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道白这么说了,活路,不是不给你们,可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们自己的命数了。”
沈才思的目光扫过这几人,为了得活,这些人都竖直了耳朵,只怕听漏了半个字。
“大家都没意见吧?”
他又向沈去傲、沈千炼问了一遍,这两位瞅了眼陈道白,眉头微蹙,却不好反对。
“那便如此吧。”
沈才思点了点头,对下头被捆住的几人问道:“我问你们,邱昆是哪一日见的雇主,受雇去害陈道白的?”
几人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半个月前的庚寅日,银泰坊内的线头传来消息,说是有买卖上门,邱老大……不不不,是邱昆那杀才便去赴了约。邱昆那厮可贼了,说好单独赴会,可他从来不放心外人,每次都是这样,留了个瞭水盯梢,看清楚了那雇主的模样。”
听到这里,沈去傲厉声问道:“那雇主是谁?快快与我从实招来!”
那答话的人给沈去傲一吓,下意识便把实话秃噜了出来:“是戴……”
他刚报出个姓氏,旁边的同伙立刻撞了他一下。
“是个戴着斗笠、中等身材的男子,看不清模样,只晓得那人高约七尺,不胖不瘦,有些丹阳郡口音。”
这人机灵的及时改口,让沈千陵松了一口气,可沈去傲就黑了脸。
“在这里还想胡言乱语,蒙骗于咱,讨死!”
说着,他运气把茶杯摔了过去,砸在那人头上,茶水化作一滩碧水,只听那人哀嚎一声,随即皮烂骨蚀,脸孔顷刻间就化作了血水,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沈去傲当庭就杀了一个人,可把剩下几个人给吓得不轻,纷纷向沈才思磕头求饶。
其实以沈去傲的修为,他出手杀人,沈才思和沈千陵完全来得及拦下来。但他们两人却都没有出手,冷漠的看着沈去傲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一个人犯。
于这二位而言,心里其实都不打算让这些双手沾满血债的家伙活下来,反正杀了一个,还有其他的活口,死上一两个人他们不觉得有什么所谓。反倒是沈去傲这么出手杀人,显然落了下乘,吓唬过头了,这几人反而要来求沈才思庇护。
这人的脑袋几乎都溶成了血水,沈才思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去傲,有客人在此,做得过了。”
沈去傲拱拱手,嘴上向沈才思表了歉:“家主恕罪,这人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我一时怒极,便动了手。”
站在那滩碧色血水旁,陈道白盯了那碧水片刻,心中暗暗记下沈去傲的这一手灵通。
看起来像是少阳坎水一道的道基,极是狠毒,只是不知道对上筑基又有几分威能。
“家主,戴鹄到了。”
地上的血水还未干,沈家修士上来通报,沈才思微微点头,戴鹄跨进了厅堂。
“见过戴道友。”
陈道白礼貌的拱手问候,戴鹄却看也不看他,径直面向沈才思,行了叩拜大礼。
“见过家主,见过几位长老、山主。”
只能说,有些人不愧是至交,是好友,戴鹄这人虽没有沈道云那般孤傲,但对上陈道白时,那股子不屑的劲头却是一模一样。大祭后,沈道云等沈才思一派的年轻人就认定陈家和沈去傲一党乃是一丘之貉,因而在戴鹄眼中,陈道白这时候上归来峰,一定是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既然来者不善,戴鹄自然也不会给陈道白好脸色看。
他这幅态度,沈才思只能在心中暗暗摇头,这等和沈道云一般的意气,自己是痛快了,于眼下却没什么好处。
“戴鹄,前些日子家中便已召问过你,现在陈家人也来了,还抓来了邱昆的几个从犯,今日就在这里当面对质。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家中的筑基修士都在这里,你要是当着我的面撒谎,下场你是晓得的!”
