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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二号是个周五,祝满仓的幼儿园放寒假了,他被俞奶奶接回家,美滋滋地吃了两片柚子和一包蛋黄派,又看了会儿动画片,等陈念安放学回来,祝满仓高高兴兴地跟着哥哥回到102室,跟个小鹦鹉似的,不停地说:
“哥哥,我放寒假了!”
“我明天开始放寒假了!”
“哥哥,你什么时候放寒假呀?”
晚上七点多,祝繁星回到家,祝满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炫耀”:“姐姐,姐姐,我放寒假了!”
祝繁星放下书包,说:“满宝,明天姐姐送你去姑姑家,你在姑姑家住一段时间,好让你哥哥安心地准备期末考。”
原本眉开眼笑的祝满仓一下子愣住了,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开始大声抗议:“我不去!姐姐,我不去姑姑家!我不想和洋洋哥哥在一起,他老欺负我。
祝繁星哄他:“洋洋哥哥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去揍他。”
祝满仓哪儿听得进去?嘴巴一咧就哭了起来:“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你别不要我,你说过你再也不离开我了,我不会吵到哥哥学习的,我很乖的,呜呜呜......”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的记忆有时效,可祝繁星发现,自己几个月前在病房说过的话,满宝全都记得。
她只能蹲下来,把祝满仓搂进怀里,好声好气地给他讲道理:“下个礼拜哥哥要期末考,这几天每天都要复习功课,而且我和哥哥去了学校,你一个人放假在家,谁来管你啊?”
祝满仓说:“爷爷奶奶会管我的。”
祝繁星说:“爷爷奶奶下礼拜要坐飞机去德国过年了,你知道的呀,安安阿姨在德国呢,爷爷奶奶要在德国待一个多月才回来,没法来管你。”
祝满仓哭哭啼啼:“那、那就,我一个人在家,姐姐你给我买个面包就行,我不会跑出去的,我会乖乖等哥哥回家的。”
陈念安听得心都碎了,说:“姐姐,要不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办吧,先让爷爷奶奶管几天,我放假了我来管,等我住院了再把满宝送到祝姑姑那儿去。”
祝繁星说:“我的想法是,最好别麻烦爷爷奶奶,这半年他们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忙了。现在是我姑姑自己提出来的,她愿意管满宝,那正好么,我姑姑又不像我小叔那么离谱,她和我姑父对满宝向来挺好的。”
陈念安说:“那满宝说的洋洋哥哥......”
“那是我姑姑的儿子,比你小两岁,是比较淘气。”祝繁星用纸巾帮祝满仓擦掉眼泪鼻涕,说,“满宝,姐姐跟你保证,咱们三个不会分开,但有时候,哥哥姐姐实在忙不过来,你就得听我们安排,等哥哥姐姐空下来了,会把你接回来的。”
祝满仓已经是个经历丰富的小朋友了,能听懂姐姐的话,边哭边问:“那我要去几天啊?”
“呃......”祝繁星说,“得等到哥哥出院回家,姐姐才能来接你,具体几天,姐姐现在也说不准。”
祝满仓再不乐意,也只能接受这个安排。他闷闷不乐,晚上睡觉时和陈念安挤在一个被窝里,又伤心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上,祝满仓的情绪稳定了许多,祝繁星收拾好他的换洗衣物和最近常玩的玩具,把小弟送去了姑姑家。
家里少了吵闹的小朋友,整个周末,祝繁星和陈念安有了难得的清静时光,各自心无旁骛地趴在书桌前,为期末考做最后的复习。
陈念安以前都不知道,大城市的小学生在期末考前会有那么多的练习卷要做,语文数学英语科学,每门课每天发一份卷子,用的是08年,09年全市各区的期末考卷,两个礼拜做下来,他连钱塘有哪几个区都搞明白了。
他把老师批改过的卷子给祝繁星看,祝繁星建议他准备一个错题本,把做错的题摘抄下来,便于巩固,陈念安一点没偷懒,本子上已经记得密密麻麻。
他一直不觉得学习有多么辛苦,每当做出一道数学大题,或看懂一篇英语阅读理解,心里会特别高兴。祝繁星说,这说明他找到了学习的乐趣,是个好趋势,会比那些被硬逼着学习,不知道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的小孩更容易出成绩。
吃饭时,陈念安扒着饭,问:“姐姐,二中难考吗?”
