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谋水》排了大半个月,大家渐渐都配合默契,本就都是修道之人,眼界和身手没有不好的,稍微用些时日,便练的比那些名堂响亮的戏班也不差多少了。
陈道白这半个月依旧维持着白天排戏、夜晚修炼的生活,同众人的关系也处的不差,他的修为在一众入道小修中鹤立鸡群,但待人却很礼貌客气,不像沈道云那般自诩清高,对阿谀奉承没个好脸色,很快便赢得了众多修士的好感。
道紫提着画笔,从道白的鼻梁上边勾着黑色油彩进入左眼窝,涂好了霸王眼窝。
“我自己来就行……”
“别动,一动我可画歪了!”
后台里那么些人,该化妆的化妆,该更衣的更衣,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道白是妹妹在帮着勾脸,让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自从五年前道紫上山,兄妹俩便住在一块儿,感情是越来越深厚了。道紫每日里看着小阿兄练戏,便也请邓百三教了两手,只是道紫这口的江南侬语实在不适合洪钟大吕的净行花脸,只好每日帮哥哥勾脸化妆,这样也算是给小阿兄帮上忙了。
这会儿道紫给陈道白画的这张脸谱,正是当年邓百三为道白专门设计的,不按传统的十字门画,勾霸王眼窝,两个眼窝中间叉红黑十字,鼻窝拔高,两个棒槌眉,眉上的脑门两边各勾灰一个套黑的发迹,暴戾凶残,穷凶极恶。再穿上大红蟒袍,戴上盔头雉翎,蹬上厚底朝靴,一副霸道枭雄的模样顿时便出来了。
这班子里的演员虽然都不是科班出身,可也有些修士道途无望,纵情曲乐,是懂行的,看到道白这身威武霸气的姿容,竖着大拇指夸起来:“陈道友这身行头真是绝了,尤其是这张脸,勾出一股子狠劲来,看得让人汗毛淋淋啊!”
“都是师父教的,我哪儿有这本事啊,各位前辈才是行家,这几日排演下来,晚辈自愧不如。等下上了场,晚辈要是出了岔子,还指着各位前辈帮忙补救一二。”
道白谦虚地拱手作礼,话说得也让众人受用,纷纷搭上好话拱手还礼。
或是有感而发,扮庄美人的年轻修士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陈道友真是君子风范呀,嗐,不似有些人,整日用鼻孔瞧人。”
“喂!”
旁边扮公孙义的老生赶紧拽了他一把,连连眨眼示意青衣不要多嘴。
显然,这话说的是沈道云,这位沈家公子虽然一次排演没落下,但一个月了,还是那副脾气,瞧不起这临时班子里一众人的世故模样,对着道白更是从来不假辞色,偏偏两个人还有不少的对手戏。还好两人演的是生死仇敌,不然到时上了台面,沈道云那张死板的脸非砸了这出大轴不可。
陈道白也想不通,沈道云为什么会这么看不起别人。
一个月接触下来,他多少也知道这位沈家公子的为人,衣食住行都很朴素,路遇饥寒还会慷慨解囊,与那些凡人都颇为客气,品行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可一见了自己这些修士却要摆起脸色来,说上两句好话更是像辱了他一般,横眉竖眼,怎么都给人挑出刺来。
说到底,陈道白自己是瓷里镇的乡下出身,在家里又是庶子,到了十岁的年纪,人已经懂事了,才因缘际会上山修道,并不觉得那些入道修士奉承沈家公子有什么不对,这是他们那些人生存的智慧。
但沈道云却不同,他是沈家家主的直系子孙,在落梅峰上出生,又自幼耳濡目染,深受沈才思君子风范的影响。
两人出身不对,看人看事的眼界自然也不同,陈道白从没把自己当作天上的仙人,哪怕在归来峰住了六年,他始终还是认为瓷里镇才是自己的家;沈道云则不然,哪怕住在凡人城镇里,他也是以道门子弟自居,必要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的,岂能与凡俗同流。
“陈道友,该到你登场了!”
正想着心思,道白听到该自己登场,理了理冠帽衣襟,又握了握妹妹的手。
“去看戏吧。”
“嗯,我看着的。”
武场点起锣鼓,唢呐吹响,一众龙套上场,陈道白扮的陈知水也跟着粉墨登场。
“好——”
“好家伙,这脸真狠呢!”
“头回见这么勾脸的,这唱陈知水的花脸是哪家的呀?”
“听说是乌程县的陈家人。”
“陈家人唱陈知水?”
