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面壁,你且静心想一想吧。”
见沈道云失魂落魄的模样,沈才思也知道对方一时半会儿是没法接受这种事情,不如给他时间去好好参悟。
“老祖……我这就回山去闭门静思。”
沈道云双手颤抖得连作揖都勉强,仓促拜别沈才思,便匆匆离去,似乎一刻也不敢在这里多留。
望着这孩子狼狈而走的背影,从里屋走出的徐述光不禁叹息。
“这孩子根骨不差,是个良才,可惜了……”
他拱手作揖,同沈才思致歉。
“为了我宗门的事情,让火丁受委屈了,【焚山君】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尽快送到落梅峰的。”
沈才思年轻时也曾在外闯荡,道号火丁道人,只是后来回山接任家主,大家都称其“家主”、“老祖”,这个道号慢慢便没人叫了,只有徐述光等外山老友才会这么称呼。
看到徐述光出来,沈才思暗自叹气,为了他千竹门的事情,自己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不是为了那枚紫府灵宝【焚山君】,他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你也看到了,那陈家子确实城府很深,但修为却没什么厉害之处,麒麟给他的应该就是一道【拜煌】。我懂得上宗的小心,麒麟过千竹门地头留下这么一手,实在是恶心人,可上宗乃是金丹宗门,麒麟再如何也得给真君一个面子,不敢做得太过分的。”
原来,真正要试探陈道白的是千竹门,背后可能还牵扯到了金丹真君级别的试探和较量。沈求欢以为沈道云是中了自己的计谋,沈道云以为自己是替沈才思扛罪,其实沈才思是在替徐述光,替千竹门顶缸。
因为要试探道白的人是徐述光,大祭上盯着这位千竹门上仙的眼睛太多了,故而他只能挑道白登台的时间点一探究竟。而为了掩盖背后的千竹门,沈才思还利用了沈去傲拙劣的计谋,特意让沈道云将计就计,即便陈君谋等有心人会猜疑,至多也就猜到他沈才思身上,不至于怀疑千竹门。
事前徐述光和沈才思不是没想到这一剑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来,陈家来讨公道是必然,甚至连沈才思那张筑基符箓都是早准备好的。可沈才思还是没想到,沈去傲如此的小鸡肚肠,竟然把气出到了沈道云这个晚辈身上,害沈道云丢了【三尺竹】。
不过沈才思虽然有些小损失,但收获却极丰厚,毕竟是徐述光托他办的事情,自有千竹门兜底,相比那枚紫府灵宝【焚山君】,一张筑基符箓和一把炼气法剑根本无足轻重,至多就是折损了些颜面。
“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徐述光摇了摇头,并不完全放心,“这人是在你下菰郡地界上,今后只好劳你多多费心了。”
“此事我晓得。”
饮完一盏茶,徐述光起身告辞。
“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山了。宗门内事务繁杂,唉,我也给你透个底,金家的几个年轻人近来急得很,或许这几年就会在震泽突破。可我看他们的心性修为,只怕多是不能成功,到时候又是你下菰郡的麻烦。”
听到“金家”,沈才思不由紧蹙眉头。
“走一步是一步吧……我就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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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过后,陈家几人回到归来峰,乍然之间不再需要白日学戏、夜晚修行,道白的日子倒是陡然清闲下来。
道白和道紫兄妹依旧住在一起,他们的小院是归来峰上一处冷僻的地界,离各处都远,除了四伯陈求法寻常没什么人会过来。两人就安心住在这里,也没想着要挪一挪地方。
“小阿兄,这些行头和邓老板送的胡琴可要收起来?”
“行头收起来吧,胡琴放着,要是手痒了也好拉上一拉。”
捧起胡琴,道白不由想起了邓百三,大祭也过了,他寻思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看一看师父。
这时候,门外传来落风声,道白循声望去,果然是四伯陈求法来了。
“见过四伯。”
兄妹俩恭敬行礼,陈求法摆摆手,示意两个孩子不用拘礼。
“同你们讲了那么多遍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还是那么的客气见外?”
