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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洛呆呆看着这一幕。
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
刹那间醍醐灌顶。
巫雅生下了一对双生胎。
神胎便是当今神主,而那个人类婴儿则被圣女巫谢放进了神水河。
李照夜是师父在神水河里捡到的!
他和神主长得那么像!
所以,他们竟是一对亲兄弟?!
洛洛轻嘶一口凉气,急忙追向圣女巫谢的背影??巫谢带走了那个疑似李照夜的,哭得好大声的婴儿。
刚踏入庭院,覆满花瓣的泥土便像水波纹一样荡开。
洛洛一脚踩空陷了进去。
巫雅死了,但是幻梦仍未结束。
恍惚间,洛洛闻见了一种诡异的香味:混合了浓厚的香料、腐败的木头、簇新的布料、烛和香灰,还有一些更加幽微的味道,无法分辨齐全。
她吃力地睁开眼,视野五颜六色,支离破碎。
周围有很多人影在动,每一个人都高得异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脖子和腰总是歪向不同的方向??好像一道道扭曲的影子。
这些人影转过头,每一个都生着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脸。
相当惊悚。
洛洛本该骇然,但因为反应慢了一拍,心底反倒是慢悠悠浮起了一股子尘埃落定般的安全感。
她想,这里毕竟是死人的记忆,要是从头到尾不整一点“活”,总叫人不太放心。不出意外那才是真意外,有意外反倒正常。
这么一想,洛洛释然了。
她认真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应该是附在了已被制成尸傀的巫雅身上,身边这些都是神宫中人。
最前方那两根软面条似的细长白影,想来便是圣女巫谢与圣女真图。
人看尸傀就是个尸傀,尸傀看人却个个都像鬼。
这只尸傀跟随众人,登上一座巨大的祭坛。
视野扭曲得厉害,整座祭坛的触感是玄铁,玄铁应当纯黑,此刻在洛洛的眼里却五彩斑斓。
登上祭坛,她发现距离头顶很近的地方有闷雷滚动,云层里一道道闪电蜿蜒游走,在她眼中都是惨白色。
苍白的闪电划破七彩的云。
她正翻着眼睛偷看奇景,忽然听到有人沙哑含混地叫她:“巫......雅......”
尸傀感受到的声音好像在水中。
蒙蒙地,瓮瓮地,漂浮不定。
巫雅已经死了,像一根木头,不会再对外界的呼唤作出回应。
洛洛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收回视线,望向那个“人”。
他身处祭坛正中,被铁链锁在巨大的玄铁刑架上。他踉跄着往前挣,手脚挥舞,一身铁链叮叮乱响。
洛洛差点儿没能认出他是前任神主。
他的关节不再反拗,眼底的红痕消失不见,嵌入骨血的封印没有了,恐怖的力量似乎也不复存在。
他瘦削清隽,乍一看像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身子骨还不大硬朗。
巫谢令神宫众人停在原处,只带着尸傀上前。
自从巫雅出现,他就只紧紧盯着她,不自觉往她的方向挣扎,铁链勒进皮肉也不管。
“啪。”
巫谢一巴掌把他的脸扇得歪向一边。
“你害死了她。”巫谢冷冰冰地说道。
他被打懵了一瞬,艰难转回头来,愣愣张开嘴,血和碎牙顺着唇角往下淌。
他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望着尸傀笑,被铁链拽住的手一个劲儿往她的方向伸。
哗啷,华啷。
“不知道什么是死?”巫谢面无表情,“巫雅没有教过你。我来教。’
这位圣女长老忽地抬起手,攥住他被铁链束缚的胳膊,往外狠狠一拽??两三条铁链不堪重负断裂,他的臂骨也应声折断。
一条扭曲的手臂连带着断链,探进了尸傀空空如也的腹腔。
上探下探左探右探。
没有内脏,没有会流动的血,没有柔软的身体和生机。
她变成了一具空壳。
“这就是死。”巫谢道,“她总说你聪明,学东西很快。那么现在,你该知道什么是死了?“
他慢慢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巫谢。
他只学会爱,没有学会恨。只学会笑,没有学会哭。
他缓缓咧开嘴,发出轻而嘶哑的声音:“婆婆。”
许是听惯了巫雅这么叫,这句婆婆没有结巴打磕,好像一个正常人。
巫谢冷声:“别这么叫我。你并非我孙婿,这一声婆婆我当不起。”
他依旧咧着唇角,轻轻地,又吐出一个清晰的字音,“死。”
他仍在笑。
眉眼像巫雅一样纯真。
婆婆,死。
恰好一声惊雷滚过??“轰!”
