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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养,尤大叔叔有没有说他能治好你的病?”
一个棕发小孩脸上雀斑点点,将脚插进泥土中,随后一提,便扬起尘沙。
他嘴中的尖牙交错着,哪怕脚上撞到石块也一声不吭,反而借着风沙将石块踹出老远。
嘶,好疼啊,连脚趾甲都在渗血。可是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盯着身披袈裟的断腿小孩瞧。
而百养却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露出天真的笑来。
“尤大叔叔说,这是我的身体到达极限啦,没有办法。”
天残地缺,生死有命,这是不可违逆的规矩。
对于一个贫民窟乞丐来说,挣扎着活到此时已是万幸,百养已然满足。
他轻声说着,“而且,以利沙,你不是总说,要靠自己吗?”
“是啊,我说是靠自己。”
以利沙焦躁的挠着头,“可是无论何时,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再问问尤大叔叔,看看有什么办法。教堂的神父说没有法子,教学的萨沙叔叔也说没有法子,就连丛林中的山羊爷爷也说没有法子,你再这样下去,可真的要死了!”
可是百养瞪着他那乌溜溜的眼睛,开心的笑着。
“死了就能到天堂,多好啊。”
以利沙抿着嘴,一只脚几乎要嵌进泥地中。
“你这…”
可是看着百养闪烁发亮的瞳孔,他还是嗫嚅着,不再说什么。
而百养还在兴奋的幻想。
“听尤大叔叔说天堂在太阳海的尽头,那里有着数不清的财宝和吃不完的饭菜。”
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小脸拉下来,“我好像闻到了包子的香味…我最喜欢东天的包子啦。”
以利沙看着连绵无休的雨,和在地上渐渐蓄起的小水坑,随后下定决心。
“我去找点吃的。”
他表情强硬,以命令的口吻说着,“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百养瞪大双眼,“你又要一个人去找食物吗?”
“听着,有的时候,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以利沙老气横秋的叉腰,“尤大叔叔两年前来到这里,可是最近才时不时照顾你;萨沙叔叔收养了那么多孩子,可是也没办法照顾所有人;神父则整天需要面对祈祷和信徒,又怎么来得及救济众人?”
他神色坚毅,轻轻拍着百养的肩膀,“你看咱们这里,求神拜偶的那么多,可是有用吗?没有。还是得靠自己!”
哪怕是偷。
哪怕是抢。
哪怕是欺骗善人。
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尽可能的挣扎着攀爬,存活下去。
只要没有天灾,没有疫病,没有人忽然窜出将他杀死,那么他存活的几率便会大幅增加。
百养脸上绽开笑容。
“我等你回来!”
朝圣地中闪烁着微弱的灯光,忽明忽灭。
以利沙小脸灰扑扑的,在雨中奔跑,绕过巡逻的卫兵,钻过七拐八拐的小巷,来到教堂面前。
教堂并未向往常一样虚掩,这让以利沙有些疑惑。
难道神父没有像往常一样祷告唱歌吗?
他轻轻推门,发现没有上锁,随后便向往常一样溜了进去。
这是他尽可能争取来的福利。
每天凌晨,他便会在教堂旁边当接引门童,一站就是一整天,而作为交换,神父会默许他拿走一定份额的食物。
虽然如此,但以利沙却仍然不敢多拿,害怕失去这一份为数不多的机会。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看到了摆在祭台前的半只烤鸡,随后眼前一亮。
好东西!
不仅肥的流油,每咬一口便能感受到油脂在嘴中迸溅。
而且还是肉食!
以利沙的口水开始分泌,他连忙擦了一把嘴,眼神中充满渴望。
可是…
这么珍贵,他真能拿吗?
有没有面包之类的?
但是以利沙又想起了百养。
还是拿吧。
他蹑手蹑脚走进祭台,黑乎乎的双手正要抓去。
“偷油的老鼠上灯台,必是有人架梯来。”
悠悠的声音响起,吓得以利沙一颤,将手缩了回去。
他回头望去,一个瘦削如柴的灰袍教士便立在身后,静静俯视着他。
他的眼神似大海一般涌动,要将一切吞噬。
“看来你就是我今晚要等的人了。”
教士温和的笑着,可是瞳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您好,麻烦您了,我这就走…”
以利沙嗫嚅着,向教士鞠躬,想要溜出教堂。
可是,教士的声音依然平淡。
“哦?”
