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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夏绿凝独坐窗前,抬眼望着满院子深深浅浅的绿意,一池碧水依偎着亭台,少女的心泛起了层层涟漪。
也不知她思慕的人儿身在何处,他可曾像她一样偷偷想念着恋人?
阳光的脚轻轻悄悄地挪移着,夏绿凝也随着女神纺锤中扯出的金线来到花园里。
她在芬芳馥郁的园中歌唱,声音宛如百灵鸟悦耳;她在沾着露珠的花枝间徘徊,鲜花也不及她娇艳。她的衣裙轻拂过柔嫩的玫瑰花丛,她采撷芬芳的花儿编织花冠。
夏绿凝在花丛中流连,不曾发觉清早归来的冒牌罗马人斯特凡诺停下脚步,情不自禁欣赏她的倩影。
他默默地盯着夏绿凝的倩影,少女的美丽令他内心萌生了奇特的情感。
斯特凡诺想起那晚在“黑寡妇”酒吧里亚历山德罗说的奇奇怪怪话。“心被偷走了,人还能活着?”斯特凡诺暗自想,他用力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确定心稳稳地呆在原处,便松了口气。
“为何我看到夏绿凝比看到烤鹿肉还喜欢?看别的人怎么没这种感觉?”斯特凡诺呆呆地望着夏绿凝出神,完全忘记了自己尴尬的处境。
他是从外面走回来的,浑身沾满污泥脏物,尤其是他那双靴子,已经被泥巴糊得面目全非。
他这幅脏兮兮的模样,喜好恶作剧的人必定会说他昨夜跟母猪在猪圈里翻滚过。
斯特凡诺望着花园里的夏绿凝出神,仿佛沉醉了。
这时候,夏青染带着几个仆从急匆匆地从集市上回来,看起来是有要紧的事情。
这几天,货币兑换者和银行家的市集已经开始了,银行家们陈列出自己的桌子、天秤和钱袋子,以便交换金银锭块和铸币,他们也开始清理债务和账目。
夏念祖与弗洛伦萨的银行家有大量的业务往来,夏青染作为父亲的得力助手,也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何故一大早竟然回来了。
斯特凡诺不愿意给夏青染瞧见自己这幅尊容,赶紧躲进树后,想趁机偷偷溜走,不料夏青染早发现了他。
“你这浑身泥巴,莫非跟人打架吃亏了?怎么还瘸了?”夏青染叫住斯特凡诺。
斯特凡诺轻描淡写地低声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能把你弄成这样的人也算是奇才了!我唤纳尔多医生来帮你瞧瞧吧!”夏青染吩咐仆从去请家庭医生纳尔多来。
“不用!”斯特凡诺的态度坚决而蛮横,语气也分外强硬,简直算得上粗鲁,“哼,你们埃拉城该不会是强盗窝吧?公爵门口也能遭暗算!”
“这话不大礼貌,斯特凡诺先生,我不喜欢有人诋毁我们的城市!”夏青染反驳道。
斯特凡诺对主人的不满丝毫未觉察:“你确定属于这里?”
“什么意思?”夏青染震惊地望着斯特凡诺。
“睁开眼看清楚,埃拉城不属于我们这些外来者!”斯特凡诺也不知是心情太差,还是被昨晚那一棍子打傻了,说出的话极不中听。
“我们家虽来自东方,但祖辈扎根在此,埃拉城怎么就不属于我们?
“我父亲带领全城羊毛商人养活了半城人口,谁敢说埃拉城不是他的家?
“倒是你不知在哪里鬼混了一整晚,竟然用遭人暗算这种荒诞的借口来搪塞,谁敢暗算一个杀死野牛的男人?”
“啊呀呀!你们人类还真是难缠!我唯一的朋友也不肯相信我!昨晚我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棍子,疼得厉害,估计伤得不轻,不信你过来看看!”斯特凡诺急得直跺脚。
“哥哥,别为难他了。”不知何时,花园里的夏绿凝也被惊动了,她走过来同情地望着满身污泥的斯特凡诺,“他够狼狈了。”
“什么叫‘你们人类’?你的脑袋该不会被打蠢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夏青染抬眼查看斯特凡诺的脑袋,他既没有看到血痂,更未发现伤口,便想翻开斯特凡诺的头发看看。
斯特凡诺赶忙拿手去挡夏青染:“你想干嘛?”