饶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巫谢,旁也不自觉浮起了细小的鸡皮。
巫谢倒退了一步。
她探出手指,想要抓回尸傀。
他已经抱住了它。断掉的手臂仍在它体内,他并没有意识到应该把它拿出来,他只是艰难地拧动身体,将它抱进怀里,用另一条手臂紧紧扣住。
他小心翼翼把脸放上它的肩膀,习惯地收起已经不再尖锐的指甲。
“她死了!”巫谢瞳仁微震,嗓子有些破音,“你和你的种,都是怪胎!怪胎!它撕烂了她的肚子,你亲手摸到了吗!是你们害死了她!”
他不再理巫谢了。
抱住巫雅之后,他的气息变得温柔平和。
他嘴唇微动,像平时她对他说话那样,他也对她说话。
时间太短,他还没有能力像正常人一样流利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断续吐出模糊的字音。
“欢喜……………巫雅……………孩子………………………………我、是人!”
向来顶着一张冰冷死人脸的巫谢冲他叫道:“你算什么人,你是怪物!你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只能是怪物!怪物!巫雅死前悔不当初,恨透了你!她就不该同情你这个怪物!你该死啊,带着悔恨,带着痛苦,永堕炼狱去吧!”
因为恨,巫谢不惜把巫雅做成尸傀带到这里来,她要让这个害死巫雅的凶手死了也不得安心。
他并不理她。
他只微笑着,紧紧抱住这个曾经一次次告诉他他是人不是怪物的少女,抱住他生命中最闪耀的光。
巫谢转身,拂袖。
“走。”
听到命令的尸傀毫不留念地从他怀抱里面挣出。
他的手臂断在它腹内,尸傀没有神智,只木然低头看着它,等待主人的命令。
巫谢神念覆盖,后背有眼。
她寒声道:“给他插回去。祭品身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少。”
少女巫雅模样的尸傀缓缓点了一下头,从身上抽出断臂,戳向他的腹。
“噗哧。”
他看着她,唇角很快涌出更多的血来。
剧痛并没有让他变得怨恨,他仍然用力冲着她笑,用力抬起另一只手,可惜已经碰不到她的脸。
洛洛难受得要命。
她知道李照夜是孤儿,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亲生父母竟然这么惨。
此刻旧神主漆黑的眼睛里清晰映出尸傀的样子??它的眼神死寂漠然,嘴角勾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是爱人的脸。
但它已经不是那个看见他就双眼雀跃放光的少女了。
它真的已经不会再爱他了。
他笑着笑着,眼角淌出一滴泪。
他终于学会了哭。
‘不是的!‘洛洛在心里大声告诉他,你不是怪物,巫雅一直到死都在爱着你,她还生出一个非常健康,非常英俊、非常正直的男子汉!他是你和巫雅的孩子,他叫李照夜,他是最天才的剑修,是青云大会的傀首,是世间最硬的硬骨头!‘
只可惜尸傀无法说话。
它听从巫谢的命令,伤了他之后,无情地转身。
洛洛急死了。
她气沉丹田,憋住所有的力气,调动全部修为??转身之际,她借着裙摆荡起的风,用尽全力让尸傀抬了一下手。
她的视野已经转走,未能看到身后。
正如春风拂面,它的指尖恰好带走了他脸上那滴泪。
尸傀被带到祭坛边缘。
神宫众人俯首上前,围着铁刑架上的男子,结成一个望之不祥的祭阵。
咒声渐起。
祭坛上方的雷云更加密聚,一道道赤红闪电降落,就连尸傀的视野也泛起了血色。
在这个距离,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洛洛不解:历代旧神主,不是都要走进十二封神殿吗?怎么会被绑在祭坛上处刑?
念头刚一动,头顶上方忽然传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可怕声响。
高逾百丈的玄铁祭坛开始震颤。
很快,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除了化神期的修士之外,所有伏趴在地的神宫中人都开始左右滑动。
这座庞然大物竟成了风雨中一叶小舟,随着狂风巨浪颠簸摇摆。
天空,忽然裂开。
洛洛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景象。
亘古不灭的苍穹,竟能像布匹一般撕裂,露出底下黑漆漆、幽暗暗的未知之地。
云层和闪电就像一层薄薄浮在缎面上的颜彩,毫无存在感地消失殆尽。
天地仿佛倒悬。
这座小小的祭坛以及周围的神宫地域,都像是要跌落入这张天幕巨口之内,轻易被吞噬。
可怕的失控感让人站立不稳。
神宫众人将身躯整个伏趴在地,闭着眼,谁也不敢抬头。
忽然之间,刑架上那个人极其突兀地飞了起来!