灰袍教士眼神微抬,“不带走你的酬劳吗?”
以利沙听到后有些意外,“您…知道?”
也对,如果不知道,那么教堂的门肯定无法打开。
以利沙感激的向灰袍教士划着三角符。
“愿主庇佑你,尊敬的教士。”
沙哑的笑声响起,如同夜枭啼鸣。
可是他却没说什么,只是眼中有浪花卷起。
“也愿助庇护你,孩子。”
他慢慢坐下,将手中的扫帚撂在一旁。
“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灰袍以一种闲聊的口吻看着以利沙沾满血的脚趾。
而以利沙瘪着嘴,看着自己的脚趾。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道。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四五岁就被遗弃,然后努力活下去呗。”
以利沙瞟一眼烤鸡,“在这方面,贫民窟的大家都一样。”
“有工作的还好,没工作的孩子们只能成群,结帮成派,然后抢点路人的钱和食物。”
“要是被关进卫兵队,都可能被打个半死。可是现在都活不下去,还考虑以后死不死吗?”
以利沙是幸运的,他是第一个找上神父,要求当教堂的门童,以此显示三重伟大的慈爱。
虽然没有先例,但也没有禁止,所以神父犹豫着,还是答应了。
“我当时可是孩子的领头人。有什么事情都要我去管理。”以利沙笑了笑,“有一次被一群人逮到,他们把我的手臂折断,捏住喉咙要将我掐死。”
可是,他仍然一声不吭的坚持下来,直到他们以为自己没了气息,已经死去,才把他摔到地上。
“可是谁知道我竟然没死,可是打那之后,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别人维生。”
就是百养爬到他身边,硬生生拽走他拖回了贫民窟,然后被孩子们围上来救下。
他们把自己从各处得来的食物用作周济,照料他一个伤患。
这种感觉让他的心脏灼烧,他咬着牙咽着血,不是为了让那些吃不饱饭的孩子,再多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你的这个性子,倒像是在苦难中熬出来的。”
灰袍听着窗外的雨,眼眸微闭。
可是谁知,以利沙却像是被点燃炸药桶一般,有些焦躁。
“从苦难中熬出来的?难道是苦难造就我的性格吗?”
他深吸一口气,口中喃喃自语。
“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两人便都沉默一会。
以利沙小心拿起烤鸡,再次向灰袍鞠躬示意,随后便准备离开。
“你拿错了。”
灰袍站起身来,揉了揉以利沙的脑袋。
他悠悠叹息一声。
“等我一些时间。”
不一会,他便从后堂拿出一只完整的、热气腾腾的,浑身泛着油光的烤鸡。
以利沙怔怔盯着灰袍的手,眼神发直。
“来,拿着…”
灰袍教士眼睛一眨不眨,轻声说道。
“你算是有福了,这可是从东天学来的手艺,我一个人从白天捣鼓到晚上。”
看着以利沙双手颤抖着,想要结果烤鸡,却被烫的脸都通红。
灰袍才恍然,从祭台下方取出几张绘画的油布来。
那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笑容,和一片又一片杂乱的弧线。
他混不在意,将画反面,然后一层又一层的包住烤鸡。
“好了,拿着吧。”
灰袍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这几天教堂常有见不得乞丐的人来往,你最好在家中待几天。”
他轻声细语,“所以,还是没要再来这里为好。”
以利沙愣住了。
“您是…要辞退我吗?”
