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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索公爵骑着马盛气凌人地出现在低矮的审判厅门口。
他那匹毛色发亮的褐色阿拉伯马后面拖着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污血的人,尽管那人被尘土污垢掩盖了真面目,衣服也被石块荆棘割成破布条,依旧能分辨出他是个贵族。
一队杀气腾腾武装到牙齿的佩鲁贾雇佣兵跟在伯索公爵后面,他们蛮横地放马闯入公众法庭,就跟在自己家马厩里一样随便。
至于这些闯入者胯下的坐骑,更是毫无教养地随地大小便,弄得到处臭气熏天。
“桑德罗法官,难道你是酒囊饭袋吗?放任这个穿教士服的骗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伯索公爵尖酸刻薄地将审判厅里最权威的两位大人物顺带骂了,丝毫不顾及大厅里还有那么多民众。
“骂得好!”有人悄悄喝彩。
”一个傻子,一个骗子,又来了个疯子,齐全了!”诗人杰罗尼莫暗自嘀咕。
“这人是谁?来头不小!”明澈小声问诗人杰罗尼莫。
“撒旦!”诗人杰罗尼莫没好气地回答道,“他张开无底洞般的钱袋子,其他人就得无条件地往里头装钱,装得慢了还得挨鞭子,没有钱的人就把自个儿脑袋装进去凑个数。”
“原来是领主。”明澈暗自为诗人的讽刺觉得好笑。
“等着,好戏在后头。”诗人杰罗尼莫说,他们俩又把注意力投向大厅里。
挨了骂的两位灰溜溜的。
宗教审判官恶名在外,别说伯索公爵,就是随便哪条街上的流浪汉也对他没有任何好感,安德里安挨骂深得民心。
众所周知,伯索公爵与教皇之间的矛盾已达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无论他是借题发挥还是指桑骂槐都随他乐意。
两年前,伯索公爵与教皇闹崩,他以筹集战争经费为由没收教产,向埃拉公国土地上的所有教士征税,这激起了教士们的强烈反抗,大主教克里斯托弗以教皇训令为挡箭牌,拒绝纳税。
伯索公爵暴跳如雷,口出狂言,以上帝的牙齿起誓要把教士们的眼珠子统统挖出来。他使出杀手锏——不执行命令者将被没收教产和剥夺公民权。
大主教克里斯托弗不得不退让,允许伯索公爵向教产征税。
公爵的这一挑衅激怒了教皇约翰二十三世,教皇为此颁布了一部冗长的革除教籍的诏书,控诉伯索公爵是亵渎神灵的、臭名昭著的、应该遭到诅咒的异教徒。
教皇甚至扬言要对埃拉城宣战,要将这罪恶之城夷为平地。
伯索公爵则公开讥讽教皇约翰是个杀人越货、不择手段的海盗,他头上那顶至高无上的教皇冠冕、包括之前红衣主教的帽子,不过是拿美第奇家族银行提供的巨额金钱买的,他还诱jian波洛尼亚妇女,该被革除教籍的是教皇自己。
教权与皇权的斗争从来都未真正停止过,伯索公爵的怨气自然会发泄到教会身上。
挨了骂的法官桑德罗安面红耳赤惴惴不安,而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则怒不可遏,他绝不允许这个被教皇革除教籍的异教徒在这里诋毁自己。
宗教审判官坚信自己代表上帝站在这里,对自己不敬就是对上帝不敬。
民众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热闹,这些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都该去死,他们很高兴看到狗咬狗的场景,这可比滑稽剧好看多了!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的愤怒难以抑制,他激动地从自己的雕花椅子里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质问伯索公爵: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双眼冒火,义正辞严地警告公爵,“我不允许你怀疑我的判决!如此诋毁一个正直无私的神职人员,是极其不光彩的行为!你得明白,我是代表上帝在发言,你必须收回你的话!”
“放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弄死你就像捏死蚂蚁!”伯索公爵做了个夸张的动作,翻身下马,把马缰绳交给侍从,大步流星地走到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面前,挖苦道。
“别动不动就说代表上帝,你也配!你那位海盗出身的教皇也标榜代表上帝,上帝听见了准会气死!”公爵轻蔑啐了一口唾液。
“你这是诽谤!污蔑!血口喷人!”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气得几乎吐血。
“绞死他!”伯索公爵冲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努努嘴,轻描淡写地吩咐手下的佩鲁贾雇佣兵。
当即有两位面目狰狞的雇佣兵跳下马,气势汹汹地朝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扑过去,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向外走。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哪有这种经历,脸都吓绿了,他咆哮着想挣脱,嘴里还嚷着:“我是神职人员,只有教会法庭才可以审判我!”
但纯粹白费功夫,两位武士像玩儿似的轻而易举挫败了干瘦如柴的他。
这时候,雇佣兵队长加莱阿佐从外面走进来,附在伯索公爵耳边说:
“教皇已经秘密集结军队了,为这种小人物惹出点事情来,不值得,等做好战争的准备再绞死他不迟。再说有这位宗教审判官在场,今天的审判才更能彰显公正,为了即将属于您的土地,暂且放他一马吧!”