陈求法说着,便已经跨进了屋,身后兄妹俩也应下声来,只是每次他们都这样,顺从的答应,下一回见了面却还是照旧的客气。
“四伯先坐,我去沏茶。”
看着十三岁的小丫头贤淑端庄的模样,陈求法不禁好笑地看向道白。
“白哥儿有福哟,紫丫头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啊!”
这话说得道紫面孔微红,背过身去专心煮茶,不搭理陈求法了。
“四伯,您这回过来,是不是老祖要见我?”
“白哥儿猜的不差,老祖在祭礼上有了收获感悟,打算闭关一阵子,故此闭关前特意要见一见家里几个有前途的后辈。昨天道渌已经见过了,今天便念起了你来。”
“那我这就过去。”
道白利索起身,陈求法摆摆手,示意他先坐下来。
“先不急。在下菰城的时候便许诺给你找一道合适的术法,我这就带过来了。”
陈求法从怀中掏出一本白皮的薄册子,道白扫了一眼,封皮上端端正正写着【正阳环】三个大字。
“一品术法【正阳环】,正适合你的境界,精通了威力不差,你收下吧。”
“谢过四伯。”
道白细心的把册子用棉布包好,然后收到怀中。
“这术法需要至阳至刚的阳气才能修炼,与你正合,另外也该考虑你的下一道气了,早日突破到炼气中期,也少些人打你的主意,这事情你得寻老祖参详。”
“我这就去见老祖。”
告别陈求法,道白驾风飞向老祖陈君谋的洞府。这地方陈家人并不常来,一是担心打扰老祖清修,二来随着流字辈的老人一一故去,下头的求字辈、道字辈同陈君谋的关系没那么亲近,平素里更多觉得这位老祖心思难测,敬畏有余。
道白也甚少来这里,到了洞府门口,当先看到那两座经幢。
“登峻者戒在于穷高,济深者祸生于舟重。”
道白在门前躬身下拜。
“禀告老祖,道白应召前来。”
府门洞开,陈君谋的声音从内里传来:
“进来吧。”
道白迈步进门,一踏足其中,立刻便察觉到了洞府内的异样,阴雷游蛇,霓光乍隐,法力蒸腾,似乎老祖陈君谋的状况有些不对劲。
他不由小心起来,走进厅堂,帷幕后有人影打坐,他便停下脚步,束手而立。
“道白听候老祖吩咐。”
“近前些。”
道白往前迈了一步。
“再近些。”
道白索性走到帷幕前,撩袍端带跪在阶下。
洞府内的游走雷蛇越聚越多,屏风、立柱、房梁,无处不在,好似一万蛇窟,叫人心中发寒。
“你不必怕,神君的祭礼我得了些好处,眼下修为不稳,因而才有这等异象,过些时日就好了。”
“贺喜老祖修为大进,也请老祖珍重。”
帷幕后的陈君谋闭着眼,若说道白同陈求法是客气,那他同自己这个老祖就是完完全全的生分,毕竟于道白而言,陈求法是有切身之恩的,而老祖却是高高在上的大人。
“叫你来也没别的事,你资质修为都不差,修为在炼气初期圆满也停留了好一阵子,为了家门你这六年始终不能安心修炼,大祭上又为家里受了伤,家中也该好好酬一酬你的功劳。”
“道白不敢居功……”
“不用推辞,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阴阳和谐才是治家之道。你要突破炼气中期,家中也可以帮你准备,不过你那道【神离】很是特别,这等极品之气譬如君,国不可有二君,一个修士是不能同时容纳两道极品之气的,否则二君相争,必受其乱。
你接下来最好吸纳一道下品气,一则君强臣弱,以臣侍君,二则也好掩饰一二你的是【神离】。而你修的又是《黄阳要术》,宜离位、震位、乾位的阳气,而震位的气强势,最好还是修一道乾位的下品阳气。
乾位的下品阳气,家中就有一道【孚菰】,虽是震泽中常见的下品阳气,但有借威施怖之能,正好发挥【神离】的威力,直接交于你炼化也省事许多。”
“谢过老祖,但道白已经是炼气,采气并不难,家中的气还是留给望气的族人吧。”
入道境的修士除了能望见气之外,与凡人并无多少不同,修不了术法,化不了阴阳,除非确实有炼气的资质,否则单靠苦功,几十年都采炼不到气,因而许多资质平平的入道修士,大多都是靠着家族前辈帮忙采气,而后下苦功炼化。
而炼气修士则不同,极品上品的灵气于他们或许采撷困难,但下品灵气只要用对法门,费些功夫总是能采到的。
帷幕后的陈君谋似乎无声地笑了,道白看不上这份赏赐,一般的修士没有什么挑三拣四的资格,家中有什么气就炼什么,道白却不是愿意将就的性子。这孩子虽然对谁都客气有礼,可心里却明白得很,什么能客气,什么不该客气,一点都不含糊。
“难得你如此谦逊有爱,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想要的便说吧,你是修道的种子,前途极好,家里能帮就帮。”
“回老祖的话,道白斗胆,讨要一方灵田。”
“灵田?”
