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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宗。青女殿。
神宫使者离开之后,泠雪真君缓缓松开捏在案桌边缘的手。
在她掌下,黑木金案一角化为冰屑,细细碎碎散落。
风一吹,这一蓬冰屑便被卷了起来,霜雾星星点点,拂过半间大殿。
神宫为这世间镇着十二封神殿。
神宫但凡有需要,三大宗门必须鼎力相助,不可有任何异议??神宫也从来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泠雪真君望向掌事殿的张真人,面无表情:“使者的话,都记住了?”
张真人颔首:“记下了。”
欲浮生,多人,多份??嘶!
抬眸,看见宗主已经低头处理宗务去了,宽大的雪色衣袖铺在案桌上,看不出那里缺了一个角。
到午时,泠雪真君踏出青女殿,心口仍然不爽利。
洛洛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离开玉白长阶,前往烈日下的道场。
遥遥便能听见一大片练剑声,“飒飒飒唰唰唰”,泠雪真君侧耳片刻,捕捉到百余处错漏。
正准备上前指点,忽闻侧面琼花林间有人声。
泠雪真君不禁蹙眉。
正午时分,清阳之气最盛,正是练剑的好时辰,藏在林子里作甚?
踏入林中一看,竟是几个老君峰弟子围在顾梦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在说嘴。
一个劝道:“顾师妹你别再自责了,这事儿本就是洛洛她自作自受,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另一个呵呵冷笑:“你呀,千万不要把徐君竹那几个人的话放在心上,她们几个,就是嫉妒你!”
“就是,小师妹她使出那般下作手段,想要强霸大师兄,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你还替她说什么好话!”
“不,不是的。”顾梦摇头,“要不是我,洛洛也不会犯错。”
受伤之后她话少了很多,只有替别人解释的时候,才会勉强多说几句。
她抬袖抹了抹眼泪,强笑道,“几位师兄真的不用再劝我了,也别再为了我,跟徐师姐她们吵架,这样我于心不安??快把琼花糕带回去吧,新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口。”
胖胖的赵煜闻着香味快乐点头:“哎!那顾师妹你自己一个人留在主峰,要好好保重!宗主她老人家也真是的,你又没错,还不许你去见大师兄......嗝儿!”
笑容僵在脸上。
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几个人都像被点了穴的鹌鹑,吊梢着眉毛,抽气连连。
“嘶??宗主师伯!”
“见、见过宗主。”“见过师伯。”“宗主晚安!”(这一位是吓糊涂了)
行过礼,老君峰几个忙不迭溜走。
顾梦手足无措,垂着脸,只抬一双小兔子般的眼睛望向冷雪真君,胆战心惊道:“师、师尊......”
泠雪真君面无表情:“为何不在道场练剑?”
顾梦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悬在琼花林外的灼灼烈日。顶着这么大的日头练剑,图什么啊?
这话顾梦可不敢说,只低头回道:“师尊我错了,老君峰几位师兄过来寻我......我不该和他们说话。”
泠雪真君皱了皱眉:“大衍静周天诀,可修完第一层了?”
“......师、师尊,”顾梦磕巴道,“心法实在拗口,我刚背完,正在用心领悟,但是实在太难了。”
“此诀只要默诵,便可摒却杂念,步入清静之境。”令雪真君失望,“但凡你默诵过一遍,也能知道其中?妙??我传你心法时是不曾教给你么?你就是这么用心的?”
顾梦眼眶通红,抿住唇,心下忿忿却不敢言。
这心法既难背,又不加修为,哪有灵石好?上回赵煜师兄赠了她十块灵石,吸纳之后经脉里便有灵气了,肌肤也滑嫩了许多。
师尊身为宗主,手上定有用不完的灵石。一块灵石都不给,偏让自己背什么心法,当真是舍本逐末,小气巴拉。
泠雪真君见她神色间毫无愧意,心下更加失望。
抬起手指,挥散了空气里飘浮的糕点香,厉声教训道:“你若无心修行,只想做个厨子,那便回你凡间去??留在我太玄宗,实是大材小用!”
说罢,带一身愠怒拂袖而去。
顾梦咬住唇,泪水啪嗒啪嗒大颗落下,站着哭一阵,蹲下抱膝又哭一阵。
终于将脚一跺,不顾泠雪真君的禁令,往镜双峰去了。
问心殿。
顾梦突然闯入,清虚真君是懵的。
在他身前,陈玄一盘膝打坐,横剑于膝,手中掐诀,头顶有太仪真息上下翻涌,灿若金莲。
金光照耀着他的脸。
那张脸上,忽而便显出陈玄一真正的样子??仪表堂堂,五官俊朗端正,一望便是很标准的天之骄子、剑道翘楚。
他释放出真我神魂,大肆吸纳这一份取自十二封神殿的太仪真息。
修炼正激烈时,顾梦猝不及防冲了进来,差点儿没害他气血逆流走火入魔。
他疾疾收功,心头惊跳,眸底杀意毕现。
抬眼瞪向清虚。
清虚真君头疼地摁着额角,嘴里连连嘶气:“哎呀,哎呀!”
