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吉时,陈家招来的民间乐师敲打起来,热闹了一阵,陈潘二家交换了红绿书纸和文定,陈家送上喜糕喜糖、彩礼首饰,封了一封红包做新衣的礼钱,又按着下菰郡的规矩,送上十八只蹄髈,如此成了纳征之礼,然后便请各位亲朋坐下饮宴。
毕竟只是订婚宴,规矩不似正经婚礼那般多,而且陈家摆这场婚宴,也不是真为了陈道清的婚事而办的。
正堂内的主桌上,坐的只有五位筑基修士,陈道清这个新郎官,连个座儿也没有。
这一盆冷水,多少是泼醒了爱做白日梦的年轻人。他只能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乖乖和道白这些同辈的年轻兄弟姐妹们坐到一桌去。
见这位十一哥面色怅然,患得患失,道紫故意问了一句:“十一哥,今日是你的喜日子,如何这般脸孔,难道不开心吗?”
陈道清只能强挤出笑容来。
“道紫说笑,今日我如何不开心?开心得很,开心得很……”
道白悄悄搡了搡道紫,这丫头对小阿兄死心塌地,对外人却总有点坏心眼。
“十一哥,紫丫头年纪小,不会说话,您莫见怪。今日来了四位筑基,这样的排场,我陈家门里您是头一位,在下菰郡内也是罕有啊。”
这话说得陈道清心情好了些,端起酒杯,和道白碰了一碰。
“道白也不必奉承我,我自己晓得自己的事,今日里无非是几位筑基前辈借我这桩红事为名,聚在一起商议要事罢了,我陈道清,还不值得四位筑基上门贺喜。”
他这人虽然有些喜欢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但多少还是有自知之明,看得清自己的。
道白扭头看了眼正堂内主桌,五位筑基修士把酒言欢,一时倒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老祖今日请了这几位来,到底有什么谋划?
主桌上,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三人笑意连连,可心底里都膈应得很。
因为沈去忧也坐在这里。
尽管潘启智对沈家很是巴结奉承,尽管沈空孝是沈家人,但这都不影响他们讨厌沈去忧。
这人主持星火阁,今年是缴纳千竹门供奉的年份,沈去忧的星火阁一个劲的同几家压价,搞得他们苦不堪言,连沈家人的沈空孝都宁可弃了自家的星火阁,去释道的铁佛寺交易,可想而知,沈去忧做的这事情是有多遭人恨了。
而沈去忧坐在几人中间,其实也不太好受。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固然畏他沈才思侄孙的身份,脸上总得给个笑脸,但都是皮笑肉不笑,就没几分真心。
沈去忧坐在席间,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在活受罪。
这也不能怪沈才思的安排,沈去忧星火阁搞的那些破事,一直是瞒着沈才思的,若不是因为牵扯到了陈家,沈才思只怕都不晓得沈去忧那番恶劣的压价。因而,沈才思派这亲近的侄孙来归来峰,并没有想到那么许多。
酒过三巡,以筑基修士的酒力,自然还不至于会醉,但陈君谋却放下酒杯,有感而发。
“自甲子年麒麟爷北走以来,这下菰郡的事情也真是不少。去年是丰泰神君飞升八百载的大祭,神君功泽盖世,自然是无不敬的。今年又要缴纳千竹门的供奉,我乡梓之人立足江南,不受邪魔外道所扰,多赖于真君庇护,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陈君谋起了这么个头,其他几人大致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一个个喝着酒,含糊的附和几句,却没人敢把话头接过去。
这几人一个个的都装糊涂,陈君谋倒也不恼,接着自酌自言。
“可是啊,甲子年麒麟爷这一趟,江南来了离火,灵田没少遭难;这两年的花耗,又纷纷摊在各家头上,说句老实话,我陈家府库已经干了。前些日子,族里儿孙清点了府库,竟只剩八百灵石的结余,要缴纳千竹门的供奉,足足还有一千多灵石的缺口!”
说到这里,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不禁也想到了自家的困境,一时心有戚戚,唉声叹气地喝着闷酒。
“为了弥补这灵石的缺口,家中几个后辈,都跑到不归山里,去同那雾波洞的妖兽嘴里夺食了。唉,我陈家德薄,至今只有两个晚辈修到了炼气后期,好不容易凑出一枚筑基丹,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话更是说到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三人的心坎里了,他们几个筑基初期,为了家族存续是煞费苦心,在人前伏地做小。一枚筑基丹,真是快难倒这几个家里的老祖了!
