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穿着那身银灰色的曳撒,配着黑靴,此时正坐在茶案旁的八仙椅上,坐姿很有些垮,几是四仰八叉瘫在椅子上,双手各自搭一扶手,这过于随意慵懒的姿态显得很有些无所事事。
卫湘向他垂首问安,他笑了笑:“来了?”顺着尾音,浅打了个哈欠。
卫湘复又上前几步,在他身前略侧一点的位置束手站定,一副乖乖听吩咐的模样。
容承渊觑她两眼,也不卖关子:“如今南方的疫病减弱了,朝廷拨去的药材也已陆续到了地方,陛下松了口气,今日心情不错。”
说着语中一顿,放缓的口吻意味深长:“为着这场疫病,陛下无暇顾及其他,已有近一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亦不曾召幸嫔妃来紫宸殿。”
卫湘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双颊染上一层绯红,连自己都觉出了那份烫,虽迫着自己回话,声音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去:“还求掌印提点。”
容承渊往椅子上挪了一挪,又往右微靠,以手支颐,带着几许玩味欣赏她的美貌与羞怯:“一会儿你进去给香炉添香。陛下素日都用龙涎香,但今日既是心情好,你换一种香料也无妨。至于换什么,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卫湘点点头:“诺。”
“还有,这个给你。”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几步外的木柜前。卫湘连忙跟着,便见他拉开抽屉,取出一物,回身递给她。
卫湘双手接过,定睛见是一枚小小的圆形木盒,上刻有花纹,纹又描金,甚是精美。
容承渊不必她问,便说:“这是暹罗进贡的香膏,总共四枚。一枚陛下献给了谆太妃,另有两枚各赐了皇后与清妃。”
“余下这枚,因盒底被磕坏了,被我扣下了,你用得上。”
他声线平淡地说着这东西的经过,卫湘静静听着,听到后一句,便将盒子翻过来查看底部,果见那木质盒底有明显的损坏,变得凹凸不平。
这样的东西,自是拿去送人、赏人都不好了的。
然她再做细看,却发现那并不像磕碰,倒似有人将指甲硬扣进去,刻意划坏的。
想到这里,卫湘的视线便鬼使神差地向容承渊的手上瞟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又匆匆收回。
……做什么呢!
便当真是她想的那样,他这堂堂掌印也不必亲自动手去抠,那多滑稽呀!
卫湘在心下笑骂自己,面上倒还是在规规矩矩地向他道:“多谢掌印。”
容承渊耳闻这句柔弱诚挚的道谢,目光不觉循着声音压低,寻到声音的来处,却见红菱般的漂亮樱唇间掠过一笑,似带几许促狭。
他看得不真切,不由眯起眼睛,凝神细观,但已觅不着了。
那抹嘲弄转瞬即逝,好像是他看错了。
他蹙一蹙眉,虽好奇她心里到底转了什么事,但终未开口探问,只淡声道:“去吧。”
“奴婢告退。”她又规规矩矩地福身,低着眼帘,安然告退。
容承渊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始终是这副恭敬的模样,不论礼数还是仪态都挑不出分毫不妥,便是容承渊也得说,恐怕没人能比她做得更像样了。
终于,她退过了门前遮挡的那道屏风,容承渊就看不着她了。他于是收回目光,明明心下还在暗赞她的礼数,眼前却浮现了方才她唇角划过的那一抹促狭。
他不觉凝神,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一声笑:“这次养了只狐狸,也不知能不能比前头那两位更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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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湘退出容承渊的院子就去了紫宸殿,入了耳房。
在耳房里,她又见到了头一日来时见过的琼芳,琼芳见到她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将她带到一只半人高的木柜前,笑吟吟地告诉她:“香料尽在这里面了,你看着用吧。”
这话说得简单,既不问究竟、也不提是非,更没什么别的提点,好似只是一桩简单的吩咐,但又不失亲热,就好像她们是一双早已熟络的姐妹,日日都一起这样做事。