为了方便顾梦进出告密,清虚真君曾往她身上施了个小法术,让她可以自由穿过他设下的门禁窗禁??这几日事忙,忘了这一茬。
二人迅速对视一眼。
陈玄一皱眉:杀?
清虚真君无奈:在这里杀人,你是嫌自己身上麻烦还不够多?
陈玄一眸光阴暗地闪。
他自然知道人死在镜双峰会出大问题,但是顾梦撞见的秘密更是不可告人。
二人一齐望向顾梦。
顾梦满眼是泪,其实并没有看得太清楚。她只知道李大哥正在练功,通身金光闪闪,面容随着光影一明一暗地变幻,可好看了。
殊不知撞见了可怕的秘密,这二人已起杀心。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清虚真君笑吟吟地问。
对一个必死之人,他总是特别宽容,特别有耐心。
顾梦毫无防备地哭道:“我可能得提前和李大哥道个别了......”
清虚真君眯起细长的眸:“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真的很没有天赋,”顾梦难过地说,“心法一直学不会,师尊非常生气,她说再这样,就要撵我下山做厨子去了。”
那二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心领神会。
“哈?!”清虚真君吊起眉梢,“死道姑,自己不会教徒弟,倒还有脸怪上你了!有她这么当师父的吗!”
顾梦万万没想到向来看她最不顺眼的清虚竟会为她说话。
转念一想,清虚定是恨透了给他戴绿帽子的泠雪真君,定要和她作对。
陈玄一哑声道:“宗主确实是严苛了些,你一个弱女子,刚开始修行,哪能这么快??未免强人所难。”
顾梦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委屈。
李大哥他,果真是个体贴知心的人。
他装模作样思忖了一会儿,望向清虚,“要不然,就让顾梦姑娘转投师父门下吧?”
顾梦微惊:“我可以吗?”
那二人微笑对视。
清虚真君挑眉:“怎么不行,要我说啊,你来都来了,也不用走了!死道姑若敢来要人,我给她撵回去!”
关在镜双峰,以免出去乱讲话。
顾梦望向陈玄一,眸中燃起少女的雀跃和娇羞:“那,我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照顾李大哥......”
默了默,陈玄一艰难扯出个笑:“是呢,呵呵。”
清虚真君啧啧有声:“青云大会在即,我弄点灵石给你二人冲一冲修为,好好拿名次,别光顾着腻歪!”
“青云大会……………”顾梦喃喃道,“原来我也可以参加么?”
青云大会乃是仙真界盛会,天骄云集,群英荟萃,扔一块灵石下去,能砸着三个人中龙凤。
若是有幸排上了名次,那便是一夜之间扬名立万。
可是……………泠雪真君那边拟定的弟子名录里,根本没有带上她。
“你怎么就不能参加了?”清虚真君笑呵呵对顾梦说道,“你要是运气够好,能混到后面碰着李照夜,干脆叫他把魁首让给你!反正都是自己人!”
好一张大饼,砸得顾梦天旋地转,脸上飞满红霞:“真、真的吗?”
清虚真君呵一笑:“死道姑看不起你,是吧?我看她名下那几个徒弟也不怎么样,到时候万一要是被你踩在脚下......啧啧啧!怎一个爽字了得!”
顾梦目瞪口呆:“我行吗?”
“怎么不行了!”清虚真君吊起眉眼,“你是看不起我的本事?行了行了,休要?嗦,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顾梦头晕目眩:“我当然愿意......”
“那,那我就不走了。”她下定决心,“求师叔收留我,带我修行!”
清虚真君道:“死道姑那边我来替你摆平,你且安心留在这儿。往后修行的事,都包在为师身上,灵石管够!为师可不像死道姑那么小气巴拉!”
顾梦激动点头:“嗯嗯!”
那二人隐秘对视一眼,笑。
青云大会上全是刀,随便借一把,杀人都方便。
信男人的鬼话?真的会死啊。
神主寝宫。
洛洛也在认真琢磨青云大会的事情。
她蹲在窗榻,双膝屈在身前,两手撑着榻缘,想得入神,身体往前一摇一摇,看得他眼角乱跳。
他一点也不关心她摔不摔跤,只是她每次往前倾,总能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暴躁??她好像一只摇摇晃晃要掉不掉的不倒翁。
他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
瞬移上前,抬手,五指摁住她的脑袋,将她定在原地。
洛洛:“?!”
她有一瞬间屏住呼吸不敢抬头,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照夜,也会像这样一身暴躁地突然出手,猛一下摁住她脑袋??那是她十岁之前的事了。
她屈服于他的魔爪,慢慢改掉了蹲在凳子上摇来摇去的坏习惯。
后来喜欢上他,她还曾偷偷后悔过??早知道就不改这习惯。她喜欢他的手,摸她的头。
就像现在这样,手指修长带茧,指骨坚硬有力……………
不对。错了。洛洛醒过神来。
神主手上的茧,是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磨出来的。
洛洛望着眼前的地砖,不自觉开始想象他咚咚咚乱爬的样子,顷刻便脑补出一篇小文章。
男主角:“......”
