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哪里话,你我两家的世谊,何用计较这些!”
沈求欢心思巧妙,见陈道白油盐不进,陈求法又一言不发,知道这对叔侄是没那么打动的。
也是,到底是陈君谋的子孙,那等人物,便是尸山血海、满门死净的绝地都能趟出一条路来,心思算计何等的机巧!他教养出来的子弟,可不是沈才思家那几个那么好糊弄的。
这人眼骨碌一转,霎时便有了新主意。一路上继续和两人谈天说地,不拘仙俗,从江南诸道的典故,谈到各县各乡的风土人情,虽然聒噪,但也让道白大开眼界。
“下菰郡在震泽南畔,又是千竹门治下,历来修震位功法的居多,贤弟的离位功法反而是在泽北的丹阳郡多见些,道白往后修炼若是遇上瓶颈,大可以去泽北寻找机缘。
说起修离位的宗门,在南方首推南麒宗,咱们这下菰郡往南的会稽、九江与庐山三郡,便是在南麒宗治下,这家宗门与千竹门平素虽说不上亲近,但也没什么怨仇,几郡之间还算融洽,道白若是有意,将来不妨去游历一番。”
南方三宗四门,都是第一等的大宗门,虽然陈家只是下菰郡内乌程县的小家族,但又不是孤陋寡闻的野修,这些宗门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陈求法搭了话茬:“重岳门、南麒宗、千竹门、青奎门、连成宗、宝华宗、赤桑门,三宗四门皆是金丹真君开创,位分自然不一般。而各宗虽道法渊源不同,却都宗丰泰神君为祖师,故而丰泰神君的遗泽虽在北方,但每到飞升祭辰,南北同祭,天下共颂,神君之德,万古不息啊——”
这说法道白却是头一回听说,六年来他是看了不少书籍古本,但他能看到的书籍多是论道之言,少录闲野杂谈,加之这等道途渊源的逸闻多是口耳相传,有时更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正经的书册不会录,而那些三宗四门内秘典陈道白也看不到。
“丰泰神君的遗泽虽在北方洪洞宗,可当今之世,乃是南道昌盛!三宗四门,七位真君,北道只有六位,南北古今之争,兴许二三百年便要见分晓了。”
南道北道、古今之争,这又是道白不晓得的事情了。沈求欢在这里,这时候他自然不会提出疑问,只是默默听着。
“我看却不然。”陈求法摇了摇头,他年纪长,修为高,沈求欢虽然是沈家嫡系,但陈求法觉得其人说的未必就是对的,“南北再是相争,终究是仙道一体,大家都宗丰泰神君的。而五百年前,释道自西方来,魔教兴于南疆与北荒,都在啃仙道的根基,远的不说,郡中的银泰坊市不就已经有了一座和尚庙了吗?”
“呵呵,世伯说的是,释道和魔教终究非我门类,肯定是要提防一二的。但银泰坊中的铁佛寺,是千竹门准允的事情。
世伯或许有所不知,那铁佛寺乃是释道法华宗,修的是‘真空妙有’,所谓‘森罗万象,头头安立,缘起三千,法界无碍’,是尊丰泰神君为得道显圣的,庙里还设了牌位供奉香火,多少算是与我仙道交好的。若是换了净土宗那些妖言惑众的贼秃驴,真君定然是不会准其进入下菰的。”
沈求欢与陈求法都是求字辈,却一口一个世伯叫着,主动放下身段,陈求法虽然皱着眉头,却也没去指正。
“说到这事,不知今年大祭,千竹门可有上仙前来?”
“这是自然,震宵真君的亲传弟子,‘啸金虎’徐述光前辈应邀亲自前来观礼。”
“徐上仙?那可是积年的筑基前辈了,还是真君的亲传弟子,能请来这一位,可见主家在金丹宗门面前也是极有脸面的。”
陈求法借话捧了捧沈家,沈求欢也回敬赞起陈家来,一副你好我好的模样,实际上两人心知肚明,换做一百年前,沈家真人沈一舟在世的时候,千竹门可不会只来一位筑基,定得来一位紫府真人才合乎礼数。
可自从百年前沈一舟坐化,沈家百年没有人成就紫府,也就好在紫府真人遗泽深厚,下菰郡又是在千竹门治下,有真君看着,这些年沈家才能保持着下菰郡之主的地位。
不过即便如此,下菰郡虽然仍旧姓沈,但内里的暗流是越来越汹涌了,也不知这张交椅,沈家还能坐多久?