“哼!”伯索公爵不甘心地翻了个白眼,朝两位雇佣兵打个手势,他们立刻放了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早已魂飞魄散,他战战兢兢地停留在审判厅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侍从官走过去推了他一把,他才缓过神来。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终于领教了伯索公爵的行事方式:从不按常规出牌,道德、法律、规则对他几乎零约束力。公爵任性暴虐冷酷无情,还很神经质,想杀谁全凭一时的心情。
有好一阵子,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意才识到,自己算是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了,他呆呆地站在审判厅门口,进退两难,既感到恐惧,又说不出的愤怒,当然,还相当屈辱。
“啊!”从审判厅侧面的便门里传来一个男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应该是行刑吏们听说公爵大人来了,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为解救一个说了真话的灵魂,他们也算是尽职尽责了。
“多性感!”伯索公爵毫不掩饰自己喜爱听人惨叫的古怪癖好,“谁在那里嚎叫?”
法官桑德罗小心翼翼地对公爵解释了缘由,以为他会放那位无辜的证人出来,谁知公爵却说:“去,命令他们干活卖力点,最好让那家伙叫得越惨烈越好!”
然后,公爵对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像一根木头杵在那里。
收拾了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这个烦人精,伯索公爵这才注意到审判厅里的棺材吊笼,还有吊笼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凑上去想看个究竟,但是审判厅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见鬼!这儿就跟地狱似的,难道不能弄得亮堂点吗?”伯索公爵不满地质问法官桑德罗。
法官桑德罗手忙脚乱地指挥审判厅里的仆役们赶紧点亮墙壁上的火炬,又多拿了许多蜡烛,顷刻之间,审判厅亮得像天堂了。
这时候,每个人都清晰无比地看到了铁笼中弗朗西斯科的惨像,他被死死地镶嵌在肋骨一样的铁笼里,浑身血迹斑斑,胸前、脊背上全是结了痂的血块,几只苍蝇绕着他嗡嗡乱飞。
最可怕的是弗朗西斯科那张魔鬼般的面孔,使人怀疑行刑室里干活的净是些蹩脚的雕塑学徒,他们企图用炉膛重塑他的样貌却搞砸了,让一件拙劣的成品展示在众人眼前:
弗朗西斯科的脸血糊糊的像一团红泥巴,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乌青凸出的眼睛像塞进泥巴的两颗臭鸡蛋,耷拉的眼皮由于肿胀而发亮。
这哪里是人脸啊,魔鬼也比它好看些!
“谁干的?”伯索公爵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件蹩脚的艺术品,忍不住捧腹大笑。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大人命令人干的。”法官桑德罗忙不迭地回答,心里却在犯嘀咕,他猜不透公爵想干啥,话说回来,如果他能猜透的话,也许早就没命了。
“漂亮!”伯索公爵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指着弗朗西斯科说,“给这个无辜的家伙自由!我要让埃拉城所有人都来参观仁慈的神职人员的杰作,让基督徒瞧瞧教会的手段有多恶劣!”
法官桑德罗没有丝毫迟疑,他赶紧命令手下打开棺材吊笼,关押在里面的弗朗西斯科不像预料的那样欢喜感恩,却像一段朽木般颓然倒地了。
“伤太重了!如果不是棺材吊笼撑着,早就横着了!”法官桑德罗小心翼翼地解释。
“绝不能让他死!他死了,你的脑袋也会被当球踢!你最好小心点!”伯索公爵严厉地提醒法官桑德罗,“这件妙不可言的艺术品是控诉教会罪恶的活教材!”
弗朗西斯科被人抬下去了。
这时候,审判厅里的民众又把目光投向第二个主角——拴在铁链上的不知名的贵族。
由于审判厅亮得连一只老鼠也藏不住,大伙儿自然也把此人看了个清楚。
这是个年轻男性,嘴巴用布团塞着,双手被铁链牢牢捆着,还戴着脚镣。
他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灰色的眼睛里射出难以描摹的愤怒火焰,亚麻色头发被尘土污泥糊成一片,衣服尽管被撕成条状,材质却千真万确是昂贵的天鹅绒,依稀还能分辨出袖口精美刺绣的痕迹。
“言归正传!”伯索公爵突然暴躁起来,不耐烦地宣布,“这才是昨晚杀人的小恶魔!”伯索公爵拽住铁锁,将囚徒拖到老板图利奥面前,蛮横地问:“昨晚见过这家伙吗?”
老板图利奥面露难色,他明白自己的脑袋在手上提着,不由得汗流浃背。他走上去装模装样地辨认了一番,点点头。
其实,图利奥对此人毫无印象,但他明白,不想脑袋搬家就得学乖。
伯索公爵意外地看到了桌上带血的匕首,便想当然地指控年轻人:“乔凡尼,认罪吧!你在新婚之夜抛下娇妻,跑出去寻欢作乐,还用这把匕首杀了一个妓女,并在魔鬼的蛊惑下吃掉了死者的内脏,手段之残忍、心肠之狠毒,令人发指!”
