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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拉城的权贵们决定在市民们新鲜的记忆上浇灌一杯烈酒,借此让唇齿间流动的话题萌生出新的花朵,从而冲淡对墓地里尸体丢失的恐惧。
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也总是健忘的,伯索公爵如是说。
这天午后,城里所有的教堂钟声轰鸣,民众由十几条通道污水般注入老角斗场。
老角斗场是一座古老的椭圆形剧场的遗迹,虽然历经风雨已破败不堪,依然能寻觅出昔日的辉煌过的痕迹,如今留下来的三十层台阶残缺不全,还是能容纳上千名民众。
今天,老角斗场的圆形场地已被粗壮的木桩圈成围猎场,一场围猎野牛的活动将在此举行,观众可以免费品尝来自托斯卡纳的美味葡萄酒。
老角斗场周围彩旗迎风飘扬,身着盛装的骑士们进入场地,民众欢呼雀跃。
伯索公爵的高贵私生子——二十五岁的亚历山德罗走在队伍最前列,他身材魁梧,端坐在一匹黑色爱尔兰霍比马上,一副胜券在握的傲慢神情。
亚历山德罗善于乘骑,热衷于参加各种比武大赛,而且总能在比赛中拔得头筹。他也喜欢热情地求爱,会像夜莺般在美丽的姑娘窗下歌唱。总之,他高傲、勇武、热情、暴躁,也魅力十足。
据说,他是伯索公爵与一个来自那不勒斯的摩尔女奴的私生子。
伯索公爵有二十二个私生子,却缺少一个合法的男性子嗣,长女克拉丽丝是公爵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这么多年来,公爵在继承人这个问题上始终摇摆不定。
队伍中位列第二的是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的侄子洛伦佐,他的脸上永远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注定会成为罗马红衣主教中的一员。
第三位出场的骑士是财政大臣夏念祖之子夏青染,身为埃拉城最富有的继承人,夏青染高贵谦和、彬彬有礼,深沉明亮的黑眼睛里透露出睿智与果敢。
家道中落的兰贝托没有出现在队伍里,他远赴拜占庭,最近跟随商队去做生意了。对他而言,还清父亲的高额债务、避免牢狱之灾才是目前迫在眉睫的任务。
贵宾们纷纷入座,其中不乏花团锦簇的女宾,她们衣饰品华丽,争奇斗艳,将埃拉城的反奢侈条例抛之脑后。
贵宾区有三位美貌的少女。
伯索公爵的长女克拉丽丝小姐年芳十九,她面容精致,鼻梁又细又高,披着白色镶金的华美斗篷,里面衬着紫色绣花的衣裙。
十五岁的夏绿凝小姐明眸皓齿,唇若玫瑰花蕾,玫瑰色华服外披着一件浅色的镶嵌珍珠的斗篷,使得她愈发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的小侄女安吉拉刚满十三岁,她的娃娃脸粉嘟嘟的,皮肤弹指可破。据说她已经与西班牙一位世袭贵族之子定下了婚约。
三位少女透过面纱,兴致勃勃地望着场地中央的骑士队伍,她们宛若闪耀的明星,吸引了无数年轻人的目光。
老角斗场周围的看台上,黑压压的人群像风吹过麦浪,无数双手臂挥舞着,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头伊比利亚野公牛被放进围猎场,凶猛的野兽强烈地刺激了人的感官。这头野牛健美雄壮,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它警惕地死死盯着前方,低着头一动不动,无比锋利的犄角令人生畏。
亚历山德罗带头挑逗野牛,被惹毛了的野牛毫不客气地猛冲向他,亚历山德罗灵巧地闪身躲过。
骑士们则在马背上手握长矛驱赶野牛,让它满场狂奔。观众们也不愿意置身事外,他们粗野地尖叫呐喊,不断刺激野牛的神经。
和平的娱乐没有持续太久,总得有人把野牛杀死。骑士们一边与野牛斡旋,一边伺机而动。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的小儿子贾科莫第一个用长矛刺中野牛脊背,这彻底激怒了疲于奔命的野兽。
受伤的野牛狂怒地转身,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还在洋洋自得的贾科莫。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怎么回事,不幸的贾科莫已从围栏上飞出去,而他白色的坐骑呻吟着倒在尘埃里。
疯狂的野牛冲向围栏,它撞断了粗壮的木桩,冲进低处的看台,人们的尖叫声顿时划破耳膜,鲜血如刺目的花瓣在空中飞溅。
亚历山德罗与夏青染同时奔向野牛,两位勇敢的年轻人竭尽全力想将野牛赶入围栏中,他们的长矛不约而同刺进了野牛身体。
