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荧苏醒时,是在一片干冷的草垛上。
入目昏暗,气息阴潮,看样子是某个废弃残败的山穴。
扶荧一动不动躺着,双眼无神空洞,半天也找不到聚焦点,当看到虚虚垂在身侧的胳膊时,还短暂愣了下,直到感受到身躯之下坚硬的地皮,和涌至咽喉一阵一阵的涩痛,才惊觉自己竟然脱离了残灯,重新活了过来。
激动与狂喜翻涌,扶荧当即顾不得其他,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跑。
当头浇下来的日光刺的人眼珠生疼,四面是密密仄仄尖锐的灌丛,跑得急,自然顾不上躲闪,皮肤被密刺割开一道又一道细纹,她满不在乎,甚至感觉不到疼一样,一直跑下山,奔至溪边。
溪水清澈,波光粼粼地水面映出一张面容。
扶荧的模样算不上惊艳,是小家碧玉的长相,胜在眼睛,大而明澈,清凌凌的,犹如凝结在晨雾中的露珠。
扶荧情不自禁地抚向自己,眼中有欣喜,也有错愕。
这是她的脸没错,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倒影里的样子,比二十一的她多了几分稚嫩,更像是十六七的少女。
十六七……
扶荧思绪恍惚。
自打与残灯相融,她已分不清现世到底过了多久。
她唯恐忘记,于是日复一日活在悔恨当中,将那记忆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描摹铭记。
扶荧又去触碰心脏的位置,感受不到心跳,亦或说,她已无凡人之心。
扶荧捧起溪水往脸上泼了两把,起身顺着路径向下走。
当今大荒并合为一,仙魔人共处不虚洲,以渡仙江作为中心点,朝北是临仙客们所在的仙云境;下南则是凡人的居住地瑶山。
这些年间,残灯随风四处飘游,扶荧自然也分不清此处是何地。
山路通往的是一座小村落。
屋宅低矮,看起来应该是凡人的居所。
扶荧不禁加快脚步,准备找个路人问问情况。
当走进村子时,却发现情况与想象中的大是不同。
每家每户的门都虚掩着,院中生活痕迹崭新,有的甚至还燃着炊火;然而四下无人,周遭寂静一团。
扶荧挨家挨户找过去,无意外都是空空荡荡。
若是遭遇山鬼或是贼人,厮杀死伤务必无数,可扶荧找了几处院子,也不闻半点血腥。
正当她准备继续找下去的时候,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枯槁的声音??
“姑娘,可是外乡人?”
她回头。
对门的院里坐着个老人,摇椅优哉游哉晃着,因上了年纪,看着不大精神。
扶荧忙不迭上前询问,“阿婆,此处可是瑶洲?”她嗓音干哑,透着微微的清澈。
阿婆说:“此处是瑶山淮郡。”
淮郡……
淮郡可是不虚洲最偏远之地!便是她有心走回万清城,也难以跨得过那淮山。
扶荧又蹲身问道:“那现在……现在是何年?”
婆婆眼神怪异地上下丈量她。
扶荧将将才化了人形,一身雪白素衫,长发凌乱散着,便连鞋子都没有。
虽然看着狼狈,但面容皎皎,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像这样的偏远土壤,生不出这般娇贵的女子。
尽管奇怪她的来历,事到末路阿婆也没有隐瞒的打算,仍是回道:“天元635年……”
天元635?那就是过去十七年了?
十七年……她可还能见到阿爹?
扶荧心潮难平,强忍泪意想继续问些什么,阿婆便出声打断:“姑娘,我劝你还是快走吧。”
扶荧微怔:“何意?”
“那九幽魔头为给圣女招魂,在伏敝山设立祭坛,四处抓捕活人以作祀品。十里八村的人都已走光了,你若再不走,待魔兵赶至,怕就走不了了。”
即为祭祀品,自要生命鲜活。
阿婆上了年纪,就算魔兵来了,怕也是不稀罕她;少女则不同,干净漂亮,落在魔兵手里,只会凶多吉少。
扶荧自然知道九幽魔头指的是谁。
??宁随渊。
她至今记得临死前,宁随渊刺入她身体里的那三十六根锁魂钉,胸腔隐隐作痛,似烧灼着一团烈火。
倏尔,婆婆眯起的眼睛落至扶荧身后,微微闪着光亮。
“来了。”
扶荧顺着视线看过去,当即惊了一跳。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携灵带甲的玄鬼!!
