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多少遍,这消息绝对不能走漏,一切等老祖拿主意,是哪个活腻歪的在外头乱嚼舌头!”
审出“沈氏门人戴鹄雇凶邱昆”这条要命的消息后,陈求方第一时间就下达了封口令,严令所有知情者一律不准走漏消息,否则家法处置。
但即便如此,消息还是走漏了,陈求方连夜审了所有知情者,连他亲弟弟陈求安都被吓得跪地指天发誓,可即便做到了这个份上,陈求方还是没能查出是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查不出消息泄露的源头,堵不上这个漏风口,“沈氏雇凶要害陈家麒麟儿”的谈资便在银泰坊里疯传起来,而作为下菰郡各路修士的聚集之地,很快这消息便从此地传到了郡内各县各乡,闹得郡中几乎无人不知晓。
这可吓坏了陈求方,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戴鹄雇的邱昆,现在郡内传的这么凶,好些人都说的有鼻子有脸,声称确实看见过戴鹄来银泰坊,找人打听陈家的事情,还与邱昆一前一后从同一条弄堂来出来。偏偏这时候沈家也缄默着,不出来辟个谣,搞得郡内修士们众说纷纭。
沈家越是不发话,陈求方越是担心到时候这个下菰霸主要大发雷霆。如此大的干系,不论沈家还是陈家,追究到最后,都是他这个查出戴鹄的人倒霉,这让陈求方如何不惶恐?
不过,此事事发,有人比陈求法更加害怕惶恐才对。
“家主,小人真的没有做过此事!我愿指天发誓,如若有一字不实,甘愿为天所厌,千雷万电,叫我灰飞烟灭!”
戴鹄跪在沈才思面前,痛哭流涕,指天发誓,言辞之恳切、情态之哀戚,连一旁的沈去傲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落井下石。
沈才思一声叹息,沈千陵满眼惋惜。
“戴鹄,半个月前的庚寅日你曾离开山门,卯时下山,未时才回,那一日山门中并无任务要你去处置,你且说来,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这……”戴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下文来。
一旁的沈千炼厉声咄道:“还不快说!吞吞吐吐,莫不是你真的去雇凶杀人了?”
“绝无此事!”
戴鹄赶紧喊冤,却不是朝着质问他的沈千炼说,而是对着上首的沈才思磕起了头。他很明白,沈千炼是沈去傲一党的人,因为自己和沈道云交好,傲党即便不落井下石,也一定会袖手旁观,能救自己性命的只有家主沈才思。
“三人成虎这个道理,戴鹄,你该晓得吧?”
“小人省的。”
“眼下郡内谣言四起,但并非人人皆是智者,你不说出真相,我也保不住你。”
沈才思看向沈去傲几人。
“去傲,千陵、千炼,你们先退下,让我同戴鹄单独谈一谈。”
沈千陵是沈才思这边的人,自然没什么话说,起身拱手告辞,而沈千炼则看着沈去傲,见沈去傲离座,他才跟着起身。
离开正堂,沈千炼四下瞅了瞅,低声对沈去傲问道:“叔父,戴鹄是沈道云好友,是沈才思夹带里的人物,为何不趁这个机会……”
沈去傲抬起手,神情严肃地示意沈千炼不要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都是我沈家的难堪,出了这样的事情,祸及的是整个沈家,你我也逃不掉。而且,你觉得戴鹄自己有胆子做这事情?他便是有这胆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灵石去雇邱昆那杀才?”
沈千炼沉思不语,他也在疑心这事情。
“要我看,只怕戴鹄背后真是沈才思在主使。道德君子?哼!他要是道德君子,如何坐的稳这家主之位?”
沈千炼试探着问道:“那要不要……”
“不用。”沈去傲摇了摇头,“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有陈君谋替我们做刀,不妨先等一等,待到时机,便一招毙命。”
说罢,沈去傲迈着方步,悠悠然大步迈走。
沈千炼看着沈去傲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啊……叔父,你真懂得这道理吗?
“现在你能同我说了吧?”
