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搭在了侯府的后院,临水而建。几人走近,依稀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有些许热闹。时辰还早,他们是用过午膳才出来的,清风拂过,水波荡漾,日光照在水面,隐约泛着波光。
顾夫人已经坐在这处等着他们了,见人来了便起身相迎。
“嫂嫂们终于来了。”
本以为只是来了姜家的人,却不想顾淮声竟也跟着一起来了。
她微微错愕,不禁问道:“伏砚,你怎么跟着舅母们一同来了?”
顾淮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一旁的姜二夫人林氏就先开了口,她热切道:“方恰好撞见伏砚从外头回来呢,便一同来了。”
顾夫人点头,算是明白,她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玩弄耍具的二子顾淮朗,道:“小朗,过来行礼。”
顾夫人有两个孩子,顾淮声今二十一岁,而那顾淮朗只有六岁,算起来两人年岁相差都有一轮不止。因着前些时日顾淮朗染了风寒,怕传给了老夫人,就没跟着一起去姜家,现下病好了,便又跟回了顾夫人的身边,见外人也无妨了。
顾淮朗年岁小看不明白戏,就自己坐在一旁扒拉着孔明锁玩。
他生得同顾夫人不像,同他父亲顾侯爷也不像,偏偏最像那个不和他亲近的兄长,一大一小,跟从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一样。
顾淮朗听到了顾夫人的话,走到几人面前行礼,颇为乖顺地喊着“舅母”、“表姐”,而碰到了顾淮声,他便有些不大想要同他说话,直到顾夫人用眼神“威逼”了他,顾淮朗才不情不愿地走到了顾淮声面前喊他一声“阿兄。”
顾淮声看他一眼,也没甚同他计较的意思,“嗯”了一声,便移开了眼。
顾夫人招着人入了座。
今日来的两位姜家夫人虽是自家人,可也算是客,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顾夫人的身边,姜净春和姜净芳则坐在自己母亲旁边,顾淮朗坐在顾夫人面前的小凳子上。
因着姜净芳旁边的空位离得近,顾淮声往那处走去,可就在他要撩袍坐下之时,有一道声音传来,“表兄坐我这吧。”
话语之中,隐约还带着几分急切,像是生怕自己什么东西要被人抢走了一样。声音有些响,盖过了戏子咿呀的声音传入了顾淮声的耳中。
众人皆向说话的姜净春看去。
没办法,姜净春实在是看不了顾淮声同姜净芳坐在一起,她好不容易来趟顾家,就是为了多瞧瞧他的。
他离她那么远的话,她还怎么看呢?
看着众人疑惑的眼神,还有顾淮声微蹙的眉,姜净春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非常奇怪。虽然她以前总是喜欢做这样有些不合规矩的事,例如非要顾淮声来陪她坐,可是现在不行,她还想在顾淮声面前规矩些。
林氏在心中讥讽,方才在门口那处还能装呢,不过那么一会,就露了原型。
姜净芳自看不惯她这幅做派,好似这顾淮声是她一个人的似了,想要这般厚颜无耻将人占为己有,她直接道:“表兄他乐意坐哪就坐哪,你管得着吗。”
姜净春没有理会姜净芳的讽刺,她怕顾淮声要拒绝,忙解释道:“我这些时日在祖母那里学了点茶,听闻表兄对茶道也颇为精通,便想叫你尝尝,我没有旁的意思.......”
语气有些许急,生怕顾淮声会误会她。
她什么意思全在脸上,现下竟还说没有旁的意思。
爱撒谎的小孩。
可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他的唇角似乎有上扬的弧度,不过,很淡很淡,几乎察觉不到,只见他扭头对下人吩咐道:“拿套茶具来。”
而后,他坐到了姜净春的身旁,从始至终那纤尘不染的眼神就那样落在面前的戏台上,似是在心无旁骛地听着戏。
两人坐得有些近了,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方桌,不知是不是姜净春的错觉,竟好像隐隐约约有血腥气。
她只当自己闻错,没有多想,而后待茶具被拿来之时,安安静静开始弄起了茶。
一开始他们都还以为她是在说玩笑,没想到看她的碾茶的动作倒还真有几分娴熟。看来,这段时日她在老夫人身边果真学了许多的东西。
姜净春安分的做着事情,从李氏的方向,只能见到她那认真的侧脸上,她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却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她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
或许,在很早之前就长大了。
可这股感觉并没让她有多好受,她还是喜欢她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会,可以一直跟在她的身边。
在她思绪万千之际,身旁传来了顾夫人的声音,她问道:“两位嫂嫂觉着今日这出戏如何呢?”
