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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那天,陈念安被获准出院,护士最后给他换了一次药。
纱布被揭开,祝繁星能看到陈念安左大腿上新增的手术把,十来公分长,她都不忍心看,鸡皮疙瘩爬满身,想象着那该有多疼。
陈念安倒是很勇敢,除了术后第二天哭过一场,后来再也没哭过,但换药时,他必须抓着姐姐的手,皱眉咬牙,像个不屈的战士。
医生对祝繁星说,陈念安后续可以去家附近的社区医院换药,三天换一次,一个月后尝试脱拐,接下去就是慢慢行走,逐步恢复健康。
姐弟俩都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那场车祸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陈念安深受其苦,已被腿疾困扰半年,现在,总算是看见了痊愈的曙光。
任俊开车来接他们回家,在家适应一晚后,祝繁星去到姑姑家,接回了归心似箭的祝满仓。
于是,剩下的假期,姐弟三个就在家里一块儿过,祝繁星负责买菜、洗衣、做家务,祝满仓负责捣蛋耍宝,而陈念安......小瘸子依旧承包了做饭的活,支着双拐炒菜的技能重现江湖。
日子变得忙忙碌碌,祝繁星专注于眼前的每一件小事,几乎没有空下来的时间。
她觉得这样很好,人在太过空闲时很容易胡思乱想,而她若是胡思乱想,能想到的都是偏负面、消极的事,还不如动起来,把情绪往积极的方向带。
再过一个学期,祝满仓就要幼儿园毕业了,祝繁星给他布置了寒假作业,让他必须在这个假期学会自己擦屁股,自己穿衣服、自己洗脸刷牙抹香香,还有相对困难的洗澡洗头,也有意识地让他锻炼起来。
祝满仓没有反抗,乖乖照做。幼小的他已经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如果学不会这些事,以后,哥哥姐姐可能还会把他送去姑姑家,或别的地方。他若是不想去,就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像哥哥那样,独自在家也不会让姐姐担心。
三月初,寒假结束,钱塘二中、东耀二小和祝满仓的幼儿园陆续开学,俞奶奶和刘爷爷也从德国回来了。
两位老人给孩子们带来了几盒巧克力,俞奶奶一直惦记着陈念安的腿,见到面后,她搂着陈念安,心疼地掉了眼泪。
陈念安也非常想念他们,姐姐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底气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刘爷爷和俞奶奶,想到他们就住在楼上,吼一嗓子就能被他们听见,他做什么都不会感到害怕。
刘爷爷又一次承担起接送陈念安上下学的工作,每天骑着电动车,哼着小曲儿,载着陈念安去学校。
拄拐上学两周后,陈念安脱拐了,祝繁星扶着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越过墙头,他们能看见室外的树梢,冬季时,那些枝丫光秃秃的,如今已经长出了新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陈念安说:“姐姐,春天了。”
“对啊,春天了。”祝繁星说,“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
任俊给祝繁星打电话,说自己要和傅佳颖去给祝怀康扫墓,问祝繁星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
祝繁星婉拒了,说想自己去,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可以和爸爸多说会儿话。
陈念安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但还不能跑步,正清明那天,祝繁星带着他和祝满仓,坐着扫墓公交专线去了墓园。
这天下着雨,清明时节雨纷纷么,每到这个季节,钱塘总有雨水。
墓园里,扫墓的人特别多,祝繁星一开始都没找着爸爸的墓,带着两个男孩爬错了一座山头,三小只在一排排的墓碑前走来走去,愣是没找着祝怀康。
陈念安撑着伞,牵着祝满仓,懵懵地问:“姐姐,祝叔叔到底在哪儿啊?你不记得了吗?”
爸爸下葬后,祝繁星就没来过这儿,陈念安和祝满仓更是第一次来,她真的记不清了,只能给任俊打电话,任俊听完后笑出声来,说:“C区,从下往上数第十二排,偏中间的位置。”
祝繁星叫起来:“哦哦哦!怪不得,我跑D区来了。”
三小只灰溜溜地走下台阶,找到C区后再拾阶而上,终于在第十二排找到了祝怀康的墓碑。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墓位上,祝繁星撑着伞,静静地看着爸爸的照片,还有墓碑前摆着的那几束鲜花、蜡烛、酒瓶、清明团子......以及几支被雨水浇烂了的香烟,她努力地露出笑容,说:“老爸,我们来看你了,对不起啊,刚才都没找着你,我
还以为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呢。”
墓碑上,祝怀康微笑着望向他们,依旧是意气风发的样子。
笑着笑着,祝繁星哭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说:“虎仔和满宝都来了,他们是第一次来看你,你别怪他们,尤其是虎仔,他的腿才好了没几天,以后,我们每年都会来看你的。”
陈念安的眼睛也湿了,偷偷地抹掉眼泪,看着姐姐准备祭拜的物品,他搂着祝满仓,问:“姐姐,好多人来过了,你知道是谁吗?”
