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解花摘除下来必须置水保存,不然很快就会死亡。
扶荧快速地将一朵朵脆弱娇惯的花骨连同根茎一同剪下,小心放置在水瓷瓶里。
花朵遇水相融,这是扶荧提前一天,特意炼制的药瓶,药瓶里的东西能溶解花朵,还能保存它的活性。
扶荧共计收了三个瓷瓶的尸解花,她剪下最后一朵,起身揉了揉因长久低头而发沉的脖颈,扭头相望,发现宁随渊还在原地站着。
扶荧越过泥泞,也不指望宁随渊帮忙,手脚并用顺着斜坡向上爬。
坡度高,加上因为中毒和长久刨坟导致的体力不支,过程中滑落好几次。
她一声不吭,每当滑下去再换个角度继续爬。
坚持不懈,颇有不言弃,不气馁的精神。
宁随渊双手环胸甚为沉默??他倒要看看扶荧什么时候肯开口。
结果等半天也没等到她示弱,不禁失了耐心,又莫名的心有郁气,眼看扶荧就要上来,坏心的魔头使念意动,她脚下所踩的土壤顷刻塌陷,身体失去支点,瞬间翻滚到了地面。
??功亏一篑。
身下的地皮埋着粗粝的石子,硌着手腕生疼。
扶荧心知肚明是谁搞鬼,一声不吭地爬坐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瘸着腿朝别处去了。
她的漠然置之让宁随渊眉心一跳,郁气加剧。
宁随渊向来不是能让自己委屈的主儿,正要强行把人捞上来时,猛觉四周空气止静,哗啦一声风卷残叶,他神色收敛,龙泉画影已攥在掌中。
然而宁随渊仍是慢了一步。
对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
噗嗤!
锐刃破风斩物,刺进血肉,深入白骨。
扶荧身子晃了下,手背传来一片温热黏腻,鲜血顺着肩胛染红衣襟,止不住地往下流。
很快疼痛爆发,扶荧喉间溢出一道闷哼。
隐青灯里的碧萝察觉到危险,飞速现身,展开青羽挡住再次飞来的暗刃。
夜色流淌着潺潺乐声。
随着琴动,音刃四面八方而来,碧萝以一人之力难以挡却,步步退避时,龙啸忽现,爆发出的龙灵之光映衬天际犹如白昼。
??是宁随渊的万法护身咒。
宁随渊以身挡在扶荧面前,手握着的龙泉画影四方戟随着主人的戾气现出阵阵虹光,颇具威严。
“大名鼎鼎的司离君,竟也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司离君……
扶荧抱着臂膀一怔。
贺观澜……?
琴音戛止,有人走出。
银衫,白发,抱长琴,在枯枝鸦鸣下与二人遥遥相望。
他清冷宛如一轮月色,长眸不含人间七情,淡淡凝视着宁随渊,余光掠至委顿在身后的影子,又不经心地收回:“有人偷了我太华宫的东西,我自要取回。”
宁随渊讥笑:“谁偷的你找谁,来这儿作甚?”他成心挑衅,“怎么,难不成是本尊偷的?”
贺观澜见惯了他的无赖耍横,不语,再次看向扶荧。
他是三清圣体,见世间百祟,辨百鬼妖魔,一眼看到她额心的决明印,还有肉魂之下……一盏摇摇欲坠的残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观澜不准备将这一发现告诉宁随渊,缓慢上前两步:“灵籍世绝无二,当属太华,若她真是授你之命盗取籍典,魔尊又坦荡认了这偷窃之名,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颇为宽宏,“一本闲书,送你便是。”
自古以来都是江洋大盗,小偷小摸却不是什么好词。
这厮一口一个“偷窃”,摆明是往他身上按一些莫须有的污名,宁随渊哪能忍受此辱,当即冷笑:“是比不得司离君,做不到不愧不怍;只敢使一些毒饵小计,如今却倒是装起磊落大方了。”
贺观澜听得皱眉。
毒饵小计?他什么时候下过毒?
眼看着扶荧气息转弱,宁随渊无暇与之周旋,召来狼兽,抱起扶荧腾云离去。
贺观澜没有追。
他走到先前扶荧停留过的位置,地上淌着一大摊血迹,没入泥土,尚未干涸。
贺观澜捻起一丝血迹,顿眸端量。
没错,是毒,看样子还是仙门不常见的毒术。
贺观澜拂袖挥散毒气,转身重回太华山。
他没有回宫,径自去了药仙坊。
贺观澜毫无预兆的莅临山门,登时吓坏了宫门之中正在修炼的众弟子,不多时,药仙坊坊主跌跌撞撞地前来相迎。
“叩见掌司。”
药仙坊坊主潜道过千年,也算是修得大成的。
鹤发童颜的老道躬首在他面前,姿态微谨,生怕触怒眼前这位年轻的掌司。
“进来。”
四面围观者众多,在弟子面前,贺观澜尚给他留了一丝薄面。
坊主隐约觉察到不妙,低头垂颈地跟着贺观澜进了内殿。
闭拢殿门,贺观澜当即质问:“未有我令,是谁允许你派人潜入九幽的?”