李氏回了神去听戏,只片刻她就听出了些许不寻常来,“阿箬,你这戏班子是从何处寻来的?倒是厉害。”
李氏毕竟出身高门,高门中消遣的富贵玩样多,她的眼界自是高些,一听便明白了顾夫人为何会去问这样的话。
前些年间,人们大多喜欢听昆山腔,可后来,出了位了不得的人,将这腔调做了改革,变得更加低回婉转,抓人耳目,这新改出来的腔调,人称“水墨腔”,一时间风靡起来,传遍了大江南北,时下贵人们都爱听。
顾夫人道:“这台班子可是魏先生亲自调出来的,专从太仓那边花了大价钱寻来,旁人唱的可都比不上他们呢。”
林氏将才在旁边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有什么不对劲来,现下听了顾夫人的话倒才明白是何意思。
她干笑了附和两声,“还是夫人有情调,听的戏班子都是顶好的。”
本是捧人的话,可这般说出来,听着便带了几分酸气。
果不其然,顾夫人的脸色难看了些许,一旁的李氏抿了口茶,不咸不淡道:“若谁都同你一样,那也是完了。”
林氏听了气得面色发白,当即想要发作,却先一步被顾夫人打断。
她淡声道:“过些时日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这台班子是想着送去给母亲的,今日找来嫂嫂们,也是想听听看合不合适,若不合适,我便让伏砚去帮我寻新的来。既嫂嫂们觉着不错,那到时候我就遣人送去姜家。”
原是此等缘故。
也难怪顾淮声会跟着一起来,不然,凭他的性子,应当是不喜这些吹拉弹唱之物的。
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在四月十八。
六十是个大关头,必须要重视大办,这些日子李氏也一直在操持此事,忙上忙下。
姜净春没注意到那几人的谈话,戏台上那婉转动听的水墨调她也听不进去,只神色专注地研着手上的茶,她认真的时候,一双圆滚的眼睛都有些许亮堂,像是在做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好不容易学会了这些,自然是想在表兄面前表现表现的。
终于,戏曲过半,姜净春把茶盏推至他的面前,出声唤道:“表兄,我好了,你尝尝。”
顾淮声听到声响,视线从戏台移到了面前的杯盏上。
他默声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周遭的声音姜净春都已经听不见了,戏腔从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挤出,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顾淮声。
她看见顾淮声敛袖,而后抬手拿起了面前的杯盏。
修长笔直的手指在杯盏的衬托下更显好看,宛如通体莹润的白玉,依稀能见得净白手背下不停跃的青筋,强烈的张力止不住迸发。
姜净春方想开口询问他这茶如何,可落在他手上的视线却被衣袖的一抹红吸引了过去,口中的话就这样被噎在了喉咙中。
顾淮声的衣袖上有一抹极其刺眼的红,星星点点的血迹在他素白的衣服上有些显眼,只不过姜净春一直没有注意到,直到他抬手喝茶,才看见。
所以,方才那股强烈的血腥味也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
顾淮声注意到了姜净春些许错愕的眼神,不过没在意。
他慢慢放下了手上的杯盏,口中的茶,有些许回甘。
手艺确实比从前有些长进。
从前姜家有嬷嬷给府上的小姐授课,教些女德女艺,而点茶是必不可少要去学的东西。
然而,姜净春那个时候十二三岁的年纪,给李氏惯得心浮气躁,屁股如何都不能安生得坐在椅子上,成日想着跑东跑西,东西更是学得一塌糊涂,嬷嬷们碍于李氏的面子,也不好去管她,只能看着她混天混地。
一次她们几位小姐在后园处上茶艺课,姜润初和顾淮声路过此处,不料却被姜净芳扯着,非要他们二人去品试她们几个小姐方点的茶,来较个高低之分。
姜润初也闲得没事,便拉着顾淮声留在了此处待上了一会。
姜润初喝了姜净芳的茶,还喝了二房其他两个庶出堂妹的茶,可独独就是不喝姜净春的那一碗。
姜净春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她弄出来的茶,说是洗碗水都抬举了,那是人能喝的东西吗。
姜净春见姜润初死活不喝,便将茶水端到了顾淮声面前。
她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他,“顾表兄,哥哥不愿意喝我的茶,你喝吗。”
顾淮声多少能猜出姜润初不愿意的原因,可或许是她那副样子实在有些可怜,他还是喝了面前那杯看着就不怎么样的茶水。
他有心理准备,可显然还是有些准备少了……
干涩刺口,难以下咽。
他素来对吃食这些东西讲究,猝不及防喝了这么个玩样,眉头都快拧成了一股绳。那个时候的顾淮声不如今日这样,身上还带着一股浓厚的少年气,他甚至想要不顾仪态,偏头吐出这口洗碗水。
可在看到姜净春那充满希冀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咽了下去。
若非是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真挚,阳光下琥珀色的瞳孔好像都发着闪闪的金光,他都要以为,她一定是在捉弄他。
毕竟说,调皮的小孩,总是喜欢做这些捉弄人的事情。
顾淮声被那口茶刺激得整整一日都用不下饭,姜润初也拿这事整整笑话了他整三日。
面前传来了姜净春的声音,顾淮声从往事中回过了神来。
她没有问他茶如何,而是哑着嗓子问他,“表兄,你的衣袖怎么有血啊.......”
顾淮声看了眼衣袖,果真见得上面有几滴已干涸的血迹,泛着铁锈的颜色。
姜净春的面色看着有些不安,他却不甚在意,道:“方从都察院的监牢中回来。”
监牢中回来?而且身上沾了血。
“是表兄在审讯吗?”姜净春有些没想到,顾淮声还会拿刑具。
或许是他生得实在是太过于光风霁月,以至于让人觉的,刑具、审讯这些东西,和他根本沾不上边。
顾淮声看向了姜净春,眼眸漆黑,似有几分浅淡的笑意。
他看着她道:“嗯,是审讯。毕竟都察院总有些不听话的人,嘴巴里头不肯说些实话,不动手,便撬不开他们的嘴。方才我去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让他开口说话了。一不小心用力,便沾了些血。”
所以身上的血,是犯人的血。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同她说这样长的话,语气极淡,却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姜净春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和煦的春光落在的脸上,姜净春依稀能见得他纤长的睫毛。
许久,姜净春才感觉身体能有些许反应,她看着他问,“表兄,你是在吓唬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