祝繁星说:“我猜,姑姑姑父应该来过了,还有任叔叔和佳颖阿姨,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爸朋友挺多的,那些人来看他,也不会通知我。”
祝满仓的注意力却在墓碑的刻字上,他没学过拼音,倒是通过绘本学会了一些字,尤其是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他都认得。
他知道这是爸爸的墓碑,认出了“祝怀康”的名字,还有生卒年月日:
生于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五日
卒于二00九年七月十八日
落款是:女祝繁星敬立
祝满仓不认得“敬立”二字,但他认得“祝繁星”。
他很疑惑,为什么没有他的名字?
祝繁星蹲在地上摆放供品,陈念安帮她撑伞,祝满仓突然蹲到姐姐身边,拉拉她的衣袖,问:“姐姐,我真的不是爸爸的孩子吗?”
祝繁星悚然一惊,不知该怎么回答。
祝满仓又问:“上次那个人,非要我叫他爸爸,我不叫,他就揍我,那个人,真的是我爸爸吗?”
**:“......“
陈念安很是紧张,想把祝满仓拉起来:“满宝,在祝叔叔面前,你别说这个,他能听见的。”
祝满仓看向墓碑,说:“爸爸,你真的能听见吗?那你告诉我嘛,我到底是谁的孩子呀?”
沉默在这方小空间蔓延,祝满仓一直没得到答案,又站了起来,钻进陈念安的伞下,伸出双手抱住哥哥的腰,把脸埋到了他的衣服上。
陈念安知道满宝在哭,但姐姐没说话,他也不敢越俎代庖地回答,祝繁星默默地摆好供品,点燃三支香,先给爸爸鞠了三个躬。
她小声地说:“爸爸,现在能告诉满宝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祝繁星没撑伞,就那么淋着雨,想和爸爸说会儿话。
“爸爸,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把虎仔和满宝留在身边了,很多人都在帮我,任叔叔、佳颖阿姨、刘爷爷、俞奶奶,还有姑姑姑父,他们都帮了我很多忙。我们每天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哦,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搬回光耀新村了,新房子租给
了一个老外,他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也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儿子,下面还有两个女儿,很幸福的一家人,我觉得,把房子租给他们蛮合适的。’
“虎仔在东耀二小上学了,成绩马马虎虎吧,唉......他基础实在是差了点,我觉得,考青芽中学会有点难,不过我们已经说好了,考不上青芽也没关系,上东耀中学一样的,他学习态度非常好,我相信,只要保持这样的状态,再过三年,到了中
考,他完全可以冲击重高。”
“他腿上的钢板已经取出来了,手术很成功,现在走路挺好的,一点儿没病,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做别的运动,男孩子么,打篮球、踢足球都很帅啊,我怕他会玩不来。”
“满宝......满宝也挺好的,他已经学会了很多生活技能,比你在的时候能干多了,也懂事多了。我去住校的时候,他就跟着虎仔一起过,他俩可要好了,从来不吵架,虎仔是个特别靠谱的哥哥,比洋洋靠谱多了。洋洋也十岁了呀,还是会欺负满
宝,我觉得,不管男孩女孩,心地善良都应该是排第一的品质,欺负弱小这种行为,我看不上。”
“至于我自己,......我学习还可以啦,现在基本稳定在全班前十,有时候发挥得好,还能冲进前五,高考考个普通985没问题,要考北大的话......有点难哦。”
“爸爸,我好想你啊,还有妈妈,妈妈葬在了五峤村,和虎仔的爸爸葬在一起,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要是见了面,呃......别打起来啊,要不再去找找我亲妈吧,四个人,没事的时候还能打个麻将。”
祝繁星想象着那个场面,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好了好了,我先退下了,让虎仔和满宝和你说几句。”
她把三支香插在一个清明团子上,又点起三支香给了陈念安,陈念安学着她的样子给祝怀康鞠了三个躬,嘴里念念有词,祝繁星听不清,知道他是在对她爸爸说悄悄话。
最后轮到祝满仓,他用小手举着三支香,还是那个问题:“爸爸,你真的不是我爸爸吗?”
祝繁星:“......”
陈念安:“…………”
这事儿看来是过不去了,祝繁星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蹲下来搂住祝满仓,说:“满宝,你仔细听我说,上次把你带走的那个人,叫祝怀军,他是......”
她指向墓碑,“祝怀康的亲弟弟,也是你的亲爸爸。”
祝满仓:“......”
祝繁星看着他的眼睛:“祝怀康是我的爸爸,对你来说,你应该叫他大伯。”
祝满仓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姐姐,问:“那妈妈呢?冯采岚,是我的妈妈吗?”
陈念安的心都被揪紧了,祝繁星缓缓摇头:“不是,冯采岚是虎仔哥哥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也不是我的妈妈。”
祝满仓快绷不住了,抖着嘴唇,问:“那我的妈妈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也记不得她的名字了。”祝繁星说,“我只记得,我小叔,就是你亲爸爸,叫她.....阿萍‘。“
祝满仓茫然地转过头,看向陈念安,陈念安也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祝满仓又低下头去,想了好一会儿,突然举起三支香对墓碑90度弯腰鞠躬,连鞠好几个。
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带着哭腔,大声喊:“我不管!我不要别的爸爸妈妈!我就要这个爸爸!祝怀康就是我爸爸!冯采岚就是我妈妈!我不管!我也要把名字写上去!姐姐,你把我名字也写上去,就在你名字下面,儿子,祝满仓!可以吗?”