真想一脚把她踢到对面殿顶去。
他缓缓收起手指,掠回窗榻另一侧,假装没听见。
洛洛轻咳一声,一本正经找他说正事:“陈玄一手上有太仪剑。”
她曾找他硬拼过,以她的实力,根本试探不出那把神剑的深浅。
她向他解释:“太仪剑你不知道吧?它是上古三君之一太仪君留下的神剑,此剑若称第二,那世间再无第一。”
他笑了。
他语气散漫,却又狂到没边:“追逐名剑,实在下乘。何为上乘?我手持哪一把剑,哪一把,就是名剑。”
洛洛怔住。
剑府中,长天嗡嗡悲鸣。
李照夜从前也曾这样哄过它,给它画大饼,用普普通通的材料骗它爆极品属性。
恍若昨日。
洛洛用力笑了笑,将视线投向窗外,望着天空眨眼。
“你说得对。”她道,“我一定可以打败陈玄一!扬名立万!”
等等。
全天下都会传遍,青云魁首就是那个把欲浮生当饭吃的洛洛??那名气可不要太大。
入夜,两个人一个睡床,一个睡窗,井水不犯河水。
洛洛满心惦记着青云大会,脑子里想的不是剑法,就是心诀。
一连几日都没有梦见李照夜。
相安无事。
这日,圣女巫谢暗示洛洛见面,交给她一乾坤袋秘药欲浮生。
“准备了二十名女子,都是好生养的体质。”巫谢面无表情道,“什么时候用她们?”
洛洛摆手:“不急,等我消息。”
巫谢道:“最好尽快,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并不多。
洛洛:“哦。”
巫谢道:“除我之外,神宫中人更倾向于使用强硬手段。”
洛洛:“哦。”
巫谢观她神色,又一次失败了。
聪明人,真讨厌。
想从她脸上读点消息真不容易。
辞别圣女,洛洛回到寝宫,将袋中的欲浮生一股脑儿倒在了床褥中。
一汪又一汪春水色,潋滟晃眼。
她沉吟着说道:“你我先试,要是没问题,再加入尸傀一起。”
他:“......”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这话听着有点怪。
她抬起一对冰莹剔透的霜瓶,交给他一只,与他对碰。
“干!”
一汪春水入腹,热意渐渐泛起,嗓子眼甜?。
她抬眼看他,见他一脸嫌弃,把那只?甜的瓶子扔得老远。
“哎??”他抬起一只手,“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敢对我动手动脚,当心断手断脚。”
洛洛小脸通红:“我才不会。”
区区欲浮生,她早有经验,上一次可不是把陈玄一玩弄得死去活来?
潮热袭来,意识渐渐有一点模糊。
洛洛道:“你没记忆的话,幻梦应当是我的记忆。
她记忆里面最风流,最旖旎的场景,那必然是无渊谷底,尸山血海那个未曾触及的烫吻了。
她争分夺秒提醒他:“可能会有很多血。”
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懒散自负的模样,像极了李照夜。
洛洛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闭,坠入黑暗。
“哗啦??哗啦“
什么声音?
身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热浪,呼吸里一片甜香。
洛洛这一次有了经验,只略微思忖片刻,脑海里就浮出了“欲浮生”三个字。
抓着这一抹思绪,她很快回忆起来了。
她和神主,在床上,用了欲浮生。
哗啦??哗啦??”
是海浪的声音,不是无渊谷。
睁开眼,竟是一片血色黄昏。她赤脚站在沙滩上,身边立着一块巨大的礁石。
黄昏给了她很糟糕的感觉,心脏噗噗直跳。
她感应到了可怕的吸引力,就在礁石后方的海滩。
是神主,他在那里。
洛洛定了定神,压下不好的感觉,绕过黑红岩礁。
“不会真是个鱼吧……………”洛洛自语。
若是海里当真爬上来一只脑残鱼,她还对着它发情,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她想笑一笑,但心底深处源源不断涌起阴凉的恐惧。
不,不可能的。
她从来不去细想沙滩上那一战。
她刻意逃避,用一层又一层的麻木包裹住它,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一旦撕开那层血淋淋的外壳,会比死还痛。
可是眼前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片沙滩。
夕阳照在透明的细砂上,大片大片都像血。
洛洛身躯颤抖,一步一步绕过礁石,抬头去看。
硕大的血色残阳即将坠入西边的海,一道身影,立在夕阳正中。
瘦挑的身影,仿佛被血浸透。
不,不是仿佛。
他背对着她,浑身浴血,手中提着残剑。
她在欲浮生幻梦里,想象出了一个战损的李照夜!
洛洛喘不上气。
每一脚落下,好像都会深陷在沙里,几乎没有能力再拔.出.来。
她踉踉跄跄摔向他,遥遥向他伸出手。
他听见动静,偏侧过头。
侧颜映着夕阳,弧线挺拔漂亮。影是黑的,镀上一层血色光。
他轻啧:“当真好多血??你好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