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礼一并带来的自还有皇帝素日穿衣的各样尺寸。因此待送走张为礼,卫湘就忙起了做抹额的事来。抹额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即便要点缀珠玉也不费什么工夫。卫湘的女红又素来不差,只用了两日就将两条抹额都做好了。
不过,尚服局那边显是要更快些,在卫湘的第二条抹额收针之前,尚服局的宫女就已将做好的几件衣裳送来了。
一摞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托盘里,最上头一件正是那白狐皮子缝制的斗篷,长度恰只到腰际往上半寸,既可暖着上身,又能显出卫湘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来。系扣只有一枚,就是那枚血红宝石,系上后正好在颈前的位置,正能衬得她肌肤胜雪。
往下一件是银红缎子的对襟半臂,对襟上、衣缘处、袖缘处尽镶了一圈上好的白绒。卫湘只伸手一摸就觉出来,这该是做那件斗篷剩下的料子。
对襟半臂之下便是件琵琶袖上袄了,用的是色泽浅淡温柔的淡粉缎面。袄里精细地添了一层细棉,但并不显臃肿,不掩腰身。
袄子再往下翻,则是一条海棠红的马面裙,裙?上织金绚丽,裙门极宽,便够大气。两侧各有十余道褶子,每一道都有近两寸宽,打得整整齐齐,只是这样叠放着,卫湘都想象得出穿着这样一条裙子行走时,裙褶开合会有多么漂亮。
除却这些,托盘中还另有中衣、中裙各两身,并寝衣一身。卫湘一眼注意到那寝衣的衣料虽丝滑细腻,却很眼生,并非天子昨日所赏的衣料,前来送衣裳的宫女已主动笑言:“这身寝衣所用的珍珠缎是近日新得的,穿来滑爽舒适,光泽也好。分与各宫后恰还多了一匹,尚服女官便吩咐我们做身寝衣给卫姐姐送来。”
她这么一说,卫湘自知是尚服局想与她结个善缘,便坦然收了衣裳,笑道:“替我多谢尚服女官,来日得了空,我请她喝茶。”
那宫女听她这样说,笑意更深:“诺,我一定按姐姐的话转达。”
卫湘颔首请她稍等,自取了些碎银塞给她,又包了几块点心,她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这两日,卫湘因安心缝制抹额,都没再往紫宸殿去。现下抹额已制成,尚服局又把衣裳也送了来,她就在翌日午后精心梳妆了一番,打开怀表一看,那短针正指着“二”字,是为下午两点。估摸着这会儿正该是皇帝不大忙碌的时候,就用托盘盛着那两条抹额,去了紫宸殿。
果不其然,到了殿门口她一问便听小宦官说“陛下午睡刚起。这两日朝务不忙,一会儿该是只有钦天监要来按例禀些天象上的事,除此便没有哪位大人要觐见了”,她点了点头,托着托盘,步入旁边那道小门。
说来也巧,她穿过正殿、步入内殿时,午睡才起的楚元煜正从寝殿出来。
他本还有些睡意未散,双目惺忪,余光隐见一道倩影娉婷而至,就下意识地望过去。
这么一眼,那睡意就全散了,他不觉有了笑容,望着她颔首:“小湘。”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唤她,卫湘不免一怔,遂红了脸。
她移步继续前行,他注意到她身上新制的衣裳。
所谓“人靠衣装”他自知不是假的,只是她本身就已极美,他便从未想过若她精心装扮还能更胜平日一筹,一时竟被这等绝美之姿所震,心跳也快起来,直吸了两声凉气。
卫湘对他的惊异只做不觉,低头行至他面前:“奴婢做好了抹额,陛下试试看?”
“好。”他欣然应允,左手很自然地伸手将她盛在托盘里的那两条抹额直接拿了起来,右手去握她的手。
卫湘于是将原本双手的托着的托盘换做一手拿着,另一手任由他握住,与他一同走向御案。他落了座,她将托盘先放在了案边,径自绕到他的身后,伸手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条月白提花缎镶羊脂玉扣的抹额。
她的动作很小心,仿佛对他心存敬畏,又或也可解做女儿家面对心上人的羞怯。楚元煜垂眸,但笑不语,认真感受着那双温柔的纤手将抹额为他围好、抚平,再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系上。
“正合适呢!”她欢喜的声音触进他耳中。
可也就是刚说完,他就觉系上的绳子又被抽开了一条,一时不知为何生出心急,忙伸手往脑后一按,恰好按住卫湘要去解第二条系带的手。
她微微歪头,眨眼望着转过脸的他,满眼不解。
他道:“怎的就解了?”
美人眼含惶惑:“另一条陛下不试试?”
楚元煜攥着她的手,笑说:“你的手这样巧,另一条必也合适,不必试了。”
卫湘又问:“那这条便这么戴着?”
“自然。”楚元煜的笑意直达眼底,“你做来不就是给朕戴的?”
“这倒也是。”卫湘小声嗫嚅,因手仍被他攥着,她挣了挣,他便放开了她,但满眼的笑意仍在她面上转着:“容承渊。”
听到这三个字,卫湘很是滞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容承渊原来也在殿里,而且就在离御案几步远的地方,与她咫尺之遥,只是恰好被漆柱的阴影遮挡了身形。
他太会当差了,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明明白白地立在那儿,什么时候该尽量不显出来,以免打扰天子的闲情逸致,便让她忽略了他。
现下听得皇帝传召,他前行两步,走出了那漆柱的影子,揖道:“陛下。”
楚元煜收回落在卫湘面上的视线,转向容承渊,正色三分:“传旨,封卫湘正八品淑女。”话音未落,他又突然摇头,“罢了,今日天色晚了,只怕也来不及收拾像样的宫室,旨意明早再传下去。”
卫湘听到这话,暗忖天子想多了??容承渊这个狐狸,只怕早就在后宫里挑好了地方,只等着她搬过去呢。
但她还是先谢了恩,盈盈一拜,美眸早已浸满惊喜:“谢陛下恩典!”