朱家家主朱成智终于忍不住,接过了陈君谋的话茬:
“陈前辈说的是呀!我家先辈开创基业,立足下菰郡也有两百年了,传到我手里却是越来越艰难,眼下我银杏岭也是如此,缺了上千灵石,倘若缴不足上宗的供奉,只怕百年基业,覆灭便在旦夕之间啊!”
他说得声色凄然,还抹起了眼泪,惹得潘启智和沈空孝赶紧来劝。唯有陈君谋眼尖,瞧见这人一边以袖擦泪,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着沈去忧。
沈去忧面色讪讪,他哪里听不懂这朱成智的意思,说得如此凄惨,无非就是要博个同情,要自己给个承诺罢了。
帮一帮这银杏岭朱家其实没多大关系,可万一他开了这个口,要不要帮云峰山,要不要帮归来峰?若是陈潘朱这几家外姓都帮了,那要不要帮毗山这个自家人?
这几家数千灵石的缺口,若是都由沈家来帮,那沈家也得伤筋动骨。抄了沈去傲、沈载方两人的家,或许能搜出足够的灵石来,可自己的灵石,为什么要给外人用?
沈去忧晓得,除了沈去傲这蠹虫后,沈才思便要在家中大刀阔斧变革一番,可但凡是变,必然要损害一些人的利益,不满足他们的胃口,这些人如何肯甘休?
总不能全都杀了吧!
因此,沈去忧这会儿只一个劲地去夹菜,对几人的话语充耳不闻,好似菜肴塞住的不是他的嘴巴,而是耳朵一样。
这让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几人颇感失望。
陈君谋瞧着沈去忧的反应,不动声色,拿出了一枚宝珠,摆在桌案上。
这宝珠一拿出手,隐隐闪耀的金光顿时吸引几位筑基挪不开眼,最识货的沈去忧手抖了一下,筷子上夹的韭菜差点掉在桌子上。
“这是……【隐莲珠】?”
“不错。”陈君谋点点头,介绍道,“这法宝在莲珠中养有一道金光,威力巨大,一击之下连筑基后期的修士都会重伤。”
听得【隐莲珠】有如此大的威力,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三人是满眼的艳羡,但也晓得这样的宝贝不是自己能拥有的。
而沈去忧的心思就多了。
“我听说过,近百年前,一舟真人坐化,不归山妖兽潮涌北侵,君谋公握此珠,斩杀数头筑基妖兽,逼得那雾波洞不敢再打我下菰郡的主意,闯下了好大威名!”
“那时皆赖主家之力,抵挡住了兽潮,老朽不过是略尽绵薄而已。”
陈君谋语气谦逊,指着【隐莲珠】说道:“今年我家实在艰难,连十几岁的孩子都把修行的灵石拿出来渡难关了。我这老朽,要是还不如一个少年明事理,那一家之主的位子还是不要做了。
这【隐莲珠】跟我多年,也算是颇有名气的筑基法宝,想与去忧公做笔交易,换些灵石。”
听说陈君谋竟然肯卖这【隐莲珠】,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三人瞪大了眼睛,只恨自己囊中羞涩,不能拿下这宝贝。
这桌边的五人,唯有沈去忧有这个财力,他也明白,陈君谋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
陈家的财政缺口究竟有多少,沈去忧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在自己之前那番打压下,陈家应当还没有凑足缴纳千竹门供奉所需的灵石。离缴纳千竹门供奉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时候陈君谋出手这筑基法宝,说不得还可以压压价。
沈去忧心中打着算盘,张口便来:“君谋公啊,您这法宝确实是好东西,莲中养的这一道金光,连筑基都能重伤,可我也听闻,金光释放需开启七重莲瓣,出手太慢。筑基境的高手放对,胜负只在那一瞬之间,这金光多少有些不是很实用啊。
筑基境的法宝,便宜些的五百灵石上下,而最极品的,两三千灵石也未必拿的下来。
君谋公这件法宝,自然是上品之物,不过离极品还是差了许多。以我看,换个千把灵石差不离。”
沈去忧也不敢把价钱压得太离谱,筑基上品的法器,肯定得过千。但千把灵石是多少灵石,那便是沈去忧可以搬弄的余地了。
陈君谋笑了笑,手按在宝珠上,说道:“低于三千灵石,老朽是不会放手的。”
三千灵石肯定贵了,沈去忧刚想开口砍价,就听陈君谋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星火阁拿的出这许多的灵石来吗?”