说话间,下菰城已然在望,这座城乃是下菰郡郡治所在,生齿繁多,城中百姓逾二十万人,周边更是良田万顷,几条溪河环郭三匝,穿城而过,水运发达,商旅亨通,物阜民丰。沈家把控此城,每年凡民生息产出不可计数,又有几多修士脱颖而出,可以算是沈家的命脉之一了。
大祭就在这座城镇举办,因是丰泰神君飞升八百年贺祭,隆重不比寻常,街道上无不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贴起仙符,城中心的丰泰庙前更是搭好了祭台。
待到大祭时,全城百姓都能在台边围观祭礼,有身份一些的则能在边上的楼台站一张座椅,居高临下的观赏祭礼。而沈家的一众筑基修士和请来的宾客们则驾风在天上观看,这样子仙凡融洽,天人同乐,正合了修士修道所求的阴阳和谐之意。
而陈道白到时候就是要在这个台上,扮当年将自己的老祖宗陈乐山满门杀绝,后又被陈君谋报仇雪恨的大白脸陈知水。
“两位请同我来,老祖早有吩咐,陈家不比他家,已备下精舍供二位暂且歇脚。”
沈求欢引着陈求法与陈道白来到距丰泰庙不远的馆驿,这地方只供修道者住宿,并不接待凡人,舍中灵机充沛,虽然比不上陈家的山门归来峰,但至少比寻常州城好许多,既能让人住的舒服,也不耽误修行。
“此间简陋,若不是大祭在即,定当请二位到落梅峰上一叙。”便是这样精美华贵的去处,在沈求欢口中也只是“简陋”而已,“这住处是怠慢了二位,晚上我给二位接风洗尘,还望务必赏光则个。”
“这如何好意思,如此精舍,已叫我二人过意不去,应当我们宴谢才是。”陈求法拱手坚辞,语气坚定。
“世伯哪里话,若是二位不来,回头老祖要怪我没有招待好二位的。还请给个面子吧!”沈求欢也是语气凿凿,不肯退让。
而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求法确实不好拒绝,不然就是不给面子了。
他看向道白,用目征询侄子的意见。
“世叔好意,不该推辞,但小侄身上还有大祭的使命,照例该顶礼焚香,沐浴斋戒才是,只能谢过世叔好意,改日定当摆宴赔罪。”
规矩是这个规矩,不过这么多年来,各家修士真正遵守的很少,毕竟真正会上台的,大多是些突破不了炼气的入道小修,或是如道白这样年纪的年轻人,没哪个能达到清心寡欲的程度。说到底,大部分人修道为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追求什么大道?说穿了,还不是为了自己日子能过得更好,能活在那些升斗小民之上。
这算是大部分修士默定俗成的潜规矩,但这规矩之所以要潜着,就是因为不好摆到台面上来说。陈道白拿出这个理由来,沈求欢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总不能说给神君的大祭顶礼焚香、沐浴斋戒没必要吧?若是旁人倒也算了,这个陈道白身上可是有麒麟恩赐的,沈求欢还不想试探这个。
“既如此那也没办法,实在是可惜了,不能和贤弟一醉。”沈求欢遗憾的摇着头,又瞅向陈求法,“那世伯……”
沈求欢到底想宴请的是谁,陈求法心里还是有数的,别看他资历老、修为高,可在沈家眼里,显然还是道白这个麒麟儿更抢眼一些。如果沈求欢真心想请自己,就不会是那种疑问的语气,而该说“道白不能来,世伯可一定要到”才对。
陈求法拱拱手,满脸歉意地婉拒道:“道白是初到下菰城,人生地不熟,我这做长辈的怎么着都该看顾着才是,只能谢过这番好意了。”
沈求欢叹息一声,看起来是遗憾无比,但心里作何想就不知道了。
“真是可惜了,那便等到大祭之后,那时二位可不能再推脱了啊!”
陈求法和陈道白两人连连应下,但至于那时候去不去就另说了,大祭时陈君谋肯定也会到场,自有老祖去应付沈家的事情。
沈求欢这头出了馆驿,驾风来到城北的烟柳胜地五凤楼,沈去傲正在这高楼上等他。
大祭将近,沈去傲可不会真的沐浴斋戒,美酒香食、舞女歌伎,人间享受,在他这里一应俱全。
“求欢回来了!来,快过来这边坐,陪老夫饮一盅!”
“我来为老祖斟酒!”
沈求欢很识相,听到老祖这么说,连忙趋步上前,却不在沈去傲身边坐,而是坐在了岸边,主动执壶斟酒,把孝敬老祖的姿态做到最足。
沈去傲哈哈大笑一声,很是受用,一边观赏舞乐,一边享用美酒,好不快活哉!
“见到那个麒麟儿了?”
“回老祖的话,见到了,此刻正在馆驿休息。”
原本目不转睛盯着舞女腰肢的双眼瞥向沈求欢。
“他不肯赴你的宴?”
“在归来峰时,陈君谋似乎就已经看出了我家的谋划,话里话外都是两不相帮的意思,故而陈求法和陈道白两人都很小心谨慎,尤其是那陈道白,一点破绽口实也不落下。”
“陈君谋这老鬼是麻烦,早知如此,当初家里就不该帮他报仇,还不如留着陈知水好,一个会愚蠢到弑兄自毁家业的人,总比陈君谋这种精明人好控制。”
沈去傲放下酒杯,声响不大,却压过了笙笛舞乐,舞女歌伎们能在楼中卖艺,自然懂得察言观色,闻声纷纷行礼退下,只留沈去傲和沈求欢祖孙二人。
“坐吧,这一路辛苦你了。”
他提起酒壶,给沈求欢斟了一樽,沈求欢受宠若惊的双手接过酒杯,将酒杯高举过头顶,谢了老祖的赏赐,再一饮而尽。
“你觉着那麒麟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求欢品着美酒滋味,合上双眼细细回想陈道白这一路的话语与行止。
“心思内敛,有城府,有世故,但还不够圆滑。礼仪端方,谨慎小心,与人相交处处拘礼,心防甚重,难以亲近。孙儿愚见,这人恐怕极类陈君谋。”
最后一句“极类陈君谋”,听得沈去傲眼角抽搐,陈家有一个陈君谋便够厉害了,再来一个,那可够让沈家感到威胁的了。
“打听出他炼的是哪一道气了吗?”