“这么紧张干嘛?我看看伤着哪里了,严不严重。”
“别乱动!”斯特凡诺拒绝了。
“你没撒谎吧?哪里有伤,头好好的,受的是内伤吧?”夏青染戏谑道。
“我没撒谎!那家伙下手那么重,怎么可能没有伤!”斯特凡诺忽然想起自己的伤口在这张皮下面,嘴巴顿时紧紧闭上了。
“也许伤口藏在深处?”夏青染意味深长地盯着斯特凡诺的眼睛。
斯特凡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目光变得躲闪起来。
“要不要医生帮你检查一下,看看伤到哪里了?”夏青染坚持道。
“不用!”斯特凡诺立刻回绝了,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巧得很,家庭医生纳尔多恰好扛着梯子从客房走出来,不偏不倚与斯特凡诺撞在一起,心慌意乱的斯特凡诺被打翻在地。
斯特凡诺本来挺结实的,可昨晚被人打伤了头,又不幸扭伤了脚,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
家庭医生纳尔多连忙放下梯子,想扶斯特凡诺起来,眉头却先皱起来了。
“好臭!”纳尔多抱怨道。
“不急扶他起来,先瞧瞧他的左脚,路都走不稳了!”夏青染望着这古怪的罗马人,斯特凡诺的样子不比街头的流浪汉好。
“没问题。”纳尔多倒是个爽快人,他强忍着难闻的气味,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要脱斯特凡诺的靴子。
斯特凡诺一见这情形,紧张得双目圆睁,他死死抓住自己的靴子,似乎医生要夺走他的命。
纳尔多一边笑话斯特凡诺像个孩子,一面坚持要给他看看伤势,医生的双手已经抓住了斯特凡诺的靴子,但斯特凡诺恶狠狠地一把推开医生。
纳尔多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两手一摊,郁闷地望了望主人夏青染。夏青染不再多说什么,冲着家庭医生纳尔多摆摆手。
“既然斯特凡诺先生坚持不看病,你忙你的去吧!”夏青染又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斯特凡诺,脸上略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疑虑,“确定没事吗?”
“没事。”斯特凡诺面无表情地爬起来,谢也不道,就一瘸一拐地走向客房,
“一会儿洗衣妇去你房里取脏衣服,再怎么着,你也该洗洗了!”夏青染冲着斯特凡诺的背影说道。
夏青染与夏绿凝默默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但谁都没说话。
夏青染忽然想起有大事在身,他低声对妹妹说了句话,夏绿凝的脸颊泛起红晕,眸子里射出难以掩饰的光芒,整个人瞬间神采飞扬。
“真的吗?你没骗我?”夏绿凝急切地追问哥哥。
“我匆忙从集市上赶回来,难道为了跟你开这种玩笑?千真万确,你那白马王子托人送了信,今天要来拜访我,说起来,我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说起这事,夏青染颇有些得意。
“还说呢,他为了救我才被狼围困的,你该感激人家救了你妹妹!”夏绿凝小嘴一撅,话还未说完人影就没了。
在心上人出现之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当明澈骑马出现在夏家府邸前时,夏青染眼前一亮。
明澈浓密的头发黑亮如漆,束发的镶金宝玉宛若皓月一弯,他眉宇之间闪耀着难以遏制的生机,令夏青染暗自惊叹。
明澈一路随着主人踏进夏家府邸内,四位仆从捧着礼物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
夏绿凝欢天喜地地迎面走来,眸子里明明是满满的喜悦和火热的情感,却被一低头的娇羞悄悄掩藏了。
明澈也分外喜欢,他微微对心上人一笑,眉目间传递着绵绵不尽的柔情。
“怎么不认识了?”夏青染有意打破这沉默,“莫不是嫌弃哥哥我碍事?”
“哥哥!”夏绿凝羞红了脸嗔怪,逗得夏青染哈哈大笑,明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澈的笑像金子。在夏绿凝印象里,他总是冷若冰霜的神情,给人严肃刻板的印象。
那样的神情属于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套在这张青春俊美的脸上委实不合适,仿佛面具,让人忍不住想替他摘下。
此刻他自己没意识到的笑,竟如此迷人。
夏绿凝痴痴地望着明澈的脸,贪恋他昙花一现的笑。
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苦难?他心里应该很苦吧,苦到忘记了如何去笑。
“最近可好?”明澈礼貌地问候夏绿凝,话说得波澜不惊,语气里却有绵绵无尽的温柔。
“你笑起来真好看!”夏绿凝眼睛里亮晶晶的,答非所问。
“你还真孩子气。”明澈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不知有多开心,他望着夏绿凝美丽的大眼睛,她那浓密的黑睫毛扑闪扑闪,闪得他心都乱了。
“丫头,还不快帮着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好好款待我们的贵客。”夏青染提醒妹妹,“别忘了叮嘱詹尼把那只肥天鹅烧得嫩些!”