沈才思摒退了所有人后,戴鹄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实话:
“回禀家主,实不相瞒,那一日,我是替道云公子下山办事的。”
沈道云因为大祭上的事情还在落梅峰的千心壁受罚面壁,依照家规应当戒避五音五色,不见父母亲友,一心思过反省,清静守心,坦然修行。找戴鹄下山帮忙办事,显然是违背了家规,刚才要是在沈去傲等人面前说出来,俨然是傲党攻击沈道云、牵连沈才思的又一个好把柄。
这戴鹄为了保护沈道云,护卫沈才思的名声,顶着要命的干系咬牙不言,倒也堪称是忠义之人。
沈才思不禁暗暗叹气,他刚才就是猜到了戴鹄的难言之隐同沈道云有关,所以才摒退沈去傲等人。
“他要你去做什么事情?”
戴鹄深深低下头。
“道云公子要我去打听陈道白的消息……”
沈才思眼角猛地一跳。
“什么?买凶杀人的事情真的是道云做的?”
即便是沈才思,这时候头脑也不禁有些发晕,一是关心则乱,二是联想到其中后果,连他这位筑基后期的修士都不禁冷汗淋漓。
这事情完全足以撕裂沈陈二家的关系,最坏的情况,就是陈家彻底背离沈家,两家决裂乃至开战,下菰郡生灵涂炭。若是沈家铁板一块,陈君谋虽然不好对付,沈才思也不会怕他,可沈家现在两座山头,各怀心思,一旦真的开战,沈才思真无法确定沈去傲那几个人会站在哪一边。
见沈才思会错了意,戴鹄赶忙解释道:“非是如此,道云公子虽然不喜陈家祖孙,但他为人刚正,决不会做以这种小人手段以打击报复!”
这话沈才思是相信的,好歹是自己的直系子孙,他对沈道云的为人还是颇为清楚的,这孩子自比青云,狷介孤高,要报仇肯定会选择亲手去做,不会假手他人,更不会买凶杀人。
可是,如果沈道云没有买凶杀人,他做什么要打听陈道白的消息?
沈才思眉头紧皱,等着戴鹄的解释。
“道云公子是关心他的法剑【三尺竹】……”戴鹄叹息一声,“家主您是知道的,道云公子倾心修剑,视【三尺竹】如性命一般要紧,大祭上沈去傲逼着他把这法剑让与了陈家,道云公子他怎能甘心!这些时日他总是放心不下自己的法剑,生怕陈家怠慢了、辱坏了这把剑,所以才让我去打听陈道白的消息。”
沈才思沉吟了片刻,戴鹄的话合理合据,沈道云确实是这样的人,剑修对剑的执着非同一般,甚于性命,让别人拿着自己的剑,这比妻子红杏出墙还要让剑修难忍!
沈才思自己也是剑修,他甚至亲眼见过,有的剑修因为别人碰了自己的剑一下,便拔剑杀人,还有的剑修醉心于剑,为了摒却红尘、专心剑道,甚至杀死妻儿以证道,这等都是痴迷于剑到了疯魔地步的剑痴,可偏偏剑道就是如此迷人,把一代又一代的剑修变成了剑痴。
“我明白了,先容我想一想……”
思索了许久,沈才思选择相信戴鹄,可这事情光他相信没有用,下菰郡内谣言四起,而且谣言的传播速度快得不正常,显然是有心人在背后推动。所以这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看着事情是冲着戴鹄去的,多半幕后黑手要谋的还是自己。
而这位有心人会是谁?
沈才思头先怀疑的就是沈去傲,这一位要这么做的理由可太充足了,单单一个家主之位,就足够沈去傲龌龊地下这种阴手了。而且能够知道戴鹄下山的时间,把这桩陷害做得如此精准,似乎也必然是沈家的自己人才做得到。
可沈才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沈去傲确实是最值得怀疑的,但陈家呢?
沈才思仔细想了想,觉得陈家应该不会拿自家前途后辈来冒这个险,但以陈君谋的为人,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只怕是有的。下菰郡谣言传得这么凶,源头又在陈家那儿,八成是陈君谋那老鬼在使坏。
但这时沈才思虽然想到了陈君谋,却只觉得陈家使坏不过借题发挥,多讨要些利益而已。即便是他,也猜不到陈君谋会来一出苦肉计。
他反而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千竹门。
难不成千竹门舍不得那紫府灵宝【焚山君】,要借刀杀人?
即便徐述光同沈才思是多年好友,可徐述光毕竟不能代表整个千竹门,关系到一件紫府灵物,沈才思不得不疑一疑。
“我会想办法查出真凶,平息谣言的,这段时间你留在山上,不要走动,也不要见任何外人。”沈才思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个去处,“你就去陪道云吧,我写一份手令,就说派你去千心壁看守道云,那里寻常也不会有人去,若是有人去那地方看你们,定是和背后主使人脱不开干系!”
