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声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他,眸光清冷。而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好似也没有了再去开口的意思,仍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方才那话,好像都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出。
然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股冷气,却让人不容忽视。
宋玄安当即确定,这位清心寡欲,向来不展露山水的顾小侯爷,不喜欢他。
他不大是一个敏感的人,可还是轻易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透露出的不善之气。
他开始回忆自己何时得罪过他,好像也没有吧。
唯一能称得上得罪过他的事情,便是拐着姜净春到处跑?
终于,一旁的姜润初先开口,打破了那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
他皱着眉走到了宋玄安面前,道:“好了,这是我们姜家的家事,宋公子还是先回去吧,万一晚了,只怕宋夫人也要担心。”
赶客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宋玄安今日是跟着宋夫人一起来的姜家,只是他偷跑出去的事情宋夫人早就知道了,不然她也不会自己一个人离开。
家中的事情宋玄安并不担心,他还是比较担心姜净春。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然看着面前蹙着眉头的姜润初,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对了,没有兄长会喜欢别的男子拐着自家妹妹到处乱跑的,姜润初不会喜欢,而顾淮声算起来也算是姜净春的兄长,所以,顾淮声的敌意,或许出于此处。
可宋玄安并不想要离开,他固执地没有动作,姜润初眉头紧蹙,还想要开口,却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呼。
几人噤声,皆往外看去。
是姜净春挨了姜南的手板。
姜南连着往她的手上招呼了好多下,“啪啪”的响声听得人眉心一跳一跳,李氏试图在旁边拉劝,可姜南脾气上来了,又哪里拉得住了他。
“打两下就得了,何故如此!”打在姜净春的身上,痛在李氏的心,她拉不住姜南,气得眼泪都要出来。
这铁板子专用来罚人的,他还下这般死手,想要废了她是不是?!
姜南挥开了她,道:“什么都是训斥两下就算了,打两下就得了!什么都要将将好,人就是这样被你养废了。你既下不去心管,我这做父亲的再不打,往后只管叫她出去丢姜家的脸。”
姜净春挨了打,却也不敢躲,怕惹得她爹更生气,连哭也不敢放声去哭,除了那声痛呼之外,也只敢缩着脑袋苦低声呜咽。
那细嫩的手掌心很快就已经红成了一片。
可她却还一边一边道:“这事是女儿一人的过错,父亲不要怪罪母亲.......”
姜净春不愿意李氏继续在一旁看下去,也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子里头已经歇息下的老夫人,她扭过头去对李氏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母亲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分明都还疼得抽噎,却还说没事。
李氏不肯走,姜南强行让人拖她走。李氏的哭喊声渐渐消失在了这里,此处一下子便安静了许多。
顾淮朗还不曾见过这幅场景,吓得缩在了顾夫人的身后,没敢吭声,小手死死地抓着母亲的衣服。
这幅场景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就连素来是不喜欢自己妹妹的姜润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在踟蹰要不要上去劝阻。
一旁的宋玄安实在忍受不了,先一步往外去,可还不曾走出几步,就忽听身后传来了顾淮声的声音。
“你现在在过去,打得便不只是手了。”
顾淮声已经起身,说话的声音也已经带了几分冷意,听着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宋玄安一时之间没敢再动,可还没待他来得及反应,顾淮声就又扭头对姜润初道:“你先送他出去吧。”
宋玄安继续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既不肯走,只能让人带他出去了。
姜润初点了点头,而后沉着脸走到了宋玄安的面前,他道:“走吧,宋公子。”
宋玄安饶是再不愿意离开,却也没了办法,他跟在姜润初的身后,从偏门离开了此处,就在要跨出门步入黑夜之时,却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他发现顾淮声正往姜净春他们的方向去。
前些时日落了几场雨,深春时节,水汽浓厚,到了夜半时分,吹来的风好似都带了几分湿意,黏腻的感觉让人莫名生出燥意。
顾淮声走到了姜南的面前,他看了眼姜净春的手掌,已经被打得快要血肉模糊。
他道:“舅父,若再打下去,这手便要废了。”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提醒罢了。
姜南自然也看到了,可他还是不肯消气,顾淮声看得出来他仍旧没有作罢的意思,便又道:“错了该罚是不错,可赏罚皆要讲究个度。舅父罚也罚了,打也打了,表妹看来已经知错了,若是再打下去,只怕真再养不好了。”
奖惩有度,便是犯了错惩罚,也不该是这么个打法。
他这话言下之意,便是说姜南打得实在是太过了。