祝繁星眉毛一挑,反问:“你也想考二中啊?”
“嗯。”陈念安说,“我想和你上同一个高中。”
祝繁星咂咂嘴:“说实话,挺难考的,像你们班吧,至少要考到稳定的前三名,才有机会。”
“啊......这么难啊?”陈念安小小地叹了口气,“那张珂应该能考上。”
祝繁星说:“你先考上青芽中学,再去想二中吧!”
“哦。”陈念安又扒了口饭,问,“姐姐,你将来想考哪所大学呀?“
祝繁星笑了:“干吗问这个?”
“我想知道么,你有喜欢的大学吗?”
“有啊。”祝繁星说,“北京大学。”
陈念安愣了一会儿,问:“是在北京吗?”
“北京大学,当然在北京啦。”祝繁星说,“但按我现在的成绩,是不可能考上的,它分数线特别高。”
陈念安说:“你肯定可以的,你那么聪明。”
“聪明人多着呢。”祝繁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我有个同学,没参加中考,是保送的二中,高一就得了数学奥赛的省一等奖,他说他高二的参赛目标是进省队,拿国奖,保送清华,那才叫真聪明。”
陈念安问:“清华是什么?”
祝繁星说:“清华大学,你不知道吧?清华北大,就是中国最好的两所大学,都在北京。”
陈念安:“哦……………”
男孩儿浮想联翩的样子把祝繁星看笑了,用筷子敲敲他的头:“你,陈念安,别想清华北大和二中了,你能考上青芽中学,我就心满意足啦!”
陈念安难为情地挠挠头:“姐姐,我会努力的。”
有了姑姑的帮忙,祝繁星对整个寒假的安排不再迷惘,想着等自己考完试,立刻把陈念安送去住院,手术越早做,他就能越早康复,不影响下个学期的课业。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有些小插曲,或是小意外,总会在人毫无准备时莫名其妙地出现。
周日下午,祝繁星收拾好书包,准备早点儿去学校,这时,她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居然是冯家姥爷打来的。
乡村老汉没有打电话的技巧,嗓门还很大,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祝繁星才搞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原来,冯家姥爷听说隔壁村有个老乡在钱塘打工,下周厂里放假,那人会开车回老家过年,车上有空座,冯家姥爷就托人给陈念安订了个座位,想让陈念安搭车回去住几天。
祝繁星头都大了,心想这老大爷怎么这么顽固?
她无奈地说:“姥爷,我不是说了么,虎仔要开刀啊。”
冯家姥爷卑微地求她:“就回来住几天,最多一礼拜,星星啊,虎仔的姥姥真的很想他,我那个老乡二十八号回来,虎仔应该放假了吧?等到二月初,我再让智光把他送回去,不耽误他开刀。”
祝繁星:“......”