对于道白的要求,陈君谋都稍感诧异。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土地都格外重要,灵田是大多数修士家族灵石的主要来源,但就像凡人农夫一样,种地是一件极苦无比又收益不高的事情。
一亩灵田,产出约三十斤灵稻,其中还得扣去三分之二的种本和灵水消耗,即便不计算人力,放到市场上去发卖,以最理想的五十斤换一灵石,三十亩田地一年也不过六七枚灵石的收益,却要花去修士大量的精力和时光,故而在修士家族,治理灵田都是极苦无比差事,基本都是作为家族任务安排给下头的修士,然后每隔几年轮换。
当然,这样的制度自然也造成了沈才思所说的“十亩灵田收不上三百斤灵稻”的问题,种地辛苦,大家自然都想偷偷捞点好处。
财侣法地,修士不能无地,可也不能只有地,故而灵田基本都划在公中,少有修士会纳入自己名下。陈道白这个要求,着实有点不合常理。
“种地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吃力又寡益,而且你名下有了田地,族中每月发给你的两枚灵石的月例可就要克扣一部分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道白晓得,不瞒老祖,我是乡下孩子,没有自己的田地,心里怎么都不踏实。有两亩地,虽然苦一些,但吃自己种的粮,我心里也舒坦。”
陈君谋隔着帷幕端详了这个曾孙一番,道白说的理由他半个字也不信,在他看来,道白想要田地只是借口,恐怕是要借照料田地的名义离开归来峰,避开他们这些长辈的眼目去别处独居。
不过这样也说不通,若只是想离山,他只要接一个照料灵田的家族任务便是了,何必要把田地划进自己名下,添这么一个负担呢?
陈君谋有些看不懂道白这番打算了,这位陈家老祖算计人算计了一辈子,他人一举一动都要琢磨半天,却没想到道白说的就是实话。道白是想离山和道紫两人独居,但要田地的目的,就是他所说的乡下人心态,打小在瓷里镇上住,道白心心念念就想要块自己的地。
“罢了,就随你的意吧,去找求法,让他在震泽畔上划三十亩上好的灵田给你,你也正好去震泽采气。”
“道白拜谢老祖。”
陈君谋摆摆手,示意道白退下。
麒麟儿……
阴雷游蛇的洞府中,陈君谋深长的眸子中闪烁着狐疑。
他这么不想待在我的眼皮底下,会是什么缘故,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晓?
多疑的陈君谋一点也不放心,他稍一思索,轻弹指尖,一道符箓便飞了出去。
找个人看住这个麒麟儿吧……
离开老祖洞府的道白心里也不轻松,他确实想要离开归来峰,离开陈君谋这位老祖眼皮底下,但原因并不像陈君谋猜测的那样,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见人。
陈道白想离开归来峰的原因很简单——陈君谋太可怕了。
到现在他还清楚记得,六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君谋的情形,那时道白因为冒犯麒麟爷离火焚身,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而陈君谋看到曾孙,第一句话不是像四伯陈求法那样关心自己,而是告诫道白,惹出了祸事千万不要连累家族。
从那一日起,陈道白就明白自家老祖是如何一个冷酷的人,这些年在归来峰上,道白总是处处小心,对谁都客气,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怕“惹出了祸事”,被这位老祖无情抛弃掉。
尤其在这次的大祭之后,陈道白对老祖的畏惧更甚了。所以道白渴望离开归来峰,找一块僻静土地,和道紫两个人安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