他身上锁着铁链,然而那些铁链不能成为任何阻碍??在那股磅礴恐怖的拉力之下,铁链一瞬间嵌入他的血肉,勒断了他的身躯,将他扯成好几截。
每一截,都在坠向空中的深渊。他一时之间也许还未死透。但这要比死了更糟。
深渊巨口里有东西。
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
黑暗、阴邪、古老、无比庞大、幽冥黄泉一般。
洛洛头皮麻炸,心底有个声音在本能地尖叫??不要看!不要看!会死!会死!真的会死!
她强撑着,没有闭上眼。
倘若闭眼不看,将来见到李照夜时,她总不能对他说…….……我没敢看清谁是杀你爹的凶手?
这话说出来,她脸还要不要了。
她用力睁大双眼。
就在那几截身体跌落的瞬间,洛洛看见了。那是什么东西啊!
她的耳畔响起尖锐至极的尖啸和呓语,脑海撕裂般剧痛。一股难以抵御的吸力从半空来,她感觉自己的真身像块破布一样被撕出尸傀的身体,即将卷入恐怖深渊。
她并指想召秋水自戕。
招、招………………招不动!
眼见就要被扯上半空,一缕细丝破风而来。
“哧。”
捅穿了她的心脏。
洛洛两眼发黑,伏在榻上半天才喘过气来。
神主盘膝坐在她面前,微微倾身,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目光盯着她看。
“嫌命太长?”他好心地问。
倘若她点头,她毫不怀疑他会真把她送走。
洛洛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在。”
他:“啧。”
洛洛是个不太会看眼色的人,也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老实道:“你我和尸傀一起进的欲浮生??你发现自己是个婴儿,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让我看见,所......唔!”
她被他捏住了嘴。
虽然他没把她两片嘴唇搅拌均匀,但还是有一点痛。
这一点痛感激发了洛洛的逆反心。
她用脑子大声逼逼:一个婴儿,再凶又能凶到哪里去,还不是只能在地上爬!掐着脸上的胖肉,拎起来!随随便便甩来甩去!根本咬不到我!反正也打不死,就往死里揍!
他:“......”
洛洛趁机挣开了他的手。
“你知道吗,”她真诚地盯住他邪邪恶恶的眼睛,“我们其实是一家人,你,和我。”
他无语:“少套近乎。”
“真的!”洛洛告诉他,“你的孪生哥哥就是李照夜!”
她双目熠熠地盯住他。
“是又怎么样,”他却没什么反应,百无聊赖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管他?”
洛洛:“......哦。”
您不就是个鱼,脑残鱼。
他问:“看见那个东西了吗?”
洛洛点头:“看见了。”
“是什么?”
洛洛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她托住下巴,思来想去。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怪......不可名状。”她把脑袋一点一点,“我是个尸傀,看得不那么清楚。总之是一个大家伙,颜色………………’
她想到一个最贴切的描述,“死色。”
历代神主身祭十二封神殿,镇压上古妖魔的终极。
洛洛可算见识到何谓“终极”了。
“朝闻道,夕可死。”她道,“看见这个都差点没,难怪看见大道就死啦。”
他:“你道法跟谁学的。让他改行去杀猪。
洛洛:“......”
她很想反驳,但一点也不想提师父那个人。
沉默片刻,她简单把巫雅和前任神主的事情说给他听。
神宫显然并不希望神主拥有神智。没有神智的神主才是好神主,老老实实接受安排,诞下血脉,然后去死。
“她就是你娘。”洛洛望向那只微笑的尸傀,“是她教你父亲说话,成为他的启蒙者。你父亲也不是野兽,是人,只是中了血脉相承的诅咒。”
你也是人。
这句她没说,感觉有点矫情,直觉说出来会被他笑话。
他敲了敲膝盖:“如此说来,巫谢恨我才是。”
洛洛点头:“对!”
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她能有这么好心,放任你我在这里风流快活?”
洛洛:“谁跟你风流快活了?”
话一出口,便觉心虚。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
他笑着用下巴点了点窗外:“也该来了。”
洛洛掠向窗榻,侧身望出去。
果然看见神宫一行整整齐齐踏过道场,正向着寝殿而来。
二十位所谓“好生养”的女子垂首跟在后头。
巫谢面无表情向同僚解释:“神主既已开窍有过性.经验,便无谓继续浪费时间。洛洛她若是不能使这其中一人成功受孕,就让她亲身上阵。”
“不答应?那便令?沉睡,欲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