她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日期,陈念安二十七号考完,二十八号开始放假,而她二月五号考完,意味着陈念安最早的入院时间是二月六号,这中间的确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差。
那老乡一月二十八号回家,时间上也是真巧。
祝满仓还被送走了,不需要陈念安管。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祝繁星心里有点儿动摇,说:“姥爷,那我先问问他吧,这是你的电话吗?......哦,是舅妈的电话,行,我晚点儿给你答复。”
挂掉电话,祝繁星把事情告诉给陈念安,询问他的意见,陈念安听完后也陷入了纠结。
姐弟俩在客厅相对无言好半晌,最后,祝繁星说:“其实,如果你真的想你姥姥,可以回去看看她,有顺风车坐呢,直接坐到家门口,挺方便的,你还能去给妈妈上个坟,下个月五号前回来就行。”
陈念安想了一会儿,做出决定:“好,那我考完了,就回去住几天。”
事情确定下来后,就变得很好办。
冯家姥爷把那位老乡的手机号给了祝繁星,祝繁星与对方通了个电话,知道那人姓董,她就喊他“董叔叔”。两人约定了陈念安的上车时间与地点??二十八号中午十一点左右,在钱塘火车东站西广场的公交车站上车,车费一百块,当场付现。
从钱塘去六安,坐长运大巴要一百多块钱,下车后还得乘中巴去县城,再想办法坐车去五峤村,一路辗转颠簸先不提,陈念安的年龄还不被允许单独坐大巴,所以,他想回老家,除非是有人专程来接,要不然,搭顺风车是最好的办法。
一月二十七号是个周三,陈念安结束了期末考,回到家后惊讶地发现,姐姐又请假回来了。
祝繁星放心不下他,说要送他去火车站,想看着他坐上董叔叔的车。
当晚,祝繁星领着陈念安去了超市,买了些钱塘特产,一盒钱塘本地品牌的酱货,里头有酱鸭、酱肉和叫花鸡,还有两盒糕点和两罐茶叶,她让陈念安带去五峤村,给姥姥姥爷吃。
回家后,祝繁星帮陈念安收拾行李,装满了一个20寸的拉杆箱,外加一个双肩包。
她拎起一件大红色羽绒服,衣摆上还挂着吊牌,比到陈念安身上,说:“这是给你买的过年衣服,本来想初一再给你穿的,但今年过年太晚了,这衣服穿不了几天,天就热了,你直接穿去老家吧。”
她把衣服穿到陈念安身上,帮他拉上拉链,又戴上兜帽,衣服稍微大了点,这没关系,明年还能穿。帽子上有一圈棕色的毛,蓬蓬的,把陈念安的脸衬得特别小,他摸着衣服,说:“姐姐,这衣服好暖和啊!”
“是吧?”祝繁星打量着他,“诶,小老虎,我发现,你好像白了一点。”
“真的吗?”陈念安穿着羽绒服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没觉得自己的肤色有变化。
祝繁星也来到卫生间门口,说:“可能是红色显白?不过你捂了一个冬天了,还不上体育课,捂白一点也很正常。”
陈念安害羞地笑着,祝繁星帮他把衣服脱下来,说:“好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你就背一个包,拖一个箱子,记住这两个行李就行.....哦,差点忘了。”
她拿来五百块钱,塞到羽绒服口袋里,说:“我不给你拿太多钱,就五百块,你别说出去,自己看着用。”
陈念安说:“我不用带那么多钱。
“不多啊,去掉车费只剩四百了,你出远门呢,身上哪能没钱?”祝繁星拍拍衣服口袋,“记住,在这个口袋里。”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祝繁星和陈念安已经来到了火车东站的西广场,两人找到公交车站,在候车凳上并肩坐下,耐心地等着叔叔的车。
这天特别冷,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路上的行人个个全副武装,缩着脖子匆匆而行。祝繁星的校服外也裹着一件厚羽绒服,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她帮陈念安戴起兜帽,拉紧领子上的束绳,顺便摸摸他的脸,冰凉冰凉,问:“很冷吧?”
陈念安摇摇头:“不冷,这衣服可暖和了。
祝繁星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十一点了,车子很快就来了。
可是,一直等到十一点十分,车子还没来,也没有电话。
祝繁星开始着急,她下午有模拟考,原本想着把陈念安送上车,还能赶得及回学校考试。她不得不给董叔叔打电话,对方接了,说是临时有事,要晚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陈念安能看出祝繁星焦灼的神色,说:“姐姐,你去学校吧,我自己在这儿等就行,你把那个叔叔的号码给我,我会给他打电话的。”
“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祝繁星不太放心,“要是你俩联系不上怎么办?”
