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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老好人”旅馆堆放杂物的漆黑阁楼上,那位脸色惨白的旅客扯掉头上的帽子和毡片似的假发,把毫无血色、光秃秃的脑袋露出来,接着他做出骇人的举动,从脑后把头上的人皮剥下来,让那张人脸耷拉在胸前:一颗毛茸茸的狼脑袋立刻浮现在黑暗中,绿幽幽的狼眼闪烁着寒光,像两盏阴森的灯,划破了阁楼上的黑暗。
埃拉广场上传来的喧闹声让阁楼里的狼心惊肉跳,一伙喝得醉醺醺的市民还逗留在埃拉广场:“绞死杀人犯!”“把凶手的头颅悬挂在尖顶塔上,让鸟儿啄食他的眼珠子!”
这呼声没法不让披着人皮的狼紧张,而比它更恐惧的,是穿在它身上的人皮囊,那家伙几乎折断了脖子,堆满皱褶的脸别扭地贴着狼的毛茸茸的胸口,望着很不舒服。
“瞧瞧,瞧瞧你干的好事儿!你这个杀人犯,我可不想被鸟儿琢食眼珠子!哼哼,头颅悬挂在尖顶塔上,光想想就够可怕的!”人皮抱怨说。
“闭嘴!你这令人作呕的娘娘腔!再啰嗦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狼恶声恶气地回击人皮。
人皮阴险地一笑:“你真的以为,没我这张门票,你这种野兽能堂而皇之走出埃拉城吗?猎人会把你变成狼皮褥子买个好价钱!”
“你!”狼怒火中烧,一把揪住人皮垂在胸前的脑袋,“你他妈的给我记住,我是野兽,你最好别惹毛我!”
“别别别,我闭嘴。”人皮感觉脖子马上就要与身体撕裂分离,识相地求饶。
“还真是抬举你了,你也算人类?活该我倒霉,才会遇见你这种怪物!”狼丢下人皮那被扭成卷儿的脑袋,透过阁楼上狭小的窗洞向广场那边望去。
火光照亮了埃拉广场,依稀能望见耻辱柱旁有几个人在逡巡,这些人也许是流浪汉,也许是心怀叵测的老色鬼。耻辱柱下锁着被处以刺刑的女巫,虽然肠子被木桩穿破了,但她距离死还尚远。这种酷刑残忍之处就在于此,随着人体缓缓下沉,木桩慢慢上升,人的内脏像肉串般被穿在削尖的木桩上,在难以想象的撕裂中慢慢死去。
教堂的钟声响了,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广场上无论小商贩、无赖汉、醉鬼、还是好市民,都在巡逻人的驱赶下渐渐散了,一条条浓重的影子爬进黑夜张开的大嘴里,随后便在枝枝叉叉的大街小巷里销声匿迹,仿佛被消化了。突然,狼发觉教堂高大的阴影里裹着一个骑马的黑影,吓得它浑身一哆嗦。那人死了似的坐在马背上,冷不丁会以为是一座雕塑。这又是哪来的疯子?狼赶忙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躲进阁楼的黑暗中。
夜色笼罩着埃拉城,在广场东北角,劈开的母子楼的裂缝里,夹着死不瞑目的哑巴的半截身体,尸体被白布蒙着,血从布下面渗出来,怪吓人的。他散落的骨头被聚成堆儿,周围摆着一圈安魂草。沒有人守灵,据说死者是杂货店的伙计,但杂货店老板侏儒蓝侬坚决不认领尸体,他绞扭着大胡子反复强调自己昨天解雇了哑巴,原因是那小子偷吃了他老婆的馅儿饼。
“喂,你就不能穿上我吗?我的脖子要折断啦!”阁楼上的人皮试图从狼的胸口昂起头,几番挣扎后泄气了,“这该死的湿衣裳裹得我透不过气来!大白天吃人还弄了一身血!你这该下地狱的魔鬼!我造了什么孽,竟然与你合体!”人皮想起自己眼睁睁看着狼啃干净哑巴骨头的那一幕,嘴皮子也发颤了。
“闭上你的臭嘴!”狼厉声威胁道,依然让人皮别扭地耷拉在自己胸前。其实狼也舒服不到哪里去,阁楼太矮了,它直不起腰来。
破败的楼梯“嘎吱嘎吱”的响起来,有人正提着油灯踏上阁楼。狼和人皮同时听见了女招待莫妮卡的抱怨声:“真是活见鬼,神经病才要求与老鼠为伍,爬这么陡的楼梯,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断了腿!”
