事情虽然忙,但忙的就是家里人的事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事情不用见外,来找我们就是,莫要顾忌这个担心那个的。”
说罢,陈道渌提起酒彝,往下一席去了,他在道白这里耽搁了不少时候,后头还有人没吃上酒呢。
陈道白想着刚才那句话,他是个谨慎的性子,但脑筋转得也不慢,听出了道渌的弦外之音。
这位大哥人是好的,叫我在山上不用见外,和长辈们亲近一些……可该如何亲近呢?
其实,陈道白是自扰了,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便是有些事做错了,长辈们也能容他的,想着万无一失、完美无缺,却哪里有这么容易的。
宴席结束之后,几位族里的老人也到陈道白身边来问上几句,山上可还住的习惯,家中父母还好,眼睛是怎么了,修道上可有什么疑难……多是些老人常问的话语。
这几位都是耄耋之年,甚至有流字辈的老人,陈道白都一一礼貌答了,几位长辈高兴的夸道白聪明懂事,勉励他在山上好好修道,将来若是能炼气筑基,便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从几个老人的话语中,陈道白听出四伯和老祖并没有把自己晋到炼气的事情公诸于众,他自然也就守口如瓶,只字不提自己已经炼气的事情。
到了晚间,许是陈道渌同四伯提了席间道白的请求,陈求法来了道白住的屋子。
“四伯来了,侄儿有礼。”
一见到陈求法那身素丝无染的道袍,陈道白连忙放下手中的《感应法》,起身作揖行礼。
见到道白的举动,陈求法看起来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模样,微微蹙起眉头,想起之前道渌和自己提到的事情。
“道白这孩子,年纪这么小,规矩却这么多,举止处处都小心翼翼,不逾矩半步,虽然懂事是好,但却未必把我们当一家人了。”
陈求法对同辈的九弟陈之不甚熟悉,两人年岁就差了三十岁,且不是同一脉的血缘,难免生分,以往也不知道陈之是如何教儿子的。
只是现在看来,陈家到底在乌程县立足了一百年,要是上溯到乐山祖师的年代,近三百年都是有的,一支支一脉脉的分下去,大家都姓陈,可小宗小家却未必像自己一样把大宗大家当“家”了。
“起身吧。”陈求法随手拣起道白刚放下的《感应篇》,“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是,侄儿入道得晚,天资愚钝,跟脚不牢,只能以勤补拙。”
陈求法翻书的手顿了顿,抬眼瞧着恭谨垂首的道白,暗暗叹了口气。
这一句“天资愚钝”是在说什么呢?这孩子太过老沉,若是寻常的娃子,陈求法也就当是句自谦的话,听过也就罢了,可从道白口中说出来,他却不免觉得是意有所指。
要说天资,道白确实是愚钝的,毕竟他先天没有望气的资质,本是无缘道途之人。可得了麒麟爷一道【神离】,入道即炼气,这还算是天资愚钝吗?
陈求法隐约察觉到了,这孩子心里没准是自卑的,因为先天没有望气的资质,道白又心思老成,总是多想,便不禁猜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修道的天分。而以道白一贯的拘谨,这些心思也决不会同长辈们诉说,也就这一句话里漏了心里那点担忧,叫陈求法听出来了。
陈求法虽是炼气后期的修士,修为陈家第二,却不会解这等少年心结,便是听出来问题,也只能捻须不语,顾左右而言他。
“你渌大哥同我讲了,说你想下山探望父母,是也不是?”
“是。侄儿离家时没有拜别父母,心里惴惴不安,恳请四伯许侄儿下山一趟。”
“道渌应当同你讲过,按家里的规矩,童修十六岁之前是不准下山的,不过你心思老成,又算是事出有因,这事我就准了。给你三日的休,明日跟你渌大哥下山,回瓷里镇看望父母去吧。”
“谢过四伯!”
四伯这样好说话,陈道白甚为欣喜,立刻拜谢。
“但是——”不等陈道白起身,陈求法拉长语调,又补了一句,“你切记一件事,不论山下山上,都不要透露你晋到了炼气,即便给人看出来了,也不要说自己炼的是【神离】!”
道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财不露白的意思,旋即应下。
“侄儿记住了。”
陈求法抚须点头。
“若是别的童修,我是不放心让其下山的,但你是个懂事的,今日流木八叔问你,你也没说漏嘴,想必无碍。早去早回,在山下要多听你渌大哥的话,晓得了吗?”
道白一怔,他这才明白,原来今日那几位长辈的话也都进了四伯的耳朵,刚刚他觉得这位家中的长辈人善好说话,此时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紧,更认定自己在山上得谨言慎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