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了,六月悄然而至,不知不觉就入了夏,一日寻常的下午,窗外是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之中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燥热,带着蝉鸣的午后,让人止不住地发困。
柳嬷嬷站在台上,姜净春坐在下方的位上。她已经听不清楚嬷嬷在讲些什么话了,下巴撑靠在了手上,脑袋发沉,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终于,就在她的眼睛要合上之时,台上传来了一道木块敲打桌子的响声。
姜净春叫这声音吓一机灵,立马就清醒了过来。一个学生一个老师便是这样不好,就连瞌睡都打不了一点,她挺直了腰杆,看向柳嬷嬷。
正见她在蹙眉看她。
而后,姜净春听她道:“你这些时日是怎么回事,怎么每日都心不在焉的样子。”
每日都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除了打瞌睡不说,就连着课业也做不好,同之前比起来,这幅样子,实在有些不大像话了。
姜净春也不敢犟嘴,低头道:“对不起嬷嬷,应当是近些时日天气热了,便止不住瞌睡,我下次一定不会犯了。”
自上一回端午过后,和顾淮声见过了那么一面之后,她心头不大爽利,整个人也一直不在状态。当初她答应来老夫人身边,除了想不时时刻刻黏着母亲之外,顾淮声才是主要原因。
她想要成为他喜欢的样子。
可是,好像不论她怎么学,怎么做,好像都没什么用啊。
他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
这股挫败快要将她压垮,她觉得一切好像都失去了意义,坐在这里学这些规矩又有什么用,反正学再好,顾淮声也不会喜欢。
她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还没开始,好像就已经结束了。
真是糟糕透顶了。
什么天气热,不过是惫懒的借口罢了,柳嬷嬷何尝不知。
她看姜净春什么也学不进去的样子,也懒得再教,“既你这般状态,我教什么只怕也都听不进去了,罢了,那你便先去歇个几日,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罢,柳嬷嬷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此处。
花云一直都跟在姜净春的身边,也知道是自从端午那日之后,姜净春就成了如今这幅萎靡不振的样子,她自也知道,多半就是因为顾淮声的缘故。
她见姜净春不开心,便道:“小姐若不想要继续学了,莫不如我们就回去崇明堂吧,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回去崇明堂吗。
姜净春沉默,没有说话。
她偏头看向了窗外,屋外的天气简直好得不像话,晴空驱散阴霾,可她的心却被一层雾蒙蔽,心绪乱成一团,郁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反正近些时日,她什么都学不进去了。
她也不知道往后该如何,回崇明堂,还是继续留在荣德堂呢。
姜净春在这处愣了没有一会,就被人叫去了老夫人的屋里,想来是方才柳嬷嬷去她那里说了些什么,现下老夫人把她叫过去问话去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姜净春这样差的状态,不被说,才是奇怪。
她认命地起身,往老夫人的屋子去。
*
一靠近老夫人的屋子,便被一股檀香的气息包围,老夫人常年礼佛,屋中也都是这些气味,门窗大敞开着通风,气味飘散去了屋外。
姜净春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祖母也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她这样护她,分明都已经这样大的年岁了,却还要来管她这个不成才的小辈,结果呢,她还跟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碰到点事情便要死要活。
她进了屋,垂着脑袋站到了老夫人的面前,等她开口。
然而,想象中的训斥并没有来。
姜净春听她道:“可是近些时日天气热,所以心情不好吗。”
竟不是怪罪,甚至还给她的偷懒找了借口。
姜净春抬头看她,眼中带了几分不解,她说,“祖母难道不怪我吗,我这些日子,每日都在惹嬷嬷生气,今天又在她的课上打了瞌睡,气得她不愿意再教我了。”
难道嬷嬷没有同她说这些吗?
