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很好,接着说下去。”
老祖没有给予回应,道白便继续分析下去。
“第三势,便是沈去忧其人了。此人乃是沈才思的侄孙,掌握着坊市中星火阁这一项大利,首先在沈家内里便甚是惹眼,沈去傲一党眼馋他的星火阁很久了;再者,前些日子星火阁的压价,也惹得郡内各家十分不满,稍有不慎,牵一发而动全身,沈家和郡内各家的矛盾,或许会因为此人而演化为祸乱。”
陈君谋的谋划,不论事前还是事后,都不曾对道白讲过。或许某些蛛丝马迹能让他察觉到端倪,但猜到这个程度,几乎已经把陈君谋的谋略全都猜中了。
“那你以为,我家该如何去做?”
“首先,沈氏两党,眼下是沈才思势大,必须联结沈去傲的残党与之对抗。而沈千炼之流贪鄙如狼,真帮他们做了沈氏之主,我家一定没有好日子过,要帮,但又不能帮沈去傲的残党赢得这场内斗,最好两败俱伤,这才是对我陈家最有利的局面;
其次,潘朱二家可以引以为援,三家利益一致,守望互助,当下的局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在暗流汹涌,沈才思要维持郡内稳定,定然不会动我三家。不过,潘朱可以引为援,但他们却不配与我家并列,须得逐步定下主次之分,来日我家势大,便如当年的沈家一般,将这两家附庸下来。
至于毗山沈空孝,若是此人识相,不如留他下来,等沈家打成了空架子,就扶他上位,做沈家家主,然后我家反客为主,将沈空孝的沈家收为附庸,如此便是在千竹门面前,也可说是沈氏内乱,自取其祸,我家记得沈氏先人的恩德,存人之祀;
最后,沈去忧这人或许可以做做文章,引潘朱二家与之对立,给沈家来个釜底抽薪。沈才思想要维稳,我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让沈家彻底乱起来。”
道白对局势的洞悉,和吐露出来的狠计,让陈君谋沉默了好一会儿。
但从今夜看到的来说,陈道白无疑是三个儿孙中最出色的一个,陈君谋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如何长成这样的,乡野小子,却能有这样的城府,佛口蛇心,陈君谋甚至隐隐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昔年的影子。
按理说,这样一个有能为的孩子,自然应该是家族的理想后继者,可陈君谋并不这么想。这孩子对陈家缺乏归属感,他这样的人,只有陈家是他的陈家,大概才会全心全意的去为这个家着想。
陈君谋对道白的心思看得很清楚,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道白身上的有过重的麒麟烙印。
可惜了……
陈君谋在心中微微叹气,嘴上说的话却是截然不同。
“道白,整个家门中,就数你见识最为明晰,为人处世也很是老练,这个家,以后多半还是得靠你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口吻,可陈君谋的这套说辞,没能说动道白。
“老祖看重,道白实在愧不敢当,家中有四伯和渌大哥两位炼气后期,又有求方求安两位中坚叔伯,少长咸集,哪里轮得到我来当家?”
道白的谦辞在陈君谋意料之中,他要是像陈求法和陈道渌那样轻易被说感动,陈军才要怀疑,这孩子心里是在想什么鬼主意。
“你有敬着长辈兄弟的心,这自然是好的,但眼下家里应对的局面,却不是推辞礼让的时候。
道渌木讷话少,但心里是个好的,对家里的人也都很友善,就是耳根子太软,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似你,我担心他今后当不好这个家。
求方求安就不多说了,求方过于贪财,求安人太老实,可以为政一方,但却不是栋梁之材。
而你四伯,他本是家中的顶梁柱,奈何老了啊!年纪过了七十,此生基本无望筑基,而你那些兄弟要么修为太浅,要么不善处世,因此这家门早晚还是得要你来执掌。”
故技重施,陈君谋又是这样一套言论,然而道白毫无反应,低着头一声也不吭。他同四伯陈求法感情太深,老祖说四伯此生筑基无望,他便忍不住想再为四伯争一争。
然而,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
陈君谋和陈道白两人谁也不说话,立在山崖前,望着朝阳一点一点的爬上归来峰。祖孙俩的面孔被朝霞映红,清晨的第一缕金光照遍了这山峰各处,唯独照不到两人的双眼。
这对祖孙,相貌有一个共同之处,眼窝都很深,阴影遮掩着眼部,让他们的眼睛看起来颇有一股阴险的意味。
“道白,你同陆公明学炼器之术,学得如何了?”