几个人犯的证词没达到沈去傲想要的目的,出手杀了一个后又被沈才思制止,那么他们同戴鹄的对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只要出现破绽,沈去傲就还有打击沈才思的机会。
“小人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请家主和各位长老明鉴。”
“哼,熟不熟实,对过才晓得。”沈去傲冷哼一声,严厉地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半个月前,你是哪一日下山的?”
“是庚寅日。”
“下山去做什么?”
几日前戴鹄被召到沈家筑基面前,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卡住的,沈去傲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关窍。
不过,那一日和沈才思私下对话过之后,戴鹄也早想好了应对的话语。
“不敢瞒家主和各位长老,小人那日下山,是去做一件机密事情了。”
“哼,休要遮遮掩掩,今日家族筑基都在此地,你若不从实招来,休怪老夫不客气!”
沈去傲拍着几案,气势汹汹地逼问着戴鹄,好似他才是沈家家主一样。
不过他这番凶相并没能吓住戴鹄,戴鹄向着主位上的沈才思大礼叩拜,口中言道:“长老不信,可问家主。”
“去傲,其实戴鹄是为我办一件机密事宜,因为不便说出来,所以隐瞒到了现在。”
沈才思还真的开口为戴鹄辩护,要用自己家主的身份和威严替戴鹄抗罪,沈去傲一党的几位筑基当即拉下了脸来,你沈才思确实了不得,但我们几个却未必要给你这个面子。
“不知是什么事情,如何当自家人面都说不得?”沈去傲语气硬梆梆地说着,一沈才思要是给不出个合理解释,他便不善罢甘休。
可这副模样却唬不住沈才思,这位沈家家主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不疾不徐地道:“我有一封密信要送与千竹门的徐述光徐道友,只因关系重大,不便于外露,便让戴鹄去送。今日关系到戴鹄清白,便是不能说的事情也只能说了,还望各位替我保密,勿要外传此事。”
沈去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真没想到沈才思这个自诩君子风范的家伙能耍出这么无赖的一招来,不仅用自己家主的身份来替戴鹄抗罪,还把千竹门的徐述光也带上,直接给这本该能要戴鹄性命的问题打了死结,叫沈去傲没法好好问下去。
追问这封信里面写的是什么?且不说这么问会不会得罪徐述光、得罪千竹门,但就以沈才思同徐述光的关系,便是没有这封信,徐述光也会替沈才思遮掩,变出这么一封信来。到时候自己不禁面子上难堪,只怕里子上也得受罪。
被动了半天的沈才思,忽然羚羊挂角的一招,把沈去傲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旁陈道白听着,也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位沈家家主的厉害。不愧是能稳坐沈家家主之位多年的人物,人脉深厚,哪怕以君子风范恪守正道,却也不是别人可以欺之以方的迂腐之人。
这时候,沈千炼最先反应过来,在沈去傲哑口无言的时候,出声道:“话虽如此,也不能保证戴鹄下山就没有做别的事情,说不定此人借着为家主办公事的名头,暗中勾结了邱昆也说不定。”
沈千炼的及时救场,让沈去傲缓了一大口气,立刻点头,然后扭头看向那几个人犯,“你们方才说的日子对上了,现在我问你们几个,可认清楚了,那日同邱昆接头的,是不是这人?”
沈去傲话音未落,手掌已经按住了座椅扶手,筑基的气势起来,吓得几人不禁去看了眼地上那滩未干的碧水。
几人对视一眼,看看沈才思,又看看沈去傲,咽了咽口水。到了现在,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只在于二沈想要什么样的事实,这于几人而言就是一场豪赌,而赌注就是他们的小命。
“回大人的话,我等……”几人一咬牙,正要说话,却忽然听闻陈道白咳嗽了一声。
“家主恕罪,小修……”
陈道白一时咳得止不住,好似还带动了身上的伤口,眼角都疼出了几滴眼泪来。
人家毕竟有伤在身,沈才思温言抚慰道:“道白伤势未愈,又是为郡中除害而受的伤,如何会怪罪你呢?你想说些什么,慢慢说,不着急。”
陈道白借着话头,向沈才思和沈去傲等人拱了拱手。
“道白本是乡野愚夫,赖得天幸,修得了些微末道行。此生不敢奢求大道,只愿上不愧天恩,咳咳……下不负家门,若能筑基庇佑家族乡里,便已知足。却不想邱昆贼子,咳咳咳……暗中伤人,还坏我修为,道白实在深恨之,恳请主家为我做主!”