审判厅里一片愕然。
民众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死者生前用这把匕首捅了凶手一刀,来晚的伯索公爵却颠倒了是非。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嘴角流露出只有他自己才觉察得出来的轻蔑,法官桑德罗则窘迫地低下头不敢看公爵。
人群中的诗人杰罗尼莫低声骂道:“真他妈的垃圾!”
罗马人斯特凡诺则在暗中冷笑。
伯索公爵不傻,他自然觉察出大厅里气氛不对,再看看法官桑德罗尴尬的表情,便走上去揪住桑德罗的领口,恶狠狠地低声询问:“说!匕首是怎么回事?”
“这个,匕首,”法官桑德罗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向公爵解释,“血其实是……是凶手的,死者用这把匕首……刺……刺伤了凶手……的肩膀……不对,好像是肩膀……偏下的地方。”
“是吗?”伯索公爵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他恼羞成怒。
公爵抓起匕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片刻,然后走到被铁链捆住的囚犯身后,出其不意地将匕首插入后者脊背,鲜血顿时涌出来流淌在地板上。
“好了,”伯索公爵扔掉匕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这下更符合凶手的特征了!”
这一神来之笔彻底击败了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他绞尽脑汁找缘由判别人的刑,没料到公爵不费半点神就解决了!手段空前绝后,无人匹敌!
大厅里谁也不敢说话,人群死一样寂静。
“还有,谁看到了狼人?”伯索公爵又问。
“五个证人。”法官桑德罗回答道。
“很好!把他们的舌头统统割掉!”伯索公爵厉声说,“看谁以后还敢造谣生事!”
“见到狼人的都死了。”诗人杰罗尼莫叹了口气。
明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陷入了沉思中。
两排执戟的卫兵立刻上去执行命令。老板图利奥大呼冤枉,说自己根本没有看到什么狗屁狼人,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与自己无关。
“怎么回事?不是刚好五个人吗?”伯索公爵问。
“嚷嚷的那位是老板图利奥,第五个证人还在行刑室里受刑。”
“啊!”仿佛为了呼应法官克桑德罗的话,行刑室里又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声。
“多美妙!”伯索公爵由衷地赞叹道,“得了,把这四个人的舌头割掉算了,审讯室那个留着,我想象不出,要是没了舌头,他还能不能嚎叫得这么性感!把杀人犯关起来!明天处决!”
事情就这样简单粗暴地解决了,割舌头的割舌头,掉脑袋的掉脑袋,审判厅里的民众一个个惊魂未定地逃离了公众法庭。
伯索公爵手握胜券,似乎已经掌控了觊觎已久的肥沃土地——即将被处死的年轻人正是劫持八岁寡妇并逼婚的贵族子弟乔凡尼。
不幸的八岁的寡妇再度沦为寡妇,伯索公爵准备威逼儿子亚历山德罗与这位寡妇举行婚礼,将生米煮成熟饭。
“要不要去喝一杯?”明澈走出公众法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请客。”
“好哇!”诗人杰罗尼莫爽快地答应了。
整整一个上午,克里斯托弗大主教都呆在玛利亚教堂的地牢里。他支开狱卒,一个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地牢里的角角落落,甚至连四面墙壁都敲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破绽。
杀死哑巴和莫丽的恶狼一直秘密关押在这间地牢里,这件事只有克里斯托弗大主教和专门看守这间牢房的一个老狱卒知道。
狱卒是一个叫奥罗的目不识丁、又聋又瞎的老头子,对克里斯托弗大主教忠心耿耿,绝无背叛他的可能。
那么,秘密关押在这里的恶狼是如何逃脱的呢?
除了巫术,克里斯托弗大主教再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了。
至于为何不处死那条恶狼,而是冒着风险将它关押在地牢里,克里斯托弗大主教自己也不确定原因,他只是隐隐约约预感到,这条狼绝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此时呆呆地站在被火把照亮的地牢里,苦思冥想,最终还是没有头绪。
想到发生在“魔鬼的小口袋”里的惨案,大主教不禁脊背发凉,他很清楚,是自己间接地造成了这起恶性事件。
倘若被他人抓住把柄,别说他这顶大主教的帽子,就是名誉也难保,想到这儿,他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过了很久,克里斯托弗大主教才举着火把走出牢房,他经过老狱卒休息的狭小阴暗的屋子时,又聋又瞎的老头儿奥罗正坐在矮凳上打盹,脚下盘着一堆乱麻绳。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的目光停留在那堆麻绳上,他的眼睛顿时被灼伤了,心突突跳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麻绳,仿佛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一个念头闪过大主教的脑海,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弯腰抓起那根麻绳,犹豫不决地盯着老狱卒。
这时,老奥罗睁开了半瞎的眼。克里斯托弗大主教顺手把麻绳递给老狱卒,有气无力地说:“绳子差点绊倒我。”说完,他逃一般离开了这鬼地方。
在克里斯托弗大主教身后,又聋又瞎的“奥罗”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昏花混浊的老眼忽然闪烁出狡黠的光,他那黑乎乎的脸皮像蜡油一样融化了,露出一张布满霉斑的惨白的鬼脸。
那是老公爵费代里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