陈道白一亮相,凭着这张别出心裁的脸谱,霎时就赢得了一阵叫好声,在人群中看戏的邓百三摸了摸自己的老脸的皱纹褶子,脸上的笑容被满街的彩灯映得分外灿烂。
台上陈道白神态自若地念白,丝毫没有因为在这种万人瞩目的场合而生怯,自如的同“陈乐山”对着戏。
“兄长神通泽厚,道业有成,为兄长贺,弟盖有绛霄楼一座,今已竣工,十分壮丽,请兄长登楼鉴览。”
“哎呀呀,这绛霄楼居高临下,满城风景一目了然,贤弟真乃有心人也。”
“兄长请看,楼下百姓闻得兄长登楼饮宴,前来庆贺。”
“甚好,看酒伺候——”
天上驾风观礼的一众筑基,有人抚须观赏,是真的喜欢,也有人百无聊赖,不过来应付个差事。而在这一众筑基中,就属陈君谋心情最复杂。
这一出演的是当年陈知水谋害兄长陈乐山的场景,虽然民间戏曲改编居多,可还是让他这个亲历者不由想起了当初那段血海深仇。
三百余口一刀一个血染衣,归来峰下路遇断魂谁叹息。
他正出神,沈去傲忽然凑过来,满面笑容地搭话:“恭喜啊君谋,陈家出了个麒麟儿哪!”
陈君谋立刻回神,笑意盈盈地拱手回礼:“前辈客气了,道白虽然侥幸得麒麟爷回顾,奈何资质平庸,至今还摸不到炼气中期的门槛,当不得什么麒麟儿。”
虽然陈君谋年纪比沈去傲大,修为也比沈去傲高,但他当年投靠沈家时,自认的是“恨”字辈,与沈去傲中间差了三辈,所以这时自然要恭敬叫一声前辈,沈去傲也坦然受了。这本不算什么,只是在有心人眼中,这番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在谄媚沈去傲了。
沈才思身边的雨花山主沈千陵回头看了眼陈君谋沈去傲二人,微微蹙起眉头来。
“君谋过谦了,我家的求欢与道白相交甚笃,料定道白不是池中之物,将来筑基不过水到渠成的事情。两家谊好,来日道白筑基,归来峰若是有筑基丹的需求,只管开口,翠屏山那边我去说!”
沈去傲注意到了沈千陵的眼神,心中得意一笑,反而对道白更加热络。
陈君谋哪里看不懂沈去傲的把戏,他这是故意做给沈才思一派看,就是要告诉沈才思,陈家是我夹带里的人了。除非陈君谋现在冷起脸来,开罪沈去傲一番,不然这个坏印象在沈才思一派那里只怕不好洗干净。
可同沈去傲翻脸,固然是不得罪沈才思一派了,却要把沈去傲一派得罪死了。
陈君谋余光留意到潘朱二家家主悄悄打量过来的眼神,心中已经有了计策。
“承您吉言,倘若道白这孩子真有这等福气,届时还要劳烦前辈。”
众人把陈沈二人的态度看在眼里,心中不约而同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陈家是倾向于沈去傲一派的。
唯有沈去傲心里犯嘀咕,他原本以为陈君谋会像陈道白那样推三阻四,摆出两不相帮的态度,却没想到突然这么上道,联想到这老鬼的以往,明明自己的谋划是成功了,可沈去傲心里头不知为何反而觉得不安起来。
这老鬼,不会是反而在利用我吧?
此时台上陈知水已经杀了陈乐山,一众虎狼张牙舞爪,正要杀上归来峰,陈知水得意洋洋,要把兄长满门都赶尽杀绝。
“一家满门具杀尽,
除了冤家对头人,
杀了一家三百口,
老夫才得放宽心,
庄姬已然身有孕,
岂能容她留祸根!
倘若是生下了儿和女,
那时节、我进山门、搜出婴儿斩草要除根!
校尉们带马与爷往前进!”①
一段酣畅又桀骜的流水板后,台上陈道白环视四周,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下菰郡中我为尊,任意而行——”
左手掏双翎,这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右手执马鞭,这是驰骋四海鞭挞天下,一个霸道又威武的亮相,算是把人物演到淋漓尽致了。
“这身段还头一次见,也是新改的?”
“这改戏的人是有名堂的,从没见过这么狠这么跋扈的陈知水,厉害呀!”
台下的邓百三欣慰的看着,这不是他改的,而是道白自己摸索出来的,这个弟子的悟性很高,明明六年间白天要学戏,晚上要修炼,道白硬是靠着自己的苦练造就了这台上的陈知水。回忆着六年来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邓百三的眼角竟有泪水淌了下来。
诶呀呀,这么好的日子,我这是怎么了?
不到筑基无法在天上列席的陈求法也大感欣慰,虽然是演陈知水。但道白这回可是好好在下菰郡露了回脸,连带着陈家的名声也涨了不少。
而在后台全程只盯着小阿兄的道紫就没想那么多了,她也不在乎演的是谁,只要大家都赞小阿兄一声好,她就欢喜得不得了。
而在天上,不少懂戏的修士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眼前一亮。
千竹门的“啸金虎”徐述光指着道白,对身旁的沈才思问道:
“这个大花脸是谁演的?”