灰袍摇摇头,只是注视着以利沙。
“我…这烤鸡我不…”
“想想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百养。
以利沙惊醒,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拿过油布包,跑进雨里。
而灰袍看着仍在旁边的半冷烤鸡,渐渐面无表情。
他在那块黑乎乎的手印上,撕下一块皮来,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好苦啊。
灰袍目光平淡,一如往常。
以利沙气喘吁吁奔跑着,油布包的暖和驱散着寒冷。
待他回到乞眼旁,扑鼻的香气缠绕,让一个又一个还在向神灵祈祷的乞丐惊醒。
可是当饿狼般的目光移到以利沙身上时,他们的表情便凝固,纷纷不着痕迹的再次闭上眼睛。
那个小疯子…
运气真好。
要不是因为教堂的眷顾,他们早就把油包,当做上天的恩赐。
可是只有以利沙清楚的知道,他们只是害怕自己被咬掉几块肉来。
“百养…”
“百养…”
他轻轻唤着睡眼惺忪的百养。
香气勾起了百养的馋虫,也让他有些清醒。
“回来了?”
百养的眼睛瞪大,充满期待。
“当然。”以利沙得意的笑。
“老规矩,一人一半。”
他熟练的将烤鸡扒开,分成两半。
“趁热!”
他们在雨中欢呼着,共享一顿饱餐。
随后,便一起裹着袈裟,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如同梦一般美妙的几天啊。
在以利沙熟睡后,百养缓缓睁眼,看着天边。
似乎将要破晓,而雨声仍然不停。
尤大正静静站在旁边,沉默注视。
“这几天开心吗?”
“当然啦。”
尤大摸了摸百养的头发,叹息着,不说话。
“走吧。”
大手拉起小手,他们走在肮脏的道路。
百养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他回头看一眼仍在熟睡的以利沙,目光闪过一丝留恋。
然后,小手慢慢变冷,怀中的躯体不再温热。
尤大嘴中轻轻哼着歌谣。
那是芬德的一首摇滚乐,要将凄凉挣破,砸出光明。
这动静惊起了不少乞丐,他们将眼睁开,呆呆望向尤大。
而尤大混不在意。
他就这样,摆摆手,在人群的注视中,慢慢走远。
……
第二天,以利沙睡眼惺忪,伸着懒腰。
“百养!”
可是没有人回话。
他惊愕的回头,发现他已经不在旁边。
周围还散落着油布,布上那歪歪扭扭的痕迹,露出了滑稽的微笑。
以利沙有些疑惑,这个时候,百养又去哪里了呢?
他走进乞眼,踏在水花上。
旁边的祈祷者们扫视着以利沙,随后又赶紧闭上了双眼。
旁边的小孩也不说话,怯怯的看着他。
“你们有看见百养吗?”以利沙向众人询问。
“百养,哦,他清晨被尤大叔叔带走了。”一个小孩说。
以利沙的眉头一皱,有些诧异。
“带走,去哪里?”
“听说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那个小孩有些兴奋。
“好像就是大人们经常说的天堂!”
以利沙的嘴唇有些干裂。
“不可能。”
“这不可能…”
有的乞丐叹口气,轻声道。
“尤大说他命限已到…”
不可能。
他昨天还好好的。
没有任何征兆。
怎么会死呢?
以利沙摇着头,抿住嘴,不愿相信。
看到周围布满的异样眼光,他终于无法抑制,大吼一声,便向前跑去。
他疯狂的奔跑着,漫无目的,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尤大呢?
他去哪里了?
他把百养带到哪里去了?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满腔的情感如同乌有,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以利沙狼狈的在街头晃荡,双目无神。
凡事都要靠自己。
活下去。
这是他的信条。
可是,当他想起百养的笑容,却只能感到茫然。
他第一次意识到,有的人,靠自己无法活下去。
还有的人,在笑着迎接死亡。
难道我是错误的吗?
以利沙面目狰狞,咬紧牙关。
又一次,他又要接受死亡。
和他一同混在大街小巷的孩子们,都已经死去。
光自己一人苟活,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不觉,他又一次来到了教堂旁。
看到了灰袍教士,也看到了他眼中那抹汪洋。
“我错了吗?”
他嘴唇翕动,不自觉向前祷告。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问。
“我错了吗?”
可是灰袍教士却微微闭目。
有的伤疤,只能靠着时间来治愈。
生死之间,皆是如此。
“还记得你说的话吗?好好活下去,主必眷顾与你,使你们在天堂相遇。”
“请记住那些孩子。”
你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他一只手试图着抚摸以利沙的头,另一只手藏在袍中,中指与食指相互交错。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