额不及触地,她就被他一把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她美眸莹亮,他目光温存:“晚上同朕一起用膳。”
她闻言,方知他适才的话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来不及收拾像样的宫室”?实是她若忙着往后宫搬,总要费一番周章,今日就不得闲了。
而他想留她一起用膳。
她感受到他对她的贪恋,心下的笑一划而过。同时她也笃然地相信,他今日当真只是想留她用膳,别的事情多一步他都不会做。
因为若论本朝的例,宫女进封嫔妃本当是先得幸再受册。但以他的性子、凭他那副因怜香惜玉而生的柔肠,大抵会觉得那样做便犹如民间男女未有婚约便有了夫妻之实,无端玷污了真情,因此必要先行册封。过了明路再行床笫之事,才能一表郑重与珍视。
所以他才会今日冷不防地就给她封了位。
而若她今晚就被留宿在了紫宸殿,方才那番吩咐就成了画蛇添足了。
卫湘抿唇莞尔:“好,那奴婢且先告退,待陛下传了晚膳奴婢再行过来。”
楚元煜先打趣了她一句:“还以奴婢自称,可是嫌朕赐你的位份不够高?”继而一声叹息,竟很耐心地同她解释,“朕也觉得这位份委屈了你,只是宫女晋封宫嫔素来是自九品的少使、长使开始,如此这般已是破例了,朕也不好做得太过。你放心,日后自有的是机会晋你的位。”
他说了这许多,耐心之余还透着一缕急切,似是真怕她不满。一字字拼凑起来,凑成一份在意。
卫湘心下一时复杂,忙颔首道:“奴……臣妾哪有那个意思,只是想着旨意尚未颁出去,唯恐逾矩。”
楚元煜笑着摇头:“这有什么逾矩?”继而又续上她适才的答复,问她,“何不直接留在殿里?可还有什么紧要事?”
卫湘抬眸,含情脉脉:“再没有比陛下更紧要的事了。只是……臣妾方才入殿时听闻,一会儿还有钦天监的大人要来觐见,臣妾只怕不便见呢。”
后宫嫔妃无故不见外臣。现下她册封的旨意虽然尚未颁出去,但她已亲耳听着了,便大可做足守礼的样子。
这等守礼兼以她方才自称中的谨慎谦恭,愈发显得她温柔。
楚元煜露出恍悟之余,眼中漫开欣赏,点头道:“也对,倒是朕忘了。那你便去歇一歇,等用膳时朕着人去请你。”
“诺。”卫湘噙笑福身,“臣妾告退。”
容承渊低垂眼帘,很自然地跟上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为她引路。
卫湘略有一怔,虽知他必是有话要说,仍隐觉不妥,但又还是随他去了。因为皇帝才刚开口为她册封,正在兴头上,御前宫人素来循着圣心办差,此时对她殷勤一些,大约也正合了天子的心意。
卫湘便随他一同出了殿门,他又示意她往耳房去。
入得耳房,容承渊阖上门,方回过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底含着意味深长地笑:“恭喜娘子。在下为娘子安排了一位掌事女官。”
说着他微抬头,目光从她肩上飘过去,卫湘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便见侧旁的屏风后正走出一名宫女,手里端着茶水,竟是琼芳。
卫湘忙道:“芳姐姐。”正欲福身,被容承渊从身后一把提住。
琼芳稳稳地端着茶水,朝她深福:“奴婢见过卫娘子,敬贺娘子晋封之喜。”
她惶惑地看向容承渊,他淡淡地睇着她,她从他眼中寻不到情绪,只觉得冷。
他声线平静地说:“今儿教娘子一课,娘子别因为自己是宫女出身,就想着该与宫人们相处和睦。旁人见了,只会觉得娘子立不住,软弱可欺。”
卫湘深缓一息,点一点头:“这道理我懂。只是我与琼芳也算熟识了,还得过两次提点,所以……”
听她及时改了称呼,容承渊一笑,眼中的冷也缓和了大半。
他从她面前踱过去:“第二课,在这宫里谁和谁的情分都不重要,唯有陛下的心意要紧。”
语毕他正好踱至与房门正对的墙前,那里放着一张茶桌,两侧各有八仙椅,他欠身一引:“娘子请坐。”
卫湘定住神,依言过去坐定,容承渊自顾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
这似是与他方才所言相悖,但卫湘一想便知,想来以他的身份,在如她这般的低位小宫嫔面前都是这样的。
倘使谁有事求着他,他恐怕还能更摆几分谱才是。
琼芳见他们落座才复又上前,抿起笑,将茶盏放到茶桌上:“正是呢。陛下封了娘子什么身份,娘子便有怎样的尊荣。旧日的情分若会折损陛下赐予娘子的尊荣,便可一概不提。况且??”
她看一眼卫湘,口吻放缓,愈发语重心长:“娘子也切莫觉得这样对不起奴婢,这事实是奴婢自己愿意的。娘子只瞧着奴婢在御前早已站稳脚跟,很是风光,可御前的人这么多,奴婢便是混到如今这一步,上头也还有二三十号人压着,想再往上升就难的很了。奴婢因而觉得,与其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熬着混着,倒还不及去娘子跟前做个掌事,起码得个自在。倘若娘子日后飞黄腾达,奴婢更是比现下风光百倍了。”
卫湘的心随着他们的循循教导愈发安宁下来,稳稳端起琼芳奉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沉静道:“好,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