“孙儿愚钝,才学有限,还在练基本功。”
“打好基础最紧要。”陈君谋点点头,拍了拍道白的肩膀,“你若能在炼器术上有所成就,家里日子肯定能好过些,大家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去种地了。”
他顿了顿,刻意又补了一句:“若是家里财政好转了,那倒不妨雇些外姓,譬如说那个崔怜月……”
这话前后说的没什么逻辑,道白心里一沉,明白老祖这是在提醒自己。
“……孙儿明白了。”
道白不想和陈求法、陈道渌争,可是陈君谋逼得他不得不去争。这大概是上位者的考量了,要让下头人好好干,也不能让他们威胁到自己的地位。陈君谋这种人,经历过陈知水之乱,亲身感受过家破人亡的痛楚,因此对于别人总是防着一手。
陈君谋的身影如若烟尘一般消失,只留下道白独自站在朝霞中。
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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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出事了!”
沈千陵匆匆忙忙赶到沈才思的小院里,只见对方正在用几块碎灵石养护着法剑。
“我知道,陈潘朱三家攻破了银泰坊,抢了星火阁,劫走几千灵石,这么大的事情,我如何能不知道?”
沈才思风轻云淡,而沈千陵满面忧愁:“家主,陈潘朱三家这是要造反啊!而且去忧叔父到归来峰赴宴之后就没回来,空孝那边说去忧叔父到了毗山做客,但去忧叔父却连个回信都没有,如今星火阁被劫,他还没有出现,恐怕……”
“你不必怀疑了。”沈才思抬手,长叹了一口气,“去忧肯定是出事了。”
“陈君谋真敢下毒手?”
“他都劫了星火阁,明着反了,还有什么不敢?”沈才思擦拭着佩剑,神情如剑刃一般凌厉,“从去年丰泰神君的大祭开始,陈家就开始动心思了,只是被沈去傲掣肘,不然早早除了这狼子野心的家伙,去忧也就不会死了。”
他握紧了拳头,狠狠捶着桌子。
“都怨我,我明明注意到陈君谋这人的野心,但却没有足够重视……”
沈千陵劝道:“家主,这怎会是你的错呢?陈家确实狼子野心,可若是咱们把心思都用去对付陈家了,那沈去傲那边又如何呢?前有狼后有虎,咱们又不是完人,如何能做到十全十美?能铲除沈去傲这痼疾,解决了这百年积弊,已经很好的了。”
沈才思叹着气,抬头看了看沈一舟的祖师像,紧紧合上了眼。
“我杀了沈去傲、沈载方,去忧多半凶多吉少,当初家中七位筑基,多少威风,现在呢?除了你我,空孝大概是给陈君谋那家伙蛊惑住了,沈千炼贪欲太重,和我们很难一条心。真要和陈家打起来,倘若潘朱和毗山站在陈家那边,该如何是好呢?”
沈千陵也皱起眉头来。
“这倒确实,潘启智和朱成智虽然只是筑基初期,但也是筑基,这样两个战力在陈家那边,对我们可很是不利……”
沈千陵盘算着,自己一个筑基中期,要对付潘启智和朱成智两个筑基初期有点困难,沈才思是筑基后期,压制陈君谋应该没大问题,但未必能空出手来帮他。
“这样的话,要么拉拢潘朱,要么拉拢沈千炼……”
“我去和千炼谈,你去找潘启智,告诉他,沈去傲和沈载方已经被我诛杀,他跟着陈君谋,那狼顾鹰视之人不会给他多少好处。而只要潘家弃暗投明、拨乱反正,犯下的过错我可以既往不咎!”
