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凤城仅有一家翻译公司,就是李珊珊眼前的凤城翻译社,名气很响,创始人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林敬轩。
他是高考恢复那年考上大学的知青,时年三十岁,尚未毕业就开始接翻译单子,攒下第一桶金,毕业后和几个同学在上海合伙开翻译公司,生意特别好,陆陆续续又在各个城市开分公司,凤城翻译社是其中之一。
李珊珊嫁给周聿麒后很自然地进入富豪圈,陪周聿麒到上海拓展生意期间接触到已经把公司交给合伙人而自己却开贸易公司的林敬轩。
他曾说过,发展十余年后直至千禧年,外语人才依然供不应求。
只要外语水平过关的人才找上门,考核通过后,他们公司都收,给很多毕业时没有分配到工作的大学生提供了就业岗位。
他们凤城翻译社开在凤城大厦的一楼,和其他几家公司共同享用黄金楼层。
凤城大厦是凤城的标志性建筑,总高19层半,位于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六年前竣工,几十年后依然巍峨昂然,没有丝毫褪色。
李珊珊婚后获得凤城大厦30%的产权,每年收租丰厚。
往事不堪回首呀!
如今的凤城大厦已不是自己能染指了。
李珊珊抬手敲响凤城翻译社的门。
得到里面的同意后踏进去,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对外间的招待人员说道:“先生,打扰了,我叫李珊珊,是灵山县槐花高级中学的学生,听说贵公司面向社会招聘专业的翻译人才,不知道有没有我能胜任的工作?我英语尚可,口译笔译都没问题,希望贵公司考虑一下。”
望着眼前向自己毛遂自荐的姑娘,负责招待的王老师挑了下眉。
衣着打扮和手脸上的冻疮都说明她出身不太好,可没长开便已显露出精致的眉眼和落落大方的谈吐气质却很不一般。
关键是她的表达能力。
“你口语不错啊!”王老师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随手把桌面上的一份文件递给李珊珊,“翻译给我听听。”
文件不长,总共四五页。
是关于机械方面的,有不少专用名词。
李珊珊从第一句开始读出来,发音极为标准,十分流畅。
她的声音清脆柔和,入耳非常舒适。
对着自己手里的另一份相同文件,王老师从头到尾地听完,毫不犹豫地说:“小李,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里面。”
说着,拿起话筒就拨号,简单说明情况。
几分钟后,他笑眯眯地对李珊珊道:“你来得巧,有个单子特别急,需要在三个小时内完成,开价八百块,通过验收后立即付款,你要不要试试?”
“要!”李珊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行,我叫人把文件送来。”王老师对着话筒说了几句,挂断后指着自己对面的一台大屁股电脑,“待会儿你用这台电脑。对了,小李,你会不会用电脑打字?”
李珊珊点头,“您放心,我会用电脑。”
她是98年年底跟周聿麒到美国注册结婚的,当时的这款电脑尚未被淘汰,互联网初露峥嵘,她特地研究过,从此打开新世界。
王老师点点头,“那行,你先坐下等一会。”
起身给李珊珊倒了一杯热水,他回座继续翻译未完成的文件。
李珊珊等了四五分钟,一个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挑、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士推门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刚打印好的文件,“王老师,您说的翻译人才呢?”
“就是她,李珊珊。”王老师指了指李珊珊,“我考核过了,小姑娘的水平很不错。”
至于其他,他没问。
没必要。
那名女士非常惊讶,“这么小?”
李珊珊在她进来时就已站起身,闻言笑了笑,“翻译靠的是专业能力,年纪不是问题。”
“你说得对。”那名女士很赞同,把文件递给她的同时说道:“我姓吴,叫吴?,负责打印文件、接收译稿、支付翻译费等琐碎工作,你可以叫我吴姐。你先看看,能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这份文件的翻译吗?”
李珊珊认真地翻看了下,发现是一份关于医学方面的论文,里面确实有不少冷僻的专业名词,但对自己来说没有难度。
她婚后跟周聿麒请的外教学了好几门外语,又经常出国,在外语环境中更是进步飞速,没几年就说得和母语一样好,后来又在国外读书,又给孩子做陪读,说句不谦虚的话,水平真不是现在一般人能比上的。
“我觉得三个小时完全没问题。”她告诉吴?。
事实上,她只用了两个小时。
根据吴?提供的邮箱发过去,没多久就打来电话说通过验收,翻译费由这边支付。
吴?取来八百块钱交给李珊珊,“总公司那边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达成长期合作,笔译口译都有活儿,酬劳上更不会亏待你。”
回答她的是一串咕咕叫。
吴?和王老师低头一看,声音出自李珊珊的肚子。
她十点多从槐花镇出发,下车就来凤城翻译社,中午没吃没喝,翻译文件又花了两个小时,可不饿坏了吗?