狼用闪电般的速度抓起垂在胸前的人皮,飞快地套在脑袋上,又赶紧把那顶宽边无檐软帽戴在光秃秃的脑壳上,顺手将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半边脸,同时它闭上眼睛,两团绿光瞬间熄灭了。
“头发,头发!“人皮焦急地提醒它。
“闭嘴!”狼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呵斥道,飞快地摘掉帽子戴上假发,又迅速将帽子扣在脑袋上。
“先生,你没有吃晚餐,老板让我送点吃的给你。”女招待莫妮卡举着油灯出现在阁楼口,昏暗的灯光映出她撒满雀斑的青春的脸,算不上美,但生动活泼,诱人的脸蛋儿如同枝头熟透的红樱桃。她另一只手递上来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块又干又硬的可以当做凶器的粗面包,一罐劣质麦芽酒,还有些蔫巴巴的无花果干儿。
“多迷人的姑娘!你不上来陪陪我么?”人皮贱兮兮的毛病又犯了。
“不用点灯吗?”女招待莫妮卡迷惑不解地望着阁楼里的怪人。
“赶紧走人,否则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狼瓮声瓮气地抢先说,接着它死死地捂住了人皮快要张开的嘴。
女招待莫妮卡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她抓紧了楼梯“噔噔噔”就往下逃。她脚步刚落在地上,就冲着老板彼得罗大声嚷嚷着:“我发誓再也不上阁楼了,要去你自己去,楼上住的不仅仅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她喘了口气,惊恐地附加了一句,“他冲我发火时一点儿也不娘娘腔,倒像个货真价实的恶棍!”
阁楼上的狼听得真真切切,它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篮子里的吃的,一股脑儿从窗户里倒下去。狼恨不得把捆着自己身体的这张人皮撕得粉碎,这个到处惹是生非的色鬼,这该死的人渣!
“见鬼!”从屋外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咒骂。
外面有人!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探出头向黑魆魆的楼下察看。雪亮的狼眼分毫不差地捕捉到,有个男人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朝楼上望,靠墙站着的女人衣冠不整,一双手臂还紧紧环绕着男人的脖颈。狼丢下去的面包和无花果干儿打碎了别人的好梦,幸好没砸中他们的鼻子,否则定会桃花朵朵开。
就在狼向楼下探寻的同时,被惊扰了的两双眼也向楼上张望着,从女人站着的角度,恰恰望见了一双寒光凛冽的绿幽幽的狼眼!紧接着就听见女人惊悚地大叫:“啊!”
狼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飞快地逃离窗口。
人皮什么也没看清,但女人的叫喊那么撕心裂肺,它立即联想到刚才那个男人,不由得心旌荡漾,嫉妒地感叹说:“真带劲儿!”
埃拉城中耸立着一座富丽堂皇、雄伟壮观的罗马式宫殿,与冲天而起、直指苍穹的哥特式建筑相比,它巨大的规模、压倒性的体量、奢华的形式尽显皇族威严,宫院、殿堂、花园和柱廊组成了庞大的无与伦比的建筑群,堪称美的高级形态。
埃拉公国的统治者——伯索公爵今晚在宫殿的会议厅里召开一个小型会议,与会者个个心不在焉。公爵打算将“强迫贷款”纳入埃拉公国的法律条款,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征求廷臣意见的必要,但他玩笑式的把众人召集过来,想走个形式,然而这个形式走得似乎不那么顺利。这是非正常的机制,一旦推行势必波及整个公国所有贵族,而此时坐在会议厅里的这些人,正是这个阶层的代言人,要他们从自己身上薅羊毛,等于要他们的命。尽管每个人内心强烈抵制,但谁都怕掉脑袋。
“只怕惹恼了公国内的贵族和城里的行会代表们,事情就麻烦了。”财政大臣夏念祖终于小心翼翼地说。
“放心吧!只要把公债的利率提高到8%,他们就会趋之若鹜,在利益面前,总少不了贪婪者。”伯索公爵阴险地冷笑着。
“公爵大人英明,臣建议,还可以将贷款票据作为可分配的资产,这样贷款者便能将这项财富和义务传给继承人,岂不两全其美?”宫廷管家泰巴多尔连忙讨好,其实,他私下里觉得公爵开出的利率不算低,也许还能大捞一笔,只要公爵别像爱德华三世那样赖账。
伯索公爵点头,觉得这个提议可以考虑。他狐疑地打量着财政大臣夏念祖,心里暗自不悦,这位来自东方的大富豪怎么看都叫他不踏实。
公爵新**息了自己一块领地上的小叛乱,这并未使他安心,反而被深深的恐惧攫住了。愤怒的农民常常会捣毁领主的宅邸,攻陷防御的城堡,焚毁契约债据。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是一伙疯狂的暴徒残忍地将领主开膛破肚,在他面前烧掉他的肠子,这位倒霉的贵族被悬挂在城墙上,头颅作为装饰品被挂在得胜农民的灰布衫上。这太疯狂了!一想到自己的脑袋会被当做球,在一群疯狂的农民脚下踢来踢去,伯索公爵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双手捂住了惊惧变形的苍白脸孔。