鲜血淋漓的野牛愈发暴躁了,它那锐利的犄角划开了夏青染的马肚子,也刺伤了亚历山德罗的大腿。
危急之中,人群中跳出一个观众,这人赤手空拳加入斗牛行动,只见他两手死死地抓住野牛的犄角,使出浑身力气往下摁,暴虐的野牛最终喘着粗气跪倒在地。
亚历山德罗趁机用长矛插进野牛的脑袋,杀死了它。
游戏结束了,人们心惊肉跳,一半魂魄都被吓飞。
这的的确确是杯烈酒,但代价太大了,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的小儿子贾科莫摔断了全身的骨头,一个老头被贾科莫落地时砸死了。
伯索公爵最心爱的私生子亚历山德罗大腿伤势严重;夏青染的马肚子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
情况太糟糕了!幸好那位勇敢的观众及时出手相助,才避免了更大的灾祸。
黄昏时分,夏念祖府邸的凉廊上支起了木桌,从这里可以俯视花园里迷人的景致。花园里,乐师们在金色的夕阳中弹奏着优美动听的乐曲。
一道道美食被源源不断地送来,珍珠鸡、腌渍小牛肉、冻猪肉、岁鱼、山鹑、鱼馅儿饼、肉酱千层面、美味血酱、杏仁牛奶小果冻,还有各种蔬菜和新鲜的水果,应有尽有。
每一道美食都很考究,其中单单进入鱼馅儿饼的香料就多达十几种,如橄榄油、橙汁、柠檬汁、丁香叶、芫荽、葡萄干、捣碎的月桂叶、肉豆蔻、番红花和墨角兰等。
盛情款待的客人是今天在围猎场制服野牛的勇士,也正是夏青染与夏绿凝在丛林偶遇的那位怪人——来自罗马的斯特凡诺先生,他此时穿着猩红色长及脚踝的褂子,帽檐上插着几根羽毛,完全是本地人的装束。
受到邀请的宾客还有夏青染的朋友们,这些年轻人大多出身名门望族。宴会也邀请了埃拉城的几位名人,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游吟诗人杰罗尼莫,声名远扬的画家马尔切洛和哲学家卢多维科。大家坐在一起高谈阔论,气氛十分融洽。
席间,有人提及罗马,诗人杰罗尼莫尖锐地指出:“罗马城堪称邪恶的滋生地,七千多名妓女大都拥有教廷发放的营业执照,梅du成为了教士中普遍的病症。每天悬挂在罗马城门上的死囚尸体过多,使人从下面经过都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
听到诗人杰罗尼莫如此尖刻的指责,大伙儿不禁为今天的主角——罗马人斯特凡诺感到难堪,任何有荣誉感的罗马市民都会认为这是无礼的挑衅。
愉快的氛围被破坏了,餐桌周围的人纷纷停下了吃喝玩乐,默默注视着罗马人斯特凡诺,一场决斗在所难免。
然而斯特凡诺对杰罗尼莫的言论置若罔闻,他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一大盘羊羔肉,由于吃得过急,口水甚至流淌到胸口,弄脏了猩红的衣裳。
这种反应给其他人留下很不好的印象。
画家马尔切洛见状,适时地谈起本城的一件趣事,话题被巧妙地转移了,大家继续享用美食。
愉悦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客人们纷纷散去,罗马人斯特凡诺则被主人夏青染留宿在府邸里。
深夜,埃拉城万籁俱寂,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此时,幽静漆黑的街巷里游荡着一个黑影,它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夏念祖家幽深的庭院。仔细看去,竟然是狼,它那只绿幽幽的狼眼骗不了任何人,只不过它的左眼瞎了。
独眼狼也许嗅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喷喷的肉味,它饥渴难耐,便顺着香味儿搜寻食物。
黑暗中,早有人盯上了独眼狼,那人身材魁梧,目光炯炯,面对意外出现的恶狼丝毫不畏惧,他摆出胆大包天的架势,伸出双臂拦住独眼狼的去路,这竟然是罗马人斯特凡诺。
独眼狼此刻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算给它一头牛也能吞下,熟料老天真给它送来个大活人,又岂能放过!
独眼狼喜不自胜,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恨不得一口吞掉此人。
狼没料到,那人既不逃跑也不躲闪,却做了个极其不寻常的动作:
他飞快地把手伸到脖颈后面用力向前一扯,一颗可怕的狼脑袋浮现在夜色里。
独眼狼的獠牙已触碰到了猎物,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嘴边的食物忽然之间变成了同类,面前这条狼比它更可怕!