“哦,我这就去!”夏绿凝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明澈身上移开,欢快的雀儿般跑去,一边还回头冲着明澈笑。
夏家府邸内部散发着浓郁的东方气息,无论珍稀的字画古玩,还是稀松平常的家用小物件,处处透着中华民族浓厚的文化底蕴。
搜罗这些东西不容易,看得出主人煞费苦心。
走进府邸的正厅,屋里摆满了中国各个朝代精美珍贵的艺术品,明澈不由得产生了重归故里的错觉。
夏青染也没料到,明澈随身带来的几样见面礼,竟样样是故国珍奇,这位故人身份着实不简单。
更出乎夏青染意料的是,明澈初次登门就大胆表明自己要向夏家提亲,他迫切地需要得到夏青染的指点,好让他按照当地的习俗准备聘礼。
“婚姻是大事,”夏青染面露难色,“夏家也算是埃拉城的大户人家,小妹的婚事还需听从父亲安排。按照埃拉公国的规矩,所有封臣的婚事还需征得领主允许才有效。”
明澈略带歉意又不失风度地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多谢指点,我确实冒昧了些。我初来乍到,自当尊重地方习俗。”
“好!”夏青染点头称赞,“我看出你身份尊贵,却不知你从何而来,敢问你现在居住在哪里?父母都可健在?”
“哥哥!”从厨房赶回来的夏绿凝听见了哥哥的问话,急急地打断了他,她不安地望了望明澈。
“又闯祸了?”夏青染不解地望着夏绿凝,却发现她用惶恐的眼神望着明澈。
明澈的脸色变了,深邃的黑眼睛里起了雾,他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最近正在物色合适的住所,不久就会搬进埃拉城内,以后就能常见面了。”
夏青染听出明澈避开了自己的问题,他想不通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夏绿凝。
夏绿凝冲着夏青染摆了摆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望着明澈。
从庭院里传来一阵嬉笑怒骂声,惊动了大厅里的三个年轻人,尴尬的场面被化解了。
夏青染立即叫住一个走进来的男仆问缘由。
“怎么大呼小叫的?”
“洗衣妇卢卡丝跟斯特凡诺先生吵起来了,卢卡丝挡在客房门口不准斯特凡诺先生进。
“她发誓说,若斯特凡诺先生不冲干净臭烘烘的身子,休想走进她收拾干净的屋子,也别想爬上她洗干净的床铺。
“这不,卢卡丝唤了几个人,吆喝着要把斯特凡诺先生抬起来扔进花园的水池里洗干净。”
“这不是胡闹吗?”夏青染不悦地说。
“卢卡丝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谁也劝不住。”男仆低下头怯怯地说。
“哥哥,这罗马人有点奇怪,我还真有点怕他。”夏绿凝小心翼翼地提醒哥哥。
“是啊!他明明受伤了,却看不到伤口。”夏青染思忖着。
“他与皮耶罗太像了。”夏绿凝想起丛林里的那一幕,心有余悸。
“可你不是也说过,皮耶罗的眼睛是灰色的,而斯特凡诺的眼睛是碧绿的。更何况,皮耶罗的左眼不是瞎了吗?你看斯特凡诺双目炯炯有神,他跟皮耶罗长得像应该是巧合。”夏青染安慰夏绿凝。
“瞎了的只是皮囊下的那双眼睛,不是吗?”明澈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假若换一条躯体,当然就不瞎了。”
“什么意思?”夏青染不懂明澈在说什么。
“随便说说。”明澈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看到人皮的事告诉这兄妹俩,考虑到自己与费代里戈的约定,只能作罢。
“走,下去看看,别把斯特凡诺那家伙惹恼了,他啥事都干得出来!”夏青染不想再讨论这么可笑的问题了。
明澈客随主便,跟着夏青染走向庭院。
“斯特凡诺能杀死一头发怒的野牛,卢卡丝还真敢惹!”夏青染边走边叹气。
等到夏青染他们三人来到庭院里时,斯特凡诺已经被七八个人摁住了,几个愣头小子正将他身上的衣服靴子往下拽。
斯特凡诺咒骂着,奋力挣脱,靴子却率先被扔进了水池。
夏青染一眼就望见斯特凡诺扭伤的左脚,它苍白得像死人的脚,而且肿得老高,撑得那惨白的皮肤几乎要裂开了。
“喂,你该不会是个女人吧!脱个衣服扭扭捏捏的。”一个男仆边卖力地拽斯特凡诺的外套边嚷嚷。
“臭死了!我说你消停点吧!赶紧自觉冲洗干净,我们大家都要被熏死了!”洗衣妇卢卡丝端着一篮子干净衣服站在一旁催促。
“胡闹!”夏青染走上前呵斥道,“你们这帮没礼貌的坏东西,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呢?还不赶快放开他!”
仆人们听到少爷的训斥,赶紧放开气急败坏的斯特凡诺,四下里散开了,只有洗衣妇卢卡丝还端着篮子站在原地不肯走。
斯特凡诺气鼓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也不看夏青染他们一眼,径直一瘸一拐地走到水池边,捞起他的靴子,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明澈不露声色地望着斯特凡诺,这是早晨在街上遇见的那个人,费代里戈的话回响在他耳边:
那是一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