当今大荒,玄鬼并不罕见。
约莫一万五千年前,通天塔倾倒,砸至地界形成地裂,地裂由南至北扩至整个大荒,后人将那片地域称之为重明域,此后凡是靠近那处的人都化作玄鬼祸世。
可眼前这只玄鬼身带邪火,并不似寻常妖物。
它闻闻嗅嗅,所到之处妖火乱生,很快便烧毁了大片屋院。
??不能被发现。
这是扶荧的第一念头。
“婆婆快进去。”
扶荧趁气息尚未暴露,搀起婆婆躲至屋内,又封好门窗,四处撒上米醋来掩盖气息。
这是凡人在遇到玄鬼上常见的应对手段,婆婆见状却是摇了摇头:“没用的。姑娘,你从后门走吧,顺着溪流而上,那里是昔日镇天司设立的跃界。”
跃界相互连接着两个地点,用于凡人避难通行。
不过随着玄鬼横生,四处行害,驻结在此的跃界也所剩无几。
扶荧握紧婆婆的手,歪着头颇为不解,“此处的镇天司呢?”
五千多年前,为保护百姓不受玄鬼侵扰,那时的人皇设立镇天司,并存在至今。
镇天司卫是一群被重明域感染,却没有化作玄鬼的凡人。
相反的,异火给他们带来超乎常人的奇才异能,无需灵力便能撒豆成兵,移形换影,于是也把这类人唤作“异人”。
不虚洲每一处几乎都有镇天司的身影,怎会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允许玄鬼如此招摇过市?
婆婆面露痛色,低叹一声:“姑娘你是当真一无所知啊,十七年前,圣女陨世,她的死重新为仙云境带来了灵气;可我们这些凡山人界……却糟了难。”
提及圣女,扶荧指尖微缩。
婆婆定定神,继续道:“圣女以身殉世,灵力四散,有部分混入重明域,使之邪焰加剧,自然,衍生的玄鬼也不同往日。十七年间,镇天司为震玄鬼死伤无数,多数兵力全部派遣至万清主城,至于我们这遐方绝域,自无人管辖。”
扶荧语带犹豫:“那……太华山上的那些仙人?”
婆婆闻声笑了出声,似在嘲弄什么般地摇摇头,“天上仙,怎会管这地上泥。”
人与仙虽处于同一地洲,彼此间却是两看相厌。
之所以造成这般局面,还要从通天塔倾塌时开始说起。
那天过后,万界灵气溃散,十年间,结丹者不过百人;再往后百年,仅小部分人可自生灵力以供修炼,至于往日那些得道的高仙也难以飞升,便是渡过雷劫,也只能留在这不虚洲做个地仙。
世人皆传,上界沦落,以无真神。
修炼者日渐减少,玄鬼妖魔却是源源不断,因此,居住在不虚洲的凡人都将世间仅存的修炼者唤作“临仙客”。
修道者本就高高在上,自认一介仙人,为何要与你们这群凡人共处天地?矛盾至此横生。
只是扶荧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十七年间,凡境竟会落得如此地步。
再从婆婆口中得知,造成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苏映微,一股郁气直冲天灵。
扶荧又一次看向阿婆,她孤零零地留在村落里等死,想必是被子女或是村人丢弃了。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老弱病残总是事先被遗弃的那一方。
心生痛惜,可又无可奈何,扶荧安抚地拍了拍婆婆的手,柔声承诺:“没关系的婆婆,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婆婆投来诧异一眼。
当今浊世,人荒马乱,两人萍水相逢,互不相识,再者她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就连同村几十年的邻里都嫌她累赘,她更不愿拖累无辜之人。
“姑娘,你快走吧。玄鬼倒是好应付,若遇魔兵,怕是插翅难逃了。”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头顶剧烈地晃了晃,伴随着震动,窗外传来妖兽粗重的闻嗅声。
两人立马噤音,一动不动地藏在里屋。
寻常玄鬼听音辨位,嗅觉并不是十分灵敏,一般的法子也能驱逐它们。
眼下这只显然不是寻常物。
它在屋外徘徊半天都没有离去之相,扶荧抓紧婆婆的手,谨慎盯着门窗,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
焦黑带刺的利爪穿破窗棂,猛地朝屋里抓来。
扶荧吓得脸色苍白,它显然嗅到了气息,疯狂撕毁着那层单薄脆弱的竹篾纸,照这趋势,用不了多久就能闯进来。
怎么办?