眼前的狼高大健硕,浑身毛色黑得发亮,脖颈以下露出的部分犹如落雪一般,它目光威严令人不寒而栗,来者正是丛林里的狼王苍雪。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狼撕咬在一起,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夏家的男佣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举着蜡烛走出屋子。
人的拖沓的脚步声如同惊雷,独眼狼心惊胆战,慌忙夺路而逃,狼王苍雪也不恋战,追随独眼狼奔出了夏家庭院。
独眼狼逃出夏家府邸,它刚想回头瞧瞧,脖子被随后而至的狼王狠狠咬住。狼王苍雪并不想杀死同类,它发出低沉的驱逐令,示意独眼狼立即离开埃拉城。
独眼狼沮丧地、十分不甘心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向巷子里逃去。它没能够逃走。饿昏了头的独眼狼想把一个睡在街上的流浪汉塞进肚子。
流浪汉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见狼,就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招来了恰恰在此处巡逻的猎人队。
这些猎人,是不久前法官桑德罗专为抓捕恶狼而召集的,他们至今一无所获,遭到世人耻笑。女人们讥讽说猎人该到丛林里去,而不是在埃拉城里装装样子,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财。
这些受够了窝囊气的猎人们,即将逮住一条狼时,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大伙儿眼睛比狼眼还要绿,齐刷刷盯紧了独眼狼。
没费啥工夫,独眼狼就化身为刺猬——它被当做活靶子,浑身插满利箭,一命呜呼。
老猎人切萨雷始终呆在黑暗里没有动手。他看得真真切切,狼左眼瞎了。他想起失踪的年轻猎人皮耶罗,皮耶罗瞎掉的恰恰是左眼。
此情此景让老猎人切萨雷心惊肉跳,随即想到了丛林中的女子——夏绿凝,他眼睛里射出一缕凶光。
夜已深,花未眠。
夏绿凝此时独坐烛光下,心事剪不断理还乱,奈何无处诉说,只得拿出笔墨,在纸上匆匆写下一行娟秀的汉字: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几行诗落在纸上,竟也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写罢,夏绿凝摇摇头,又把纸揉成一团,扔在窗前,闷闷地独自凝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
她不知明澈此时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由得心乱如麻。
远处,黑沉沉的天幕下,盘旋着一只类似于鹰隼之类的大鸟,它穿过幢幢高耸的塔楼,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夏绿凝窗前。
夏绿凝仿佛遇到旧相识,她与大鸟互相对视着,直到起夜的仆人惊动了他们。
大鸟离去时带走了夏绿凝揉成一团的诗文,夏绿凝目光紧紧追随着它,直到它与黑夜融为一体。
沼泽地。
明澈夜不能寐,悲愤与惆怅灌满他的胸膛。十年来,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无法忘记故国,沉重的责任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尽管老太监苦渡一再警告他:只有死的遗忘才能保住性命,而他,难道只能苟且偷生?
他曾被万众瞩目,身边簇拥着大群扈从和卫兵,穿过大明帝国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都那么缥缈,往事一去不复返。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明澈不觉悲从中来。
他想起在铁笼前为他挡住侮辱的东方女子。她曾经在他阴暗的生命里投射过一缕微弱的光芒,对他而言,她就像溺水者手中抓紧的稻草。想念她,是他在荒凉的沼泽中最美的事。
“不许你们伤害他!”明澈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她柔弱的身躯为他抵挡了侮辱。虽萍水相逢,但在他心里,她是冰窟里的一丝丝暖,是唯一值得他想念的人。
他在黑夜里勾画她的模样,她害羞时眼眸低垂的样子令他情难自禁,一想到她,明澈就彻夜难寐。
次日清晨,独眼狼的脑袋被悬挂在尖顶塔上,一大群人在尖顶塔下议论纷纷。
老猎人切萨雷没有去接受奖励。自从丛林归来后,他始终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总感觉自己的命被别人牢牢攥在手心里。
独眼狼之死,令老猎人切萨雷一夜衰老了许多。当人们簇拥在尖顶塔下围观独眼狼时,老猎人切萨雷却魂不守舍,不知不觉移步到夏家府邸前,他神情恍惚,蓦然间与一个男子撞了个满怀。
老猎人切萨雷揉了揉布满血丝的老眼,顿时懵了。年轻猎人皮耶罗站在他面前,满脸怒容。
老猎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盯着所谓的“皮耶罗”,等对方解释这是怎么回事。而对方粗暴地推开他,径自走了,好像根本不认识切萨雷这个人。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猎人皮耶罗,那仅仅是一张人皮,一件衣服而已,只是穿衣服的变了。”老猎人感叹道。
当他意识到,刚才那家伙偷走了他藏在丛林中的人皮,不由得脊背发凉,心惊肉跳。他赶紧去追,然而对方却早已机警地逃脱了。
太阳缓缓升起,明澈透过沼泽中薄纱似的晨雾遥望埃拉城的方向。
心中抱有期待,无望的期待又令他痛苦,是啊,她怎么可能知道有个人在沼泽地里想念她。
知道了又怎样?像他这种被人追杀的逃亡者,没资格爱。
一缕苦笑浮现在明澈嘴角,他忽然很想死。
哈斯特鹰矫健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天空,它鲜艳的羽毛被朝霞渲染得异常瑰丽。很快,披着万丈霞光的哈斯特鹰稳稳地落在城堡前,从它爪子下滚落一团揉皱了的纸。
明澈又惊又疑,他捡起那团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几行娟秀的字迹刹那间映入眼帘: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明澈轻声吟诵故国熟悉的文字,不由得眼眶湿润了。
他激动地疾步奔进城堡内,挥笔疾书:“众里寻他千某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