眼看姜南还有争执之意,一旁的顾夫人也过来劝道:“大哥,当真不能再打下去了啊。”
她又拉了拉姜净春,对她道:“快跟你父亲说知道错了,保证下回不会再犯了。”
姜净春手疼得厉害,也没敢再犟,被打成了这样,她也是真的知道错了。
她听了顾夫人的话,哭着道:“爹,我真的知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瞎跑了。”
顾夫人马上给顾淮声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把姜净春带走,而她上去拖住姜南,“她是孩子,你是大人,你看看,孩子都知道错了,还同她计较些什么呢。”
待到姜南再反应过来之时,顾淮声也已经带着人离开了此处。
*
月华如霜,云雾薄淡,事情闹到了现在,几近三更,了无人声。
两人走在路上,顾淮声走在前面,姜净春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就这样走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寂然无声的深夜,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便只有姜净春隐隐啜泣的声音了。
伤口疼得她手心都有些发痒,姜净春实在受不了,忍不住将被打得不像样的手掌凑到了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舐。
血腥气弥漫上了舌尖,一股浓烈的铁锈气渗满了口腔,掌心被舔舐,一阵又一阵地刺痛争先恐后袭来,痛得她秀眉拧成了一团。
不过,那股血肉分离的痒意,也果真消散了些许。
前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姜净春抬眼去看,就见顾淮声正盯着她看。
偷偷舔舐伤口被发现了,她面露了几分羞赧,尴尬地放下了手。
顾淮声看着她,忽然出声问道:“疼吗。”
肃清的月光下,顾淮声的瞳孔,更显深邃。
姜净春没想到他这样问,懵了片刻。可反应过来后,她脑中又杂七杂八地想起了别的事。
她想,表兄不喜欢小孩,应当更不喜欢会喊疼的小孩,更更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
况说,本就是她有错在先,挨了打也是应该的。
这是祖母教她的,犯错就要挨罚,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姜净春疼得快死了,可却还是摇头,她说,“不疼。”
夜风吹过,发丝被吹起黏在她的侧脸之际,她的眼眶还氤氲着一片水汽,眼尾泛红一片,就像是路边那被雨水浇湿后蔫了吧唧的夹竹桃,了无生机……却一片旖旎。
昨些个日子落的雨,将姜家上上下下冲刷了个干干净净。浮尘洗净,路上的空气中,都还有些尘土的气息。
听她说不痛,顾淮声似低笑了一声,从喉中溢出来的笑,带着几分低沉。
都成这样了,竟还说不痛。
顾淮声敛眉,“痛也不说,撒谎做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对小孩的心理应当足够了解了,就像是顾淮朗,小孩还没张嘴,他就已经明白他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在他眼中,姜净春应该和顾淮朗没什么差别,可现在他竟也不明白,分明她已经痛得要死,却还要说不痛。
不过他没想等到姜净春的回答,也无甚兴趣去分析其中原因究竟是何,他见她吞声踟蹰不敢言,也没逼迫,转回身去。
“走吧,我已经让人去唤了府医过来。”
两人去了前厅,府医已经等在了那处。
医师看了姜净春的掌心后直叹气摇头,也不知道是哪位主子下得这般狠手,恨不能把人的骨头连着肉都一块打出来。
他让丫鬟去打来了热水,而后开始给姜净春处理了伤口。
手心伤得厉害,一被碰到便是钻心的痛,姜净春见顾淮声在旁边,便一直强忍着没发出声,咬得唇都要破了,却也没有哼哧一声。
三鼓寂静,便是连牛虻草蛭也该没了声音,她却忍得这样辛苦。
顾淮声转身,而后帘栊作响,他去了外头。
他走了之后,屋中的姜净春便也不再忍耐,实在受不住疼,发出了哭声,起先还能忍,可后来痛得理智全无,哭得也越来越厉害。
便是连屋子外头的顾淮声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的视线无意识落在窗台,哭声从那里面传出。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里头的声音才渐渐消失了干净,府医从屋子里面出来,他已经将换药的事宜告诉了姜净。可顾淮声还是又问了一嘴,打算一会交代给她身边的丫鬟。
府医走好,顾淮声进了屋去。
姜净春的手已经包扎好了,此刻正坐在椅上,低着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前厅只燃着一盏烛火,灯光打在她的侧脸,因着出神,她的眼神看着有几分空洞。
顾淮声走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覆盖了一片阴影,姜净春抬头去看他。
“疼吗。”他方才在外面已经问过她了,现在却又补充了一句,“撒谎的不是好小孩。”
可这话不知道是哪里戳到了姜净春,她听明白了顾淮声的话后,眼中好像都生出了几分恼,就连掌心那钻心的疼都被抛之脑后。
她举着自己那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手给顾淮声看。
她问他,“表兄觉得我是小孩,就像是和小朗一样的小孩?”
不等顾淮声开口,她又道:“才不是呢。若是小朗成了这样,他一定会哭着找娘亲的。他会,可是我不会。”
“所以表兄,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别再把我当小孩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