沈去忧一怔,瞧了眼那枚【隐莲珠】,这样的宝贝,一般人根本不会出手,他可不想让陈君谋觉得自己没实力买下此物,连忙保证道:“君谋公勿忧,小店虽然利薄,但这些灵石还是拿的出的。”
“深般若般,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隐约有诵经声响起,可除了陈君谋之外,四位筑基都没有留意到那似有若无的声音。
“若是如此,那可否请星火阁借我家一笔灵石?就以这【隐莲珠】为抵押。”
这话令几人颇为意外,可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比起卖掉这筑基上品的法宝,贴点利息拆借一些,不是更好吗?
一听陈君谋这话,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三人也动起了心思。
“这个……”
沈去忧还在踌躇,朱成智便开口了:“去忧公,若是可以的话,在下也想拆借些灵石。银杏岭虽没有筑基上品的灵石,但甘愿用我朱家在银泰坊的铺子做抵押,只借四百灵石,可否?”
“这事……”
沈去忧还来不及说什么,潘启智和沈空孝也纷纷开口,想要拆借些灵石。
灵石借给你们,让你们轻易过了这关,以后我沈家还怎么拿你们开刀?
沈去忧心里比家主沈才思还明白,这次干掉沈去傲、沈载方两个筑基修士,沈家人和外姓修士的力量对比便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时候,能削弱陈潘朱三家一点,沈家就安泰一份。
若是像陈君谋这般,能拿出筑基法宝抵押的,那还好说些,真要事有不虞,至少能扣下法宝。可潘朱二家这样的,拿什么店铺抵押,一旦生变,人家难道还会认账?
沈去忧端起酒杯,先敬了三人一杯,礼数到了之后,再开口拒绝:“两位家主,还有空孝啊,不是我不肯帮忙,但星火阁的灵石有限。这君谋公话说在前,我……”
陈君谋突然插话:“若是如此,让与启智公、成智公和空孝公便是了。我陈家虽然也难,但他们更难,我家咬咬牙总还能坚持。”
沈去忧愣住了,陈君谋这突然的态度变化,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然而,他却没时间去仔细想这个问题了。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生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
沈去忧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但依旧听不见那佛经的诵念之声。
“这……”
“难不成去忧公手中闲了几千灵石,却不肯帮我们几家一把?”
陈君谋步步紧逼,朱成智、潘启智和沈空孝三人也盯住了他。
沈去忧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陈君谋强行推到了其他人的对立面。
这可是个麻烦事情,且不要说潘朱两个筑基,这里还有个正经的沈家人呢!万一动起手来,沈去忧是绝对的不利,四个筑基围攻他一个,还有一个筑基后期的陈君谋,他沈去忧多大本事,能从这归来峰走脱?
他必须得想出说辞来,尽可能化解几家对自己的敌意。
“君谋公这是怎么说的,大家都是乡梓之谊,空孝与我更是同族,一笔如何画出两个‘沈’字来?若是能帮,我定然会帮,可说句老实话,我那小店是真的没有多少灵石了。”
潘启智、朱成智和沈空孝满眼的不信,这时候他们几人都懒得隐藏心思了,直接把脸色摆给沈去忧看。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沈去忧隐隐觉得汗水正顺着自己的后颈往下淌。
“看起来星火阁好似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可你们哪里晓得,这背后的大利市根本不是我赚的,有千竹门在,我哪儿有资格去占大头?那些灵稻也好,血肉精元也好,卖给他千竹门,我不过是赚个辛苦钱罢了,利薄得很!
君谋公拿出这件【隐莲珠】来,我也不过是帮忙转道手,贩给千竹门而已,几千灵石的东西,能捞到个几十灵石便不错了……”
“几千灵石的买卖,你只赚几十灵石?”
沈空孝重重放下酒杯,眼神凶狠地看着这位族中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