这一问让沈才思都有些讶异,徐述光是金丹真君的亲传弟子,来下菰郡观礼算是给足了沈家面子,没想到会关心一个炼气初期的孩子。
可当沈才思准备开口回答时,忽然又尴尬了起来。
沈家让陈家人去演陈知水,这话怎么说都不好听,尤其是在徐述光这个外人面前,他沈才思是沈家家主,不论是谁出的主意,都必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是归来峰的陈家子弟,道字辈的陈道白。”旁边的沈千陵就没想那么多,脱口而出回答了徐述光的问题,“就是前些年麒麟爷北走,得了麒麟回顾的那个孩子。”
徐述光眼神微微一亮,拈着胡须不说什么,但却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只要这位千竹门的筑基,金丹真君的亲传弟子过问了陈道白的名讳,这便已经是一种态度。天上的一众筑基纷纷偷瞧陈君谋的脸色,心思各异。
就连陈君谋也有些诧异,暗暗揣测徐述光的想法。
他这么问,是不是以为那是沈家子弟,要夸赞一番给沈家长长脸,可一得知是陈家人,便什么也不说了。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也兴许是因为麒麟回顾的事情,让这啸金虎有所忌讳,干脆闭口了。
陈君谋暗自揣摩着,又瞄了眼刚才答话的沈千陵,这位雨花山主同沈才思很是亲近,算是沈家家主的得力助手,然而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刚才一张嘴就害得徐述光没法往下接话,还漏了陈道白得麒麟回顾的事情,真是一句话坏了两家事。
在下头,陈道白的戏告一段落,趁着转场到后来休息,摘去盔头,夏季刚过,他唱了这一会儿便已经满头的汗。
“哎呀,贤弟刚才唱的真是酣畅淋漓啊!过瘾,真是过瘾,从来听闻有剑仙、酒仙、诗仙,今日道白堪称为伶仙了!”
他一下场,等在后台的沈求欢便迎上来,连连夸赞,词用得陈道白都害臊。
“世叔过奖了,都是师傅教得好,我这点能为,哪里当得一个仙字。”
陈道白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他不想这时同沈求欢靠的太近,以免又让沈道云误会。可沈求欢大概是算好了时刻来的,不早不晚的,到了沈道云登场的时候,他头戴武生巾,身穿黑箭衣,腰挂三尺剑,脚踏厚底靴,从里间走出来,正正好好与沈求欢撞了个正着。
“诶呀,道云侄儿这一身能文能武、清爽干净,今年的戏可真是有看头啊!”他一边夸着沈道云,一边同陈道白挨近了一步,“方才道白贤弟唱得气透云霄,酣畅淋漓,叫我佩服不已,道云侄儿今天可是主角,莫要输了风头呀!”
沈道云斜了沈求欢一眼,刚才沈求欢同陈道白那么热络,一口一个贤弟,偏生叫自己的时候刻意喊个“侄儿”,故意将同是道字辈的沈道云拉得比陈道白低了一辈,明摆着是告诉沈道云,你不如陈道白,最多算人家儿子辈的。
他为人虽然孤直,但不是没有脑子,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来,虽然心里不爽,但也不会因为沈求欢一句话就失去理智。也就沈求欢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在哪里暗自得意。
老祖的事情要紧,且先让你得意一会儿吧。
沈求欢这模样在沈道云好似曱甴一样的恶心扎眼,就是一脚踩死,都嫌弃污了自己的鞋。干脆看也不看沈求欢和陈道友,扶着剑跨步迈向台上。
不论心里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沈道云现在刻意表现出一副受了挑拨,却又因为高傲的性子懒得同对方争吵的样子,他要比刚才台上的陈知水还目中无人,看都不看沈求欢和陈道白,要叫两人觉得自己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我等下还要再登台,不与世叔闲聊了,告辞。”
看了眼登台的沈道云,陈道白垂下眉眼若有所思,也不理会沈求欢,自往里间去了。
被晾在一旁的沈求欢却全不在意,心里还得意的笑了起来。
哼,什么天才剑修,什么麒麟儿,一个个都不过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而已!
沈求欢自鸣得意的功夫,台上的文场胡琴已经响了起来,剧情已经演到了陈君谋逃出乌程县,东躲西藏的逃避陈知水的追杀,路上幸运的遇到了神秘的隐士“乐陶公”。
“一连七日翘首盼,
好一似刀割肉滚油煎。
踱步不止在后院,
等到日出东玉盘。
乐陶公与我行方便,
为什么数日难以周全。
俺心中起疑难寻见,
又恐怕身重难过关。
腰间空悬三尺剑,
报仇之事化空言。
土山难过心埋怨,
一日一日来眉燃。”
沈道云扮的“陈君谋”自帷幕后出场亮相,一段南梆子转快板,不输陈道白,也赢来了叫好连连。
“翻来覆去睡不安。
背地里只把乐陶公怨,
叫人难解巧机关。
若是真心来救我,
为何几日他不言?
贪图富贵来害我,
你就该拿我绑与县官。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
爹娘呀!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②
天上的沈才思看着沈道云的表现,微微露出了笑容。
虽然委屈了道云,但这件事必须得信得过的人才能去做。麒麟北走,江南的局面只怕都要大变,一舟真人坐化百年了,遗泽恩情早不剩多少,没了上头的庇佑,这次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先人交于我的这份基业,不论如何都不能失于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