慌乱中,扶荧抓紧衣襟。
她乍得想起来,供她寄生的残灯本是女主利用“积分”从“商店”里兑换的上古神器决明灯,拥有神灯者百厄不近,更有神光庇佑。
当时大战,女主身死献祭,决明灯随主消殒,只余半盏残灯在世,十七年间重铸了扶荧身魂。
若记忆为真,那么她该继承了些许神力。
扶荧搀着婆婆躲至桌下,“婆婆,我出去引开玄鬼,你好生在这里不要动。”
“姑娘??”
婆婆想叫住她,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扶荧已抄起门前的扫帚冲了出去。
院中已破坏殆尽,那只形似兀鹰的妖物正不屈不挠抓挠着墙壁。
她深吸口气,将扫帚对准玄鬼丢去,而后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凄厉的喊叫,受到惊扰的玄鬼果真朝她这头追了过来。
身躯虽为神灯所融,可并没有给自身增长什么异能。
凡人之身,怎跑得过妖兽。
一阵狂风袭来,庞然大物挡于前路。
巨大的压迫感和体力不支让她一下子软倒在地。
那双竖瞳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对扶荧来说,这段时间漫长且煎熬。
片刻,它收起视线,振翅离去。
扶荧瘫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回神,脑海空白,四肢仍是麻软的。
玄鬼窝在不远处的农院里,低头啃食着一只早就死去的家禽。
她小心翼翼地爬坐起身,绕过玄鬼往回走。
“尊上,村里只剩一个老人了,如何处理?”
前方有对话。
扶荧猛然止住身形,屏息躲至树后,探出双眼眸仔细观察着。
路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兵马。
统一的黑色装束,为首的男子背对扶荧,仅看到一个格外宽阔挺拔的背影。
“杀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蕴着微末的不耐。
这个声音让扶荧瞳孔收拢,险些尖叫出声。
宁随渊,是宁随渊!!
不会错,她不会记错的!!
眼眶陡然湿润,扶荧死死咬着手腕才不至于发出声。
想到屋子里的婆婆,扶荧立马捡起一颗石子对着玄鬼丢过去。
这道极其细微的响动同时惊动两方人马。
玄鬼呜吼一声,率先发起进攻。
宁随渊眯了眯眼,“成风。”
“是。”
护在宁随渊身前的随从抽出长刀,刀刃尚未脱鞘,玄鬼就化作丝缕红雾消散于残风当中。
宁随渊轻轻敲动着指尖,视线猛然落了过来。
扶荧早就不敢再看,安静无声地躲在树后,但也能感受到宁随渊的视线,凉薄,透着几分无情。
凡人,惯会耍一些小聪明。
宁随渊心底不屑,微微抬手,半掩在宽袖的五指苍白且修长。
只见一团黑雾凝结掌心,又化作一只只乌鸟争先恐后脱离而出。
“活捉。”
随着一声令下,鸟群直冲扶荧。
行踪暴露,她也放弃躲藏,一直跑出村外,又顺着山坡滚落。
一只又一只乌鸟在头顶盘旋,如先前的玄鬼那样迟迟没有攻击扶荧。
它们发出啼叫来吸引主人的注意,扶荧脚踝生疼,蜷缩在坡地咬紧牙关。
耳前先是一阵嗡鸣,接着响起了那两道好久没听见的对话。
系统:[恭喜宿主,女配出现了,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错认剧情?
扶荧怔了怔,后面的对话飘忽不清,她还没来得及听全,一道阴影当头覆落。
扶荧仰头看过去。
他身影逆光,一如杀她那日,视线自上而下睨着,瞳孔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回想“系统”的那句话,扶荧的心中陡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对着高位的男人张了张嘴,“……阿随。”
眼睛一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