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卫湘一如天子所期待的那样去紫宸殿用了晚膳。
楚元煜仍是一贯的温柔和煦,屏退了宫人,却又不愿佳人辛劳,便亲手为她夹菜盛汤。
这样的呵护有时会让她在恍惚的一瞬里忘了他是九五之尊,只觉得他更像一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素日舞文弄墨、一身书香,看多了诗词与戏文里的娇柔美人,因而学得最会心疼女孩子。
翌日天明,卫湘的册封旨意先传到了紫宸殿后的下房,然后便送进后宫。循着例,旨意会先至长秋宫教皇后知晓,再知会六宫各处,最后入尚宫局记档。
这期间,卫湘所住的那方院里分外忙碌。因身份有别,旁的宫人都暂且退了出去,只两名容承渊专门差来的宫女帮她收拾东西。
其实她本没有多少东西可收,只是她现下业已受封,不宜再自己做这些事,便哪怕只有一件衣服,也需由宫女来替她料理。
这两名宫女一位便是琼芳,另一位原唤棠知,虽比卫湘还小一岁,却已在紫宸殿侧殿当差三年了,在御前这样人精云集的地方算不得多出类拔萃,却也办事细心妥帖。
依容承渊的意思,棠知也要随卫湘入后宫去。
这事琼芳昨夜便禀与卫湘了,又借此点拨了两句。
琼芳说,宫里头的主子们给宫女赐名乃是恩典,显得亲近;但如琼芳这般年长的女官则是不随意改名,才显身份贵重。至于宦官,本也是同样的规矩,只是后宫嫔妃多是与宫女们更为亲近,对宦官们的名字并不甚在意,如容承渊这样的权宦自要敬称一声官职或“某公公”,小宦官多被称作“小某子”“小某”或“阿某”之类,便也无所谓那个“某”究竟是个什么字。
卫湘听了这话,摸索着学来,翻了半晌的书,挑了一个“积霖”的名字,今日说与了棠知。
棠知果然十分欣喜,当即便下拜谢恩,自此便唤积霖。
除了她二人,倘若不提闵淑女那样破例的事,正八品淑女身边当是还另有两名宫女、两名宦官,但只做些洒扫一类的粗活。容承渊也不好指哪个信得过的专门去做这样不讲究的差事,就由尚仪局与内官监挑了典籍干净的调拨过去。
约莫辰时,卫湘的一应物件收拾妥当,去往后宫。她的住处是容承渊亲自挑的,在没有旁的嫔妃的临照宫里,叫瑶池苑。
积霖说起这住处就笑道:“淑女娘子美如那画儿里的瑶池仙子,住在瑶池苑里最相宜不过!”
卫湘暗想,容承渊只怕也正有这样的意思,便没自谦什么,大方地受了积霖的这句奉承。
入得瑶池苑,另外那四名宫女宦侍都已先一步候在院中,但卫湘并未在院子里与他们多搭话,搭着琼芳的手径直入了正屋。
正屋坐北朝南,分做三间。正当中自是会客的堂屋,东边则是卧房,西边是间书屋。
卫湘步入卧房,绕过遮于门前的屏风,迎来了一室明亮。
这屋的采光极好,一应家具也都是新制的,桌椅床榻的漆面泛着恰到好处的光,床幔一类的绸缎亦是光彩照人。
房中的紧东头搁着拔步床,但南边临窗的位置还有张颇为宽敞的茶榻,榻桌正当中横放一张雕石榴纹的榻桌。
积霖扶卫湘落座到茶榻一侧,琼芳奉来了茶。那四名宫女宦官排作一列进来磕头问安,卫湘受了他们的礼,一一问了名字,两个宫女一唤秋儿、一唤芫儿。两个宦官一称小欢子、一称小永子。
卫湘想着琼芳先前说过的道理,不能让积霖脸上无光,自是没给他们另行赐名,只赏了些碎银,就命他们退下了。
几人告退后过了约莫一刻,小永子重新出现在门外,卫湘犹坐在茶榻上,隔着门前的屏风并未瞧见他的身形,只听他说:“娘子,御前的张公公来了。”
“请进来吧。”卫湘话音刚落,张为礼已打帘入内。
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宦官,各托着托盘,一个里头尽是珠宝首饰,另一个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半盘子银元宝,另外半盘子搁着银票。
卫湘仍稳稳坐着,只朝他颔首:“张公公。”
“娘子安。”张为礼一揖,满脸的笑,指着那两名手下道,“这是陛下命奴给娘子送来的。”
卫湘忙要起身谢恩,张为礼伸手一阻:“陛下着意说了,只是些寻常关照,娘子切莫谢恩,没的倒显得生分。”