坊主浑身一抖,脑袋更垂一寸,“是……是……在下邀功心切,才……”
他话中似有推脱,贺观澜看出对方隐瞒,眸色微凉,捻力把人拖至半空,死死桎梏着他的脖颈,只留一个气口给他用作喘息。
贺观澜仰头看着坊主:“仅为邀功就折损我门下弟子几人?我不信你身为一门之主,不知我太华宫宫规。说??”他语气幽冷,“谁给你的胆子。”
贺观澜厌恶九幽是真。
但那伏敝山毕竟是魔龙镇守之地,便是真的想赶尽杀绝,也不会在宁随渊鼎盛时只派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药司进去,属实荒唐!
眼瞧着他动了怒气,坊主哪还敢有所隐瞒,“是祖师爷!是祖师爷的命令!!”
祖师爷?
贺观澜眯了眯眼:“祖师爷正在闭魂关,如何给你递令?”
他口中的祖师爷乃是贺观澜的师尊,也是太华山昔日掌司??玄牝真君。
可是玄牝真君早已到了化境之年。
纵使他三魂七魄修神得道,然□□久久不得脱尘飞升,自也难以支撑他强大的神魂。
如今天道崩殂,灵气溃散,身死就意味着覆灭,即便神魂修炼地再过强大,倘若没了容身之所,到头来也不过是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玄牝真君自知时日无多,三百年前就将掌司之位传给贺观澜。
许是心有不甘,自打传位以来,玄牝真君就将身躯没进了小游园,暂闭魂关。
所谓闭魂关,指的是魂魄与肉身脱离,二者各自修炼,基本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识灵入梦。”坊主语气急促,“在下这药仙坊并无千机引的蛊方,方子还是祖师爷给的。领命后不敢耽误,当夜派人去了。”
他急喘着:“若非是祖师爷给的手段,任凭我小小药仙也闯不进那伏敝山啊!!”
贺观澜微作思忖,暂时打消了怀疑,再问:“下的是什么毒?”
坊主战战兢兢道:“千、千机引。事关祖师爷,在下绝不敢轻易扯谎,还请掌司明鉴!!”
千机引……
贺观澜更为不解,这是控生魂和驱死灵的邪蛊,遭不好还会引来反噬,师尊本就身躯孱弱,为何多此一举?
他没再为难可怜的老坊主,撤了灵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药仙坊。
**
似是算到贺观澜会来小游园,贺观澜前脚进游园神境,玄牝真君的声音后一步跟上。
“吾儿可是为千机引一事而来?”
小游园是空空荡荡的虚妄境,一望无际的黑裹着一望无际,看不到顶的神像。
这些枯败巨大的神像都是昔日得道者,闭魂关时留下的肉躯。
随着修行时日的增长,为了不让肉身死去,修行者利用强大的魂力为自己的躯壳生金镀银,幻想肉身是坐在九天莲台上的真神;魂魄化境之后,肉身残留在此,最终成为这一具具遮天蔽日的神像。
说白了,这里的每一具神像都是他们不得飞升,留在人间的残念。
贺观澜找不到师尊的影子,恭敬低头:“还请师尊解惑。”
“那九幽魔龙是顺应九幽而生的帝尊,是生来的天魔地鬼。”回荡在周边的声音沉疴,“他在一日,不虚洲便不得安生一日;如今我一探究竟,果真不出所料,他便是那为祸四方的凶灵!!”
说到这里,玄牝猛地激动起来。
贺观澜脸色没什么变化,表情却跟着沉重几分。
玄牝转而问道:“你可找到那圣女了?”
贺观澜摇头:“她不是。”想到决明印之下的凡魂,贺观澜面露憾色,“真正的圣女怕是……”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撞出神宫,环绕在身周。
细数黑影共有十条,刚巧对应了三魂七魄,黑影逶迤着一张硕大的面容,杂乱无章地在他身边,在漫天游荡,像是数条长出触手的鱼。
“真正的圣女?”玄牝截断他的话,“吾儿,是圣是贤,谁来评断?”
贺观澜略一犹豫,回道:“天下。”
玄牝笑声高亢回荡在漫天神像之中,忽地,那张横纹遍布的脸放大在贺观澜眼前,双目生光犹如烁烁鬼火,“天下?”他问,“可这天下,这三生六道,这偌大的不虚洲,由谁称主?!”
玄牝昂声反问:“是九幽的魔?是不得攀天的临仙客?还是瑶山那些个手无寸铁的凡尘子?”
贺观澜压着首,没有回答。
玄牝代替他给出了答案:“天下无主,正道为首!”他的声音像四面八方的黑暗般死死缠上贺观澜,“你论她为妖魔,她便是人尽处之的妖魔;你若扶她上神台,她便是那救世的圣女。镀金身或是披邪骨,不过在你一念之间。”
玄牝说罢又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好不疯癫。
贺观澜一身苍白站在这漫天黑烬之中,铺天盖地的神像投落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仿若一块又一块的累累巨石,横悬在他脊骨之上,压得人喘不上气。
他一句话也没有讲,神色漠漠,看不清心底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