卫湘于是也笑起来,点点头,向她道了声谢。
琼芳又言:“你等陛下用完晚膳便进去添香就是。我先忙去了。”
“姐姐慢走。”卫湘福身,琼芳这便走了。
卫湘待她出了门,就看向眼前柜中,柜子里有瓷瓶、瓷罐,也有匣子、锦盒,装的都是不同的香料。香炉也搁着两只,但都不大,做工也不多么繁复华贵,想来并不是天子所用,只是素日放在这里供宫人试香的。
卫湘望着这满柜的东西,心里发了怵,因为她对香料实在毫无所知。
她从前待过的浣衣局、造钟处、花房都是在寻常不过的地方,她的身份又不高,用不着什么好东西,就香品这一门来说,闻着不刺鼻对她而言就算不错了。
后来去了慈寿宫,见着的几味香倒是比从前的好了不少,可一则仍是给她们宫女用的,远不及这些;二则她待的时间也太短,只见过那么几种,尚不够她品出什么门道。
是以方才容承渊跟她说要她去添香、还要她自己挑香,她就已觉不好,但她又不敢将这些不足显露给容承渊,生怕断了自己的路,只得暗暗祈祷可选的香品不多,她随意选上一种自己闻着好的,多半也不出错。
可当下这么一瞧,柜子里的香品有百种都不止。虽是上面都贴着签子写有香名,她也全然想象不出它们是何种味道。
卫湘心下慌意渐盛,遂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两分。
又掏出怀表看了看,见当下正是三点,离皇帝用膳应还有约莫两个小时,想着还是可尽一尽力,或能试个合适的出来。
卫湘便捧出一只香炉,放在茶榻的榻桌上,开始挑选香品。
她虽对此道分毫不通,挑选也仍有些巧思。
她想:若是得皇帝喜欢的香料必会常用,便会放在近前,那些放得太靠后的瓶罐就索性不必碰了。同理,放得虽靠前但上头落了细灰的亦不碰,封签尚未开启过的同样不碰。
如此她很快就挑出二十种香来,一一放在托盘中,同样端去榻桌上。
她勉力凝神静息,取来火折,耐心去试,但试了三五种只觉样样好闻,也不知谁比谁强,更不知哪一种合天子当下的心境。
再往后试,因试的种类太多,前头的味道不及消散,新的又添进来,嗅觉渐渐失灵,更连好赖也试不出了。
又熄掉一味香,卫湘不由灰心,叹了口气,怔在茶榻上,呆坐出神。
她这般出神时手上总爱乱动,或手指互勾互捏,或搅弄裙带,或揉扯衣边衣袖。
如此一揉扯衣袖,她忽而摸到一枚小小的圆形硬物。只怔忪一瞬,卫湘就意识到那是容承渊给她的那枚香膏,不禁心思转动,继而突然寻得了答案。
香料若胡乱混杂,气味极易浑浊难闻,容承渊既给了她这香膏,她就当寻一种能与这香膏搭配得宜的香饵来。
所谓谜底就在谜面上!
有了这般思路,卫湘重新振作,等味道又散了一散便再行试来。
她将香膏涂于虎口处,再一一燃那香饵,这回只试到第四种,便有了合适的。
卫湘执起那盛香饵的瓷瓶瞧了瞧上头的名字:雪中春信。
她记下这名儿,总算舒了口气,而后不忘将桌上先收拾了,连这瓶“雪中春信”也暂且都收回柜子里去。接着姑且出了耳房,绕至殿侧宫道上吹了会儿风,将适才沾染的熏香味尽数吹去,又折回耳房安然静等。
这般再等不到半个时辰,内殿传了膳。又过半个时辰,晚膳撤了出来。
卫湘遂于腕上、颈间各添了些香膏,再将那瓶“雪中春信”取出来,端着托盘往内殿去。
紫宸殿内殿,楚元煜正随意地踱步消食。今日得以放松,他此时刻意地不想那些政务,胡乱想些有的没的,一时是这几日闲读了没多少的话本子,一时又顺着话本所述想起先时所见的曼妙佳人。
因此卫湘捧着香饵入殿添香时,他只余光略扫了眼,并未多加留意。直至香饵入炉,清幽淡雅之气渐次飘出,乍闻清冽,后又多几分柔和之态,似缱绻春暖拂过寒雪,他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
继而他便发觉,这并非他最常用的龙涎香,便下意识地略回过身,向那香气地来处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楚元煜身形定住。
他的确素日自持,莫说沉溺美色,便是偶然冒出的念想也被他及时挥去。
他以为自己克制得极好,然此时一见竟骤然溃败。
他看着面前安然添香的宫女挪不开眼,继而幡然醒悟,这才知自己这几日究竟有多念她。
这种醒悟让他无地自容。
他平素看不起以貌取人之事,总想着即便是男女之间,也当是更看重内涵修养。
可她实在太美了,美到自带一股出尘仙气,令人见之忘俗。此时,她只是立在那里微欠着身做这再寻常不过的事,也令周遭的气质都似乎随她变了。
有她的地方,就成了一卷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