戴鹄的脸颊抖了抖,这个陈道白果然厉害,先是刻意显露伤势以卖可怜,然后借题发挥,一句“恳请主家为我做主”,可是把沈才思逼到了道德绝地上。
怎么做主?邱昆你都杀了,党羽你陈家也都抓了,沈家还能让邱昆活过来再杀一遍给你报仇?而且沈才思自己也说了,陈道白杀邱昆是为“郡中”除害,既然是为郡中做了事情,受了伤势,还坏了修为,那作为下菰郡之主,沈家是不是要意思意思?
如果沈家内部铁板一块,诸沈一条心,这等话沈才思大可以糊弄过去,可眼下是二沈对立,彼此制衡,又难分胜负。此时陈家的倾向极其的关键,邱昆的党羽是陈家抓来的,处置权力也在他手上,换言之,他一句话是可以决定这几人如何答话的。
而陈道白要帮谁,也已经给沈才思和沈去傲开价了,这价码就是陈道白刚才口中的那一句话:“若能筑基,便已知足。”
要想我陈道白帮你,价码就是筑基丹!
除了直脑筋的沈千陵,沈才思、沈去傲和沈千炼几人脑袋都转过了弯来。这下,他们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陈家的打算,陈家今日搞了这么出戏,又是抓了人犯来给沈家审,让他家里的麒麟儿来哭惨,究其目的,最后就是为了讹沈家一枚筑基丹!
老实说,这个价码有些过了。
单从面上来言,这事情其实只牵扯到个戴鹄而已,一个外姓的炼气修士,如何能和一枚筑基丹相比?若眼下是沈去傲在沈才思的位置上,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抛弃戴鹄,弃卒保車。
但沈才思不会这么做,不仅是因为他对正道的坚持,同时他也想到了更深的一点:要弃卒保車,弃的恐怕不止一个戴鹄,他同沈道云绑得太紧,弃了戴鹄,只怕要被沈去傲那些人顺藤摸瓜,把沈道云也给牵扯出来。
而要是沈道云给牵扯出来了,那离他这老帅还远吗?
沈才思隐隐又有了大祭时的感觉,沈去傲想通过沈道云这个弱点打击自己,而陈家则在两头开价,待价而沽,随时准备临阵倒戈。一时间,沈才思不禁有些心累,要是他有紫府修为,沈去傲、沈千炼,陈君谋、陈道白这些人如何敢同他耍这些心眼?
沈家控着下菰郡二府七山,一郡霸主,听起来好是威风,可实际上这等名声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呢?只看一舟真人坐化后,这沈家变成了什么模样便可以知道了,没有紫府的紫府世家,就是一堆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而沈去傲的心思可就简单多了,只要你陈家肯开价就好,不怕你漫天开价,只怕你不开价。
“道白是陈家的麒麟儿,也是我沈家的子弟,你老祖当年在一舟真人门下,自认‘恨’字辈的弟子,陈沈同如一家,你有大好前途,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怎么都要帮上以帮的。”沈去傲给沈千炼打了个眼色,“对道白这样品性高洁的年轻俊彦,我沈家如何舍不得给一枚筑基丹?待你修到炼气后期,与我等说一声便是。”
沈去傲大包大揽,可让沈千炼的表情有点不好看。筑基丹是他翠屏山炼的,而且以沈千炼的炼丹水准,一炉也就能得一两粒,有时运气不好些颗粒无收都是有的,若是得了三粒筑基丹那可就算是超常发挥了。而要凑齐一炉筑基丹的药材,却得花费他少说十年的时间去收集,更不要说花费的那些灵石。
十年辛苦才能成一两枚的丹药,沈去傲开口便要拿去做顺水人情,沈千炼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筑基丹又不是你炼的,凭什么你张张嘴就要送人?你个老废物这辈子眼珠子都按在那家主的位子上了,我还不懂你?“叭嗒”下嘴唇就要施恩,却从来不肯自己拿出东西,只会占别人的便宜,又要卖乖又要得好,活该你一辈子都斗不过沈才思!