“是,我晓得了,谢家主维护!”戴鹄大礼拜谢沈才思,低着头告辞离去。
而留在正堂的沈才思不禁叹气,说要查出真凶,但只怕很难。这事情既然是背后有人主使的,岂会不处理好手尾?若是沈去傲做的,以那一位的行事风格,只怕知情人早给杀了灭口,何处去查?
可要沈才思这样弃了戴鹄,他又不忍心。这便是沈才思和沈去傲的不同之处了,沈才思不是不明白那些阴谋算计,可他还是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为了自保把戴鹄推出去顶罪,这种事情沈才思做不到。
只是,人在世上,要问心无愧是何其难的事情,多少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便是做到了,下场大多也不太好。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这世道,总是有人坚持,有人堕落,有人坚持不住慢慢堕落。
“阿噶,你何必为我背锅,是我让你去查陈道白的消息,有事自然该我来担!”
千心壁上,面壁了数月的沈道云虽然面容清瘦了些,但性子却没变,依旧是那么的直。
“公子啊,这事情你绝不能担!”
戴鹄摇摇头,他比沈道云大十来岁,从沈道云开始修炼时便带着这位小主人,两人名为主从,实为兄弟,故而一向孤高的沈道云会亲切的用峡谷方言称戴鹄为“阿噶”。
弟弟不能体谅哥哥的苦心,一心要为哥哥承担,做哥哥的心里虽然开心,但哪怕是出于兄长的责任心,也不可能真把这担子放到弟弟肩上。
“公子啊,你要晓得,万一让人知道了你查陈道白消息的事情,沈去傲那些人一定会咬死是家主雇佣邱昆去谋害陈家的麒麟儿,家主已经够难的了,我们没法帮他分忧,至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啊!”
沈道云一时哑然,他听说了戴鹄来自的原因只顾着替阿噶心焦,却没想到这一层。
“那该怎么办?”
“家主会处置好的,公子就相信家主吧。”
尽管自己心里对沈才思能不能解决此事也没底,但戴鹄还是要装出一副对沈才思极有信心的模样。他受了沈才思太多的恩,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保住家主和沈道云的名声。
沈道云嘴唇噏动,他忽然想起了大祭后那一夜里,老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角宿未旦,曜灵安藏?洪泉极深,何以窴之?①
这世道,难道就活该好人不长命吗?
这个问题,沈道云在千心壁前已经思考了几个月,他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是个阴阳苟合,人人苟且的世道。
他拿起竹剑,虽只是一竹枝,却好似提起了千钧重剑,剑起风兴,卷起满地竹叶,哗然飘旋。剑出风走,光影退避,莫可当之;剑止风歇,落叶归去,而前敌已逝。
戴鹄看着沈道云演了一整套頹云剑法,欣喜发现公子的剑术比大祭时又更进了一步。
几个月前沈道云的剑只会一意向前,浑身都沾满了他沈道云的孤高和傲骨,现在却沉淀得颇有几分洒脱的剑意,剑随意动,意在剑先,不再只求一招维风心诛杀对手,开始如同真正的风一样,由强使弱,阵阵的风势吹得对手不能招架,一招一式逐渐削弱对方,占据胜势。
能达到这一步可不简单,頹云剑法的真谛,沈家上下除了家主沈才思外,还没有第二个人领悟。沈道云虽然同沈才思的剑道仍有不小的差距,可却领悟到了三分剑意,单是这一点,便可看出沈道云这人剑道天赋不一般,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达到沈才思的境界,将頹云剑法练至化境。
一套剑法演完,沈道云的心也平静了下来,这几个月的面壁,他的剑法修为确实有了不少的进展,心性也沉静了许多,可观事看人的那份执拗还是改不过来。
好不容易沉下心来,把这些烦心事暂且抛在脑后,忽然有人上了千心壁,远远就喊着戴鹄的名字。
“戴师弟,家主唤你前去!”
沈道云和戴鹄对视一眼,两人都心生狐疑。
“龚师兄,昨日家主才命我来千心壁当值,如何今日又唤我前去?”
龚师兄落在山壁,客气地对沈道云一拱手,然后朝戴鹄解释道:“是陈家找上门来了,去傲公、千陵公等前辈都在,家主不得不召你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