“其自陈炼的是中品的离位阳气【拜煌】,孙儿与他一路驾风从归来峰到的下菰城,气息是很像,不过……”沈求欢顿了顿,紧皱眉头,回忆着当时的感觉,“他那种小心谨慎,处处防人的性子,说的未必是真话。可能是更高品阶的气,也可能……他已经突破炼气中期,在我面前是刻意藏拙。”
“嗯,有陈君谋那个老鬼在,玩什么花招都有可能。”沈去傲认同沈求欢的判断,拿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信得过你的眼力,陈家这个麒麟儿,我们不能动他,但利用一下是无妨的。那边的事情准备好了吗?”
“老祖放心。”沈去傲微微一笑,见老祖酒杯空了,立刻执起酒壶殷勤斟酒,“我安排陈氏叔侄住的馆驿离沈道云那边很远,沈道云不会晓得今晚陈氏叔侄在哪里。”
“好,那你就去做事吧。”沈去傲满意的捋须,“求欢,我这么多儿孙中,最看好的就是你。其实我坐不坐家主的位子并没有什么要紧,但你这般的才具可不能埋没了,将来有你掌舵沈氏,家族才能重回一舟祖师在时的风光,好好干吧,莫要辜负了老祖的期望。”
沈求欢心下一热,这句话他是信的,自从修道以来,沈去傲为他准备了多少资粮,确确实实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而想想今后沈氏权柄尽在自己掌中,沈求欢就不由心生一股大丈夫当如是的豪情。
他离开五凤楼,立刻往城西而去,沈家来观礼的入道、炼气修士大多都居住在那里,其中就包括了家主沈才思的直系子孙沈道云。
按说沈道云是家主直系,其地位理当和沈求欢一般,不说备受宠爱,也该在家中人人敬仰。可沈才思这人君子风范,自己两袖清风,对下面的子孙后代也约束极严,沈道云是家主的直系后裔,却和沈家的庶流支脉待遇无差,功法资粮不过寻常,同沈求欢那种一路铺到筑基的待遇全然无法比较。
且为了以示公平,沈才思更是指定天赋出众的沈道云也要在大祭上登台,礼献神君,以示自己作为家主,与各家各脉无异。
如此以身作则,沈才思的君子名声是遍布四方,唯独难为了他这些子孙。
此刻沈道云下榻的客栈,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去处,仙凡混居,晚上便是想要打坐修炼,隔壁的呼噜,邻舍的犬吠,欢场的靡音,都搅得沈道云难以入定。
心烦意乱,沈道云干脆起身,修炼耽误也就耽误了,反正这些年学戏,早就耽误了不少的时间。他推开窗户,飞身跃出,无声无息的落在客栈的楼顶,顺着斗角坐了,静心赏着皎洁月色。
街上无家可归的孤童呆呆看着沈道云飘逸身姿,张着干瘪的嘴唇,不禁幻想着自己执剑腾风的大侠模样。
以沈道云的修为,怎么注意不到一个孩童的目光,看孩子衣不蔽体,模样可怜,不禁生起恻隐之心,摸出一块银子,随手丢给那孤童。
孤童眼睛一闪,瘦小的身体像耗子老虫一样的矫捷,抓起银子藏到怀里,然后给沈道云磕了个头,转眼便消失在巷尾。
“灵峰霞洞,四序不知秋,松为伴,竹为邻,闲唱无生曲。”
他吟着前人的诗句,品夜观月,感悟生民之苦,正有所心德,陡然听得一旁的欢场发出阵阵笑声,低俗的靡靡之音扰得他好不心乱。
沈道云皱起剑眉,握紧手中青锋,打量了过去,一座红帐暖烟的青楼,影影绰绰可以觑见舞女曼妙身姿,声色欢乐,美酒佳人,好不热闹。
因为老祖沈才思的苛求,他自幼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丹药资粮可用,今日修为都是自己一步步苦修出来的,一眼望去,便把那欢场高台的几道气纳在眼中。
一道【晕知】,一道【夜哭】,一道【拜煌】,还有几道看不分明。
沈道云眼力非凡,又修了瞳术,乍一眼便看出几道显眼的气来。其余几道,或是过于浑浊,或是被高品阶的气压制,模模糊糊看不出来。
下品的【夜哭】且不说,【晕知】是中品的巽位阴气,家中能修炼的人不多,【拜煌】也就前几年麒麟北走时家中采到了几缕,因为品阶不低,又是麒麟爷的遗泽,家中还没人能拿来修炼,这楼中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