果真怜香惜玉。
卫湘心里一哂,听话地落座回去。
张为礼续上方才的话,先指着那装满珠宝首饰的一盘说:“这些首饰娘子自有也好、赏人也罢,不必拘束;另还有些料子给娘子裁缝新衣,已送去了尚服局,不日就会送来。”
卫湘念着张为礼方才的叮嘱,并不谢皇恩,只是含着笑说:“有劳公公。”
“娘子客气。”张为礼踱了两步,走到另一人跟前,“这里头连银锭带银票,拢共一千两银,是因陛下怕娘子手里缺钱,专门从私库里取的,不算赏的,不犯什么规矩,娘子安心用便是。”
卫湘又道:“辛苦公公。”这一回,心里却真对这位怜香惜玉的天子存了感念。
比起那些随意赏下来的首饰与衣裳,这“专门从私库里取的”银钱是当真在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
她出身永巷又父母双亡,全不似旁的嫔妃那样有娘家可以倚仗,就连积蓄也注定不会太多。
倒是难为他是那样至高无上的身份,自降生起就断断没缺过钱,却能心细如发地为她想到这些。
再深究一分,赏元宝、赏银票本都是常见的,但搭在一起送来则显然是有意为之。
因为银票的面额通常大些,元宝则可铰成碎银以便赏人,用途各有不同。
“恭喜娘子,奴告退。”张为礼又是一揖,就笑吟吟地往外退。那两名宦官无声地将托盘放到卫湘手边的榻桌上,也随之往外退。
卫湘迅速扫了眼琼芳,琼芳不必她多言,即刻拿了一锭元宝跟出去塞给张为礼,谢他跑这一趟。
张为礼在廊下停了脚步,挡了没收,目光睇了眼卧房的方向:“娘子的心意咱家明白。只是,咱们自己人之间就别客气了。把掌印的事办妥了,比什么都强。”
琼芳衔笑:“正因是自己人,更不能亏了自己人。若不然‘自己人’还不如‘外人’厚道,这叫什么道理呢?”说着不由分说地将那锭银子塞进张为礼手里,语中称呼一如同在御前时那般,“只当请你喝盏茶。”
张为礼仍想推拒,但余光扫见月门外又有宫人正要进来,只得忙将那元宝收进了衣袖,朝琼芳笑了笑:“得,多谢。先走了,你忙吧!”
“慢走。”琼芳噙笑深福,礼罢再一抬眼,也瞧见张为礼适才注意到的人影。
正往院子里走的几人正因张为礼往外去而退到一旁,赔笑拱手。
张为礼悠长地“嗯”了一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为首的那宦官也是二十多岁,圆领袍上的绣纹与张为礼一般无二。是以当他走到琼芳面前时就没了方才面对张为礼时的赔笑姿态,态度倒依旧是客气的,但直起了身子说:“清妃娘娘着咱们来送些东西,贺卫淑女晋封之喜。”
“公公请。”琼芳侧身向里一引,笑容一成不变。
几人来到卫湘跟前,便又是一番施礼、恭贺、客套,这回卫湘起身谢了恩,琼芳则和适才一样亲自送了他们出去,顺便塞了一锭银。
卫湘在琼芳出去的当间儿看了看清妃颁来的赏,一应首饰、衣料且先不提,清妃同样送了银子来。不过没有银票,都是银锭,因此方才掌事宦官虽没提及具体数额,也很容易看出数量。
拢共是八百两。
按着宫里行赏时约定俗称的例,八百两较一千两,恰好是减了一等。
卫湘一时就想:倒是很巧,又有些怪。
可往后又过一刻,中宫皇后亦颁了赏过来,依旧是首饰、衣料、银钱,银钱同样只有元宝,恰是九百两。
比天子送来的少了半等,又比清妃的厚了半等。
卫湘施礼谢恩,琼芳再度将颁赏的宫人们送出去,卫湘坐回茶榻上,拿起一锭元宝,心下暗忖:果真是怪事。
宫里行赏,不仅有薄厚之分,通常还有先后之别。譬如今日这般,若硬将陛下送来的银子解为赏赐,旁人再颁赏来,也当是皇后先来、清妃次之,数额上每位较前一位薄上一等。
可现如今,她见着的却是清妃的赏银先至,较陛下只低一等;而后皇后再至,反过来清妃多添半等。
这本就古怪,更别提陛下还明言那些银钱不算赏赐,也就没有什么“赏赐减一等”之说。
前后搁在一起,三碟银子虽是让她手头宽裕起来,却也怪上加怪。
卫湘因而便想到清妃的出身、想到宫人间盛传的种种过往,心绪百转千回。
才想出些许眉目,琼芳打了帘进来,卫湘美目一凝,索性问她:“陛下昨日宿在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