她这样子不听话,祖母难道也不生气吗。
其实老夫人早就知道这些事了,而且方才柳嬷嬷也又来说了一番。
老夫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笑,她反过来问她,“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人嘛,碰到些许困难,总是有失去方向的时候,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又为什么要因为这个事情来怪罪你呢。”
她现在很痛苦,她都知道的。
她这个当祖母的不能解决她的痛苦,也决计不会因为此事而去怪罪。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责罚,可却让姜净春更觉难受,憋了这么些日都没有外露的情绪,终于在听到祖母这句话的时候彻底红了眼。
老夫人最见不得小孩子哭,她抓住她的手,将人带到了跟前。
“都多大了,还哭呢。我训你要哭,不训你也要哭,你这让我怎么办呢。”她说着这话,语气都带着平日不曾有的轻柔。
她也大约能猜得出她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这般难过。
果不其然,姜净春问她道:“表兄是不是要和别人说亲了。”
她这个样子,只怕会是因为顾淮声了。
老夫人看着她道:“伏砚已经二十一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早就该成亲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为什么不能是她。
她那样喜欢他,他却一点都不喜欢她。
老夫人道:“感情这事,谁说得明白呢。不是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的啊。”
如果这样的话,天底下就到处都是两情相悦的佳话了。
然而,从事实来看,相比之下,求而不得才是常态。
她道:“万般希望不如休,无来求不得,有后不须求。”
有些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怎么求也就是没用。
姜净春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
老夫人叹了口气,而后道:“可你不能因为你表兄要说亲,你自暴自弃。知你这些时日没什么心情,若强逼着你怕也只会适得其反,去歇个几日吧,想好了再来,一切也不迟。”
*
就在同一日,姜净春从老夫人这边离开之后,李氏就寻了过来。
她想要带姜净春回去。
虽然说都是在姜家,但她在老夫人身边,她便不能常看到她了。
当初说好了的,等她学完规矩就要回来,现下分明已经学有所成,却也不见人回来。
李氏也知道,现在姜净春怕是只会听老夫人的话,她让她回来,老夫人不松口,也不见得她肯回,所以便想找着老夫人来说。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有另外件事想要亲口问她......
她先道:“小春这些天在母亲身边多叨扰了,我看她规矩学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回来了,便不留在这里继续打搅母亲了。”
老夫人明白她的意思,算起来,姜净春从三月底那会来,现下已经六月了,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李氏现在来找她要姜净春回去,也算是正常。
李氏能撑过这两个月来寻她,也是有些让她意外的了。本来还想继续教养她些时日的,不过既李氏都找来了,那她断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老夫人道:“嗯,人好不容易规矩些,带回去后,可使不得再随便宠了。”
她学东西本就学得快,加上有心去学,这两月也成果颇盛。
不过学的也都只不过是最基础的那些规矩,再加上戒骄戒躁,整个人便规整了许多。至于琴棋书画那些......非一日之功,现下学,已经有些晚了。
李氏也没想到老夫人松口竟松得这样快,本来还以为她要跟她抢孩子,她都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了。
她有些喜出望外,忙道:“自是不会。”
老夫人听了她的保证,面上没什么情绪,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李氏得了她的应允,便又去问了另外一事,她道:“母亲可曾记得小春以前改过回名字?”
说起了这件往事,老夫人面上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眉心一跳,看着底下的李氏问道:“当年她走丢过一回,你记不清了吗?”
当初她带着三岁的姜净慧前往山上的寺庙拜佛,结果......就是那次,姜净慧被人拐跑了。
可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对李氏来说,实在是太苦痛了,她记不清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如上一回,姜南同她提起姜净慧,可她却什么都不记得,净慧......
净慧是谁。
她记不清了。
老夫人说姜净春以前丢过一回?
他们都记得,可独独她记不得。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被她忘记得一干二净。
她看向老夫人,想要问她,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然而,在触及到了老夫人的眼神之时,她噤了声,竟然没敢再去问。
有些事情是不能被放在心上的,这样的话,好像怎么也不能向前看了。
从前发生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女儿,现在还在她的身边就够了。
李氏最后如愿以偿带走了姜净春,老夫人既放了她走,她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收拾了东西跟李氏回去了崇明堂的住处。
姜净春回来了,李氏便满面春风,扯着姜净春的手到处说话,“本来早就想喊你回来了,只是你祖母盯得紧,这回竟松口松得这样轻快。”
她抓着她的手,发现这指骨摸着纤细了不少,于是便又把她的脸掰过来瞧了瞧。
瘦了不说,怎么形容看着还这般憔悴?