沈千炼嘴里死死咬着牙,脸皮上却还得努力挤出笑容。他凑到沈去傲耳边,以气成音,同沈去傲秘密交谈:“叔父,这价过了吧!一个戴鹄,把他扒皮拆骨卖了都不值一枚筑基丹啊!”
沈去傲脸色一沉,就像沈千炼自觉得很了解沈去傲一样,沈去傲也觉得自己很懂沈千炼这人,贪婪又小气,翠屏山是沈家的炼丹山头,沈千炼可是沈家最富有的修士,明明翠屏山上的丹药都多得要生毛了,这铁公鸡却还是一毛不拔,平常跟他讨要枚丹药总是推三阻四、牢骚一堆,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要耍这臭脾气!
“戴鹄不值,沈道云值不值?沈才思值不值?今天要是能扳倒沈才思,别说一枚筑基丹,十枚都值啊!”
去你丫的,十枚?我把你扔进丹炉看看能不能炼出十枚来!
沈千炼心里头几乎都快气炸了,在他看来沈去傲就跟那赌桌上的赌徒一样,就盯着扳倒沈才思拼命地押注,这会儿都已经赌红眼了!也不想想,就是今天真的钉死了戴鹄,一定就能扳倒沈才思吗?
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还有陈家人在场的情况下,沈千炼真想甩一把清凉散在自己这位叔父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可现在沈才思在上首看着,沈千炼再如何也不能这么做。
沈去傲、沈千炼僵持着,沈才思瞥了这两人一眼,立刻就瞧出他们各怀鬼胎,同床异梦的实情了。
“去傲说的是,道白这样的年轻俊彦,既是我家后辈,理该帮上一帮。”
他神情温和看着陈道白,道白与这位筑基后期的大修士稍一对视,却被他那仿佛能看穿内心的眼神惊到,赶紧小心的低下头。
“家主过誉,小修愧不敢当……”
不等陈道白谦虚完,沈才思继续开口道:“不过,道白要筑基丹的话,现在还早了些吧?以你家老祖的本事,或许难一些,但等你修到炼气后期,总是能凑出一枚筑基丹来的。我猜,你现在求丹,应该不是为了自己吧?”
陈道白悚然一惊,没想到沈才思连这都能猜到。
“是为陈求法,还是为陈道渌求的?”
沈去傲和沈千炼讶然看向陈道白,就他们贪婪又自私的性格,以己度人,自然不相信陈道白会为别人求筑基丹。若是自己的亲近子孙倒也罢了,可陈求法、陈道渌两人与陈道白并非一脉,哪里有一个小辈替长辈求筑基丹的?
这两人的心思也是大部分修士的想法,修士修道,哪儿有不争的?天地间的灵物资粮,总共就那么多,别人多得一份,自己就少一份,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人不是没有,可你陈家是如何起家的?不大像会有这等人的样子。
所以,沈去傲和沈千炼下意识就觉得这不是陈道白的真心话,恐怕是其背后的陈君谋的意思。
且不论沈去傲和沈千炼两人如何猜度,陈道白被沈才思说破心思,惊了一下后,倒是迅速镇定了下来。
“家主所言不差,是为我四伯求的。他一心求道,此生所愿不过以一筑基,我受四伯许多照顾,恩情不能不报,所以今日冒昧,敢请以斩杀邱昆的功劳,求一枚筑基丹。”
说罢,他长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