王老师赶紧说:“忙得没来得及吃饭是吧?我这里有饼干,你先垫垫肚子。”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钙奶饼干拆开,又给续了水。
李珊珊向来脸皮厚,不知客气为何物,谢过后先喝水润喉,吃两块饼干安慰一下瘪瘪的肚子,然后对吴?说道:“吴姐,我很愿意和贵公司合作,但我目前还在上学,家里又住在乡下,离市区很远,也没有电脑,只有休息日才有时间来市里。”
吴?蹙了下眉。
听她这么说,是有点难办。
“不过……”李珊珊话题一转,“我进城是为了筹集学费,已经向班主任请一周假,傍晚回去,明早再来城里。”
找旅馆住下是不行的,九十年代的治安不太好。
吴?大喜,“好啊,我把比较急的单子整理一下,你明天过来直接做。笔译就先这样安排,口译……你得先养一养,养出个良好的形象才行。”
虽然李珊珊五官很标致,但皮肤状态太糟糕了,穿衣打扮也过于土气。
李珊珊笑着点点头,“我先做笔译。”
和吴?约好明天八点过来。
王老师则开口道:“现在三点多了,小李,你要是打算回家就早点出发,天短夜长,五点多就天黑了,路上不安全。”
李珊珊知道他的好意,客气地告辞。
王老师送她出门时,把拆开的钙奶饼干塞给她,“路上吃。”
李珊珊没客气,“谢谢您。”
走出翻译社,她去了已经初具规模的服装鞋帽批发市场。
这个批发市场是九十年代初形成的,三十年后依然人流如潮,此时简陋到只有带棚档口的市场变成了巍峨耸立的批发商城,发展得有声有色。
冬衣比夏装贵,又重,李珊珊本钱又不多,她决定批发袜子!
找到一个专门批发袜子的档口,李珊珊先看了看质量,直接问价,“大哥,您这里的厚袜子是什么价?多少起批?”
说是厚袜子,其实是相对丝袜而言,不算太厚。
老板是浓眉大眼的一个中年人,肩膀很宽,个儿很高,眉宇间带着一股子剽悍气息,闻言抬头,“一百斤起批,不论男袜女袜,全部四块钱一斤。”
李珊珊眼睛一亮,“一斤大概多少双啊?”
“20双。”老板拿了一捆称给她看,“这一捆是200双,10斤左右,重量大差不差,反正都是40块钱一捆。”
李珊珊立刻道:“我要200斤,4000双,女袜要3000双,男袜要1000双。”
她自己挑了花色。
特别符合农村人审美的那种。
男袜就是黑白灰三色,女袜就是彩色带花的。
装满两个红蓝白编织袋,沉甸甸的,李珊珊根本扛不动,还是这位姓胡的老板帮忙送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
李珊珊上了一辆公交车,花五毛钱坐到回乡公交车的始发站。
一天三班,最后一班是五点半发车。
途径好几个乡镇村庄,导致上车的人特别多,得亏李珊珊来得早,有座位,又把编织袋塞到了座位底下。
售票员没另外收费,因为很多乘客都是大包小包带上车。
小李庄是终点站,八点多到村里。
原本挤挤挨挨的车里已是空荡荡,只剩下李珊珊一个人,刚把编织袋搬下车,就见到拿着手电筒等自己的亲爹,身后停着一辆凤凰牌的二八大杠。
“爸!”她开心地招手。
李爸赶紧上前接过编织袋,“珊珊,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这里面装的什么?”
“班主任催交学费,我学了几年的英语,水平很好,就经其他老师介绍,去凤城做翻译,接了总公司派过来的一个急活儿,赚了八百块。”李珊珊真中掺假地告诉李爸,“然后我就去批发两包袜子,明天逢集,您带去集市上摆摊卖,比干建筑工轻松多了。”
李爸一愣,随即满心愧疚。
“咋能叫你挣钱?你不上学了?”挣八百这事倒是没在意。
“上啊,交了学费就回学校,不带学费,班主任不让回去。”李珊珊可没撒谎,她把编织袋搬上自行车后座,“爸,这袜子拿到集市上,您就卖一口价,两块钱一双,五块钱三双,十块钱八双,咱爷俩一块挣钱,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李爸心粗,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明天不是不上课吗?我卖袜子,你干啥?”
“我一早还得坐车去凤城一趟,还有翻译单子等着我,少说也能挣几百。”李珊珊说出自己的安排,“老师给介绍的,大公司,不用担心。”
李爸向来信任爱女,点头的同时反应过来,“翻译什么呀?居然挣八百?”
他在前面推着自行车,李珊珊在后面扶着编织袋,“把中文翻译成英语啊,或者把英语翻译成中文,在外语人才稀缺的情况下,做这一行很赚钱,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