祝繁星几乎没有思考,直接点头:“可以!可以的!姐姐答应你,一会儿下山我们就去找工作人员登记,明年咱们再来,你的名字就在上面了。”
祝满仓这才破涕为笑:“姐姐,我就是我们家的小孩,对吧?”
祝繁星重重点头:“对!”
祝满仓看着墓碑,泪如雨下:“爸爸,满宝好想你啊。”
陈念安也哭了起来,把满宝搂进怀里,祝满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祝繁星收拾着东西,知道满宝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还不能接受,但为什么要逼着他接受呢?
他是被小叔和婶婶遗弃的孩子,难道等小叔死了,还要满宝帮他立墓碑吗?凭什么?!
既然满宝想把名字刻上去,祝繁星决定满足他。
下山后,祝繁星真的去了公墓管理处,交了点钱,给祝满仓做了登记。
回家的公交车上,姐弟三人得到了一个双人位,满宝坐在祝繁星腿上,陈念安靠窗坐。
祝满仓受了点打击,一路上没精打采的,后来干脆睡着了,陈念安和祝繁星聊起天来。
他想起姐姐在墓碑前对祝叔叔说的那些话,问:“姐姐,我要考全班第几名,才能考上青芽中学呀?”
“这个真不好说。”祝繁星说,“青芽中学招生的方式比较特别,以你们学校为例,四月底的期中考会非常重要,你们考完后,会有一个全年级排名,比如一共三百多个人,学校会卡前一百名,分别给这些学生发一张表,问他们愿不愿意去青芽中
学。
陈念安听得很认真,祝繁星解释道,“因为有些人,可能住得离东耀中学更近,他反而更愿意去东耀,当然这种情况非常非常少,绝大多数人有了这个机会都不会放弃的,你能明白吗?”
陈念安点点头:“能。”
“所以呢,学校在收回所有的表格后,会把名单再调整一下,把这一百个学生推荐给青芽中学,会附上每个人在五六年级的期中考、期末考成绩,还有每个人的兴趣特长,这些年获得过哪些奖项,在校内校外取得过什么成绩等等等等,会写得很
详细,供青芽中学做参考。”
“青芽中学不止收到你们学校的名单,它还会收到辖区里其他几所学校的推荐名单,综合考量后,它会公布一批新生录取名单,再返回来让你们确认。这次确认以后,升学的学校就算是确定了。没被录取的,就直接去东耀中学,或者去考别的民
办初中,总之,书肯定是有的念的。
陈念安听得心灰意冷,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知道,按他现在的成绩,期中考要进入年级前一百名,是天方夜谭,而他没有任何兴趣特长,也没有任何荣誉傍身,想考上青芽,就是做梦。
距离五一还有半个月,西城区教育局准备为劳动节举办一场比赛,每个学校只能推荐一组学生参加,每组人数不超五人,通知到各所中小学,让他们在校内先做初选。
这一天的品德课,老师进到教室,先占用了大半堂课讲语文,剩下十分钟,她问大家,谁会做饭。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开始无人举手,有胆大的学生问:“楼老师,煮方便面算吗?”
哄堂大笑。
“当然不算!”楼老师笑着摇头。
“煮速冻饺子算吗?”
“做拌面算吗?”
“我会做番茄炒蛋。”
“我会做蛋挞,我妈妈教我的。”
“我会用微波炉烤鸡翅。”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楼老师??否决:“必须是正儿八经的做菜,如果做得不好,就没必要参加了,肯定会被刷下来的,还影响期中复习。没有是吧?没有就没有,我们班就不参......”
这时,第一大组第五排有个人犹犹豫豫地举手了。
楼老师愣了一下,问:“陈念安,你会做饭?”
陈念安站了起来:“老师,我们家......周末的时候,都是我做饭。”
楼老师:“所有的菜都是你做吗?”
“嗯。
“包括洗菜,切菜,炒菜这些,全是你来吗?”
“嗯。”
“行。”楼老师也不纠结,说,“那我们班就由你去参加了,陈念安,你要是觉得一个人不够,还可以挑两三个同学和你组队,因为除了做菜,还得有中英文介绍菜品,都要打分的。”
陈念安问:“楼老师,是什么比赛啊?“
“我没说是吗?哎呀,你先坐下。”楼老师笑了,“就是一个烹饪比赛,一会儿我把通知发给你,只有五六年级参加,先在校内比,第一名代表学校去参加区里的比赛。”
陈念安坐下了:“哦,好的。”
下课后,他拿到了那张通知书,抬头赫然印着这次比赛的名称??钱塘市西城区第三届少年厨神争霸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