沈才思很快做出了决断,沈千陵和沈千炼向来不和,所以只能他去找沈千炼谈。而潘启智那边和沈家一直有私下的信息往来,他也是最有可能被策反到沈家这边阵营来的。
“我们已经失去了三个筑基修士,再失去沈千炼这个能炼筑基丹的炼丹师,沈家这个架子就真的要倒了……”
沈才思仰天长叹,他知道自己铲除沈去傲,沈家一定会伤筋动骨,却没想到,让自家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拿上剑,孤身驾风飞往翠屏山。
沈千陵还想叫住他,让家主多带些人,免得遇上危险,可沈才思艺高人大胆,不一会儿便走远了,他只好叹息一声,朝云峰山飞去。
沈千陵出现在云峰山,躲在屋里高高兴兴数灵石的潘启智吓都快吓死了,以为沈家这是找上门来了,赶紧召集族人催动大阵,准备迎敌。
可沈千陵当头说出沈去傲和沈载方已经被杀的时候,他整个人又懵住了。
他就是指望着能有沈去傲顶住沈才思的压力,才会同意陈君谋的建议,被半胁迫的参与进杀害沈去忧的行动中,又劫掠星火阁分了灵石。现在事情都做下了,可头顶上挡雨的伞却倒了,潘启智陡然让这瓢泼大雨淋得不知所措。
“潘公,请你老实告诉我,我家的去忧族叔到底如何了?”
云峰山山门前,作为此间主人的潘启智如坐针毡,而身为客人的沈千陵倒虎视眈眈,紧盯着潘启智。
“这个……”
“潘公,事到如今,家主都晓得去忧公多半是凶多吉少,你同我说实话,我不会怪你,这一切自然都是陈君谋那老鬼的诡计。”
沈千陵的话还是颇有信用的,潘启智细细想了想,陈君谋和沈才思两个人,他到底还是更倾向于有着君子名声的沈才思,觉着跟着陈君谋是与虎谋皮,思虑再三,决定抛弃陈家,倒戈向沈氏。
“实不相瞒,千陵公,去忧公确实遭了陈君谋的毒手。那天的事情,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
他把四月廿四那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唯独将自己摘了出去,说当日朱成智和沈空孝都下死手,只有他一个劲地去劝,可实在是劝不住,自己是被胁迫跟从的。
沈千陵这人虽然直,但却不傻,潘启智是个什么人,他还是晓得的。这人惯会拱火,说的话不能全信。
不过,沈去忧已死的事情基本是肯定的了。
“陈君谋……”
沈千陵咬牙切齿,死死攥紧了拳头。
潘启智汗流浃背,沈千陵来的太突然,他原以为,沈家即便要找沈去忧,也会去陈家归来峰找,哪里想到会先来找自己。这让潘启智措手不及,什么准备也没有,万一动手,他万万不是沈千陵的对手。即便对方入了自家山门,身处潘家大阵中,他也没信心能赢沈千陵。
沈千陵斗法的强横在下菰郡也是出了名的,同等修为之中,他已是厉害高手,自己又是不弱的炼器师,身上颇有几样好宝物,更难对付。
所以,这会儿沈千陵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潘公!”
沈千陵猛一转头,吓得潘启智一激灵。
“在,千陵公请说。”
“我听说,你与陈家结了儿女姻亲?”
“这这这……那本是去年大祭后临时起意,事到如今,陈家狼子野心、忘恩负义,我定不与之为伍,这桩婚事是不打算认的。”
潘启智拼命摆脱关系,不想引火上身。
沈千陵不管潘启智是不是真心的,他有这个态度,那后头的话就能说下去了:“我知潘公心向主家,这等危急之秋,还请潘公助我一助。”
“千陵公请说!”
“既然有这桩婚事,那就以此为由,邀那陈家老鬼过府来赴宴,然后我等埋伏席间,一击杀之!”
潘启智心里颤了颤,这是要在他山门上大打出手,就陈君谋那筑基后期的修为,下菰郡中也只有同样筑基后期的沈才思能压得住他。两个筑基后期在这里大打出手,他这云峰山可得被打成什么破落样?
见潘启智面有难色,沈千陵马上猜到了这人心中在犹豫些什么。
“潘公放心,若是贵家有什么损伤,我沈家全数赔偿。”
有了这句话,潘启智安心了许多。“既如此……唉,千陵公都这么讲了,那我潘家再怎么也得帮帮场子。”
“那便一言为定!”
沈千陵与潘启智说定,又歃血盟誓,然后便安心离去。
只能说,这位雨花山主,人是不笨,但为人做事偏于粗疏,相信潘朱二家还是心向沈氏的,觉得盟誓了就没有问题。
而他走了没多久,陈君谋就派了陈道清来拜云峰山,同时还带来了一张沈千炼许诺筑基丹的字据。
这一下,潘启智又开始犯踌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