这是怎地了?
她停了步,扯着她问道:“鬼老天的,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样子,老夫人虐待你了?”
人离开之前还是个水灵灵的大丫头,上次端午时节见她也还好好的,怎么这短短几日就跟被人吸走精气一样,眼底的两坨青黑格外明显。
姜净春仍旧一副悒悒不乐之色,她随便回了李氏的话,道:“祖母哪里会是那样的人,母亲别瞎想了。没甚事,只是天气热了,胃口不好了而已。”
“这样啊,那今年得早些抬冰鉴出来了。”
姜南官任尚书之位,俸禄不算是低,再说,家中又是只有姜润初、姜净春这两个孩子,连小妾都没有,更遑论庶子女,而李氏名下财产也颇多,这样一来,姜净春的日子自然过得滋润,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
这才六月的天,李氏就要给人上冰鉴了,生怕她要被热着一点。
不过听姜净春这样说了之后,李氏便也没再去想这事,只当她是天气热了胃口不好。
两人走至垂花门,恰好碰到了下值归家的姜润初,他身上还穿着一袭青色官服,刚从衙门里头回来。
姜润初看到姜净春,又看到身后奴仆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便知道人这是要从老夫人那里搬回来了。
看着她形容这般憔悴,姜润初脱口而出道:“呦,这是为情所伤啊。”
一见了面,姜润初便忍不住讥她。
姜净春现在这幅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是怎么了。尤其是,这段时日顾夫人还在给顾淮声相看人家,看到他和旁的姑娘相互往来,姜净春如何不醋。
姜净春懒得理他,转头对李氏幽幽道:“哥哥都二十二了,母亲怎么还不给他说媒啊。”
说起这个李氏也头疼得厉害,哪里是她不想,姜润初在这事上和那顾淮声颇像,挑得不行,李氏从两年前就开始急,急了两年,也无甚用。
一开始她还能好声好气地劝他,到了后来,再提起他的亲事来,便对姜润初没了好脸色。
现下,姜净春就是故意又去提起此事。
果不其然,李氏开始对姜润初发作了起来。
一旁的姜净春看向他的表情幸灾乐祸。
姜润初一开始还气不行,可后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心中郁气便散了去,终于等李氏停了口,便扭头同姜净春呛起了声来,“我这亲事,成不成那便是松口话的事,就跟伏砚一样。可是你呢,从前叫让你读书的时候你不读,琴棋书画更是一个不通,你当我妹妹我都嫌弃,谁会想要娶你回家。”
这话实实在在戳到了姜净春的痛处,她不在乎姜润初喜不喜欢她,因为她也讨厌他。
可她在乎顾淮声。
姜润初说他嫌弃她,可听在姜净春的耳中,却是顾淮声也在嫌弃她,他的话就像是说,她这样不好的人,没人会喜欢的。
她气得面色涨红,重新呛了回去,“好啊,那你喜欢那样的妹妹,你找就是了,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呢!”
可谁知,姜润初却沉默了一会,他脸上表情也变得有几分古怪。
而后那古怪的表情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她道:“我稀罕你当我妹妹吗。”
说完这话,便大步离开了此处。
姜净春愣了,一旁的李氏先她一步反应过来,她马上道:“这死孩子,我今日非不去打死他。”
这话不只是戳了姜净春,更是戳了李氏。
李氏要去追姜润初,可却被姜净春兰拦住,许是方才生了气,方才情绪波动得厉害,她的嘴唇都有些发白。
她冲着李氏摇了摇头,道:“算了,母亲。”
她想算,李氏却不肯算,还想再说些什么下去,然姜净春先她一步道:“我有些累了,想先休息了。”
说着,便往回廊下走,往自己先前在崇明堂的院子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