财政大臣夏念祖沉默不语,此时说什么也毫无意义。夏念祖曾带领羊毛商、丝绸商和布料商为埃拉城创造了大量财富,单单羊毛生意就养活了埃拉城三分之一的人口。出于如此这般的原因,夏念祖一跃成为埃拉公国的财政大臣,他以隐忍的态度与伯索公爵斡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政治舞台的刀刃上。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今晚也参与其中,他是埃拉城又一位有发言权的大人物。他已过花甲之年,心宽体胖脸色红润,一看就是吃得很好的人。他的酒窖里从不缺乏最香醇的葡萄酒,谁也没有他藏酒丰富,据说他最爱吃的是红烧肥天鹅,他的笼子里喂了许多肥鹧鸪,鱼塘里养了成群结队的鲷鱼鲈鱼。不过这会儿,大主教难得露出忧郁的神色,他想起今天做晨祷时,教士们抱怨民众对上帝的虔诚与热情日益消减,这的确令人忧虑。
自教会大分裂以来,罗马与阿维尼翁的教皇相互将对方逐出教会,两年前为了解决争端的比萨会议,反倒把两方对峙的局面变成了三足鼎立,三位教皇之间的口水战让基督教世界沦为笑柄,教会声誉一落千丈。雪上加霜的是,大瘟疫的阴魂不散令更多人对教会失去信心,惊慌失措的信众常常将愤怒的目光投向教会:当上帝的愤怒降临之前,为什么教会没有向信徒提出警告?当大批虔诚的基督徒像狗一样死去时,上帝的庇佑又在哪里?面对民众的质问,克里斯托弗大主教无言以对,陷入困惑迷惘的他也想知道答案,然而上帝始终也没有给他任何启示。
当法官桑德罗和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进来禀报埃拉广场的血案时,会议厅里的每个人都松了口气。法官桑德罗汇报了案情后,大伙儿并未流露出多少兴致。
“死者腰部以下变成七零八落的骨头,我认为只有魔鬼才办得到,”宗教审判官亚德里安煞有介事地说,“魔鬼就藏在某个女巫的身体里,只要抓住女巫动用火刑,就能把魔鬼逼出来。这年头,恶魔不再是偷偷潜行的幽灵,不再是悄无声息穿过黑暗的夜贼,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他们栖身在老太婆身体里,或者一个拥有美狄亚身材的年轻姑娘身体里,瞅准时机下手。我敢说,埃拉广场的耻辱柱旁受刑的就是这样的女巫。”
“城里有经验的猎人可不这么觉得,他们观察死者的尸骸倒像是野兽所为,也许丛林里的野兽闯进了城里?”大腹便便的法官桑德罗岔开双腿,反驳道。
“开什么玩笑,我们的城防固若金汤,日夜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怎么会放野兽进来?再说城里这么多人,会发现不了一只毛茸茸的野兽?”小个子的治安长官安东尼奥从会议厅外走进来,他被法官不负责任的话惹恼了。
“也对。”法官桑德罗和稀泥的本领甚是高超,他也不想得罪治安长官安东尼奥。
“裁缝贝尼托控告说,今天有些歹徒绑架了他们几个秃子,企图活剥他们的皮。”治安长官安东尼奥意识到自己态度过激,于是缓和语气换了个话题。
伯索公爵听到这件事皱了皱眉,似乎这事比哑巴的惨死更严重,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治安长官,几乎要动手从对方嘴里掏出没说完的话。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则迟疑了片刻,但是治安长官安东尼奥没有了下文,他终于不耐烦地甚至有些粗鲁地问:“后来呢?”
“你是问哪几个秃子吗?”安东尼奥摇了摇头,说,“歹徒把秃子全放了,还说这是个玩笑。这伙无法无天的刁民就喜欢撒泼作恶。”
伯索公爵和克里斯托弗大主教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可谁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既然这样,哑巴的案子就交给法官和宗教审判官吧,烦劳各位尽快抓住真凶,让死者早日安息。”克里斯托弗主教略显疲惫地说。
大伙儿立即起身离席,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每个人都想赶紧结束这无聊的会议,回家好好喝一杯。没有人关心哑巴,大家甚至忘记了哑巴的尸体还孤零零地卡在墙缝里。
“天啊,”宗教审判官亚德里安突然神经质地惊叫一声,神经性地望着克里斯托弗大主教,仿佛看到了幽灵,“我们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魔鬼会不会就藏在耻辱柱旁那个女巫的身体里?她被人抓住时正吮吸婴儿的血!”
“那就去看看吧!”克里斯托弗大主教严肃地说,其他人都暗暗地在心里咒骂着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并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回家痛饮一杯的念头。
等大家急匆匆赶到埃拉广场的耻辱柱旁,却发现女巫不见了,油灯照亮了一截血淋淋的尖头木桩,地上遗留着一滩暗红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