“不会的。”陈念安说,“你把我手机号发个短信给那个叔叔,他看到短信就知道了,我也会给他打电话,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
祝繁星沉思片刻,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临走前,她做了许多准备,赶着陈念安去上厕所,又给他买了个汉堡套餐做午饭,看着陈念安端端正正地坐公交车站,手里拿着手机,背上一个包,脚边一个拉杆箱,她才觉得万事俱备,自己的确可以去学校了。
“那我走咯。”祝繁星说,“小老虎,你上车后给我发个消息,到家了也给我发个消息,这样我才能放心。”
陈念安说:“我知道的,姐姐,我手机电量是满的。”
没多久,来了一辆往城西方向去的公交车,祝繁星上了车,对着陈念安挥手:“注意安全,咱俩保持联系,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啊,拜拜!”
陈念安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穿着大红色的外套,看着特别喜庆,也向她挥手:“姐姐拜拜,你路上也小心!”
公交车开走了,陈念安收回手,塞进口袋取暖,左边的口袋装着五百块钱,右边的口袋装着手机,都能摸到。
这是春运季,火车站外的公交站也有巨大的人流量,乘客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车下车,进站离开,只有陈念安始终没动,顶着寒风等在原地,就怕错过董叔叔的车。
这一等,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多,陈念安喝了套餐里的可乐,又想上厕所了,但他一步都不敢离开,只能夹着腿坐在那儿干等。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董叔叔打来的!他赶紧接通电话,董叔叔和他确认了地点,说五分钟后就到。
陈念安激动地站了起来,把手机放回衣兜,有个男人路过他身边,撞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差点摔跤,站直后回头去看,那人什么都没说,小跑着走了。
陈念安有点儿生气,但一想到车子马上来了,这种小事就被抛到脑后。
一辆灰色小轿车开进公交车站,陈念安核对了车牌,的确是董叔叔的车,他拖着拉杆箱兴冲冲地跑过去,副驾车窗降了下来,陈念安看到前排坐着两人,后排坐着两人,三男一女,给他留了一个空位。
他对着驾驶座的男人说:“叔叔好,我就是虎仔,能把车后面的盖子开一下吗?我放下箱子。”
董哥说:“别急,你先把车费付一下。”
“哦,好的。”陈念安从左兜掏出一张一百块,递进车窗。
董哥没接,点了支烟,说:“一个人三百。”
车里的两个男人没吭声,后排的年轻女人却是一脸惊讶,还“啊”了一声。
陈念安也愣住了,问:“不是......一百吗?”
董哥说:“谁跟你说的一百?现在是春运,长途车票都买不到,我这可是把你直接送到家,车上这几个,都是给的三百。”
陈念安觉得不对劲,把钱塞回衣兜,说:“你先等我一下,我给我姥爷打个电话。”
董哥说:“你快点儿打,这地方停久了要罚款的。”
“哦。”陈念安想拿手机,一摸右边衣兜,脸色巨变,大声叫道,“我手机呢?“
他转了个圈,徒劳地摸着口袋,茫然四顾:“我、我手机呢?我手机不见了,叔叔,我手机不见了!”
董哥抽着烟,什么都没说。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成年人们漠然地看着这个小孩,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有什么办法?快过年了呀,贼也想拿年终奖呢,自己不小心,只能自认倒霉咯。
陈念安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原地转圈圈,还在地上找来找去,又有人挨着他走过,一个大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他身边提醒他:“小弟弟,看看你口袋,有没有少东西。
陈念安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低头去摸口袋,顿时天塌地陷,五雷轰顶??他的钱没了!五百块,全没了。
董哥等得不耐烦了,大声问:“小孩,你到底坐不坐车?不坐我就走了。”
陈念安一脸呆滞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董哥掐灭香烟,把烟蒂丢到窗外,启动车子,脚踩油门,一气呵成,小轿车扬长而去。
直到车子开出一段路,车里的女人才敢开口:“董哥,不,不是说好的一百吗?我都给钱了,你不会把我丢半路上吧?”
“是一百,都是一百。”董哥说,“唉,前天有人给我打电话,答应给我一百五,让我别带这小孩回去。”
“谁啊?为什么呀?”女人好奇地问。
“好像是这小孩的舅舅,大概就是不想让这小孩回去过年吧。”董哥说,“正好,咱们在火车站,你们稍微等我一下,我去里头拉个客,还多一个座位,空着浪费了。“
车内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