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卫湘猛地抬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全部的心力仔细拿捏情绪,令自己眼中填满对他的爱慕,和因他突然出现在面前而生的惊喜。这样直视圣颜实是大不敬之举,可她赌他不会怪她,毕竟,谁会不喜欢一个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孩的满眼倾慕呢?
哪怕是同为女孩子的姜玉露,都曾因她这样的目光慌乱得连说话都打磕巴。
两人便这样安静地对视了片刻,直至卫湘触电般回神,忙要离席见礼。
可她不及站起来,就被他按住了肩头。
他没说什么“别多礼了”之类的虚词,只是很自然地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随口吩咐琼芳:“传膳吧。”
“诺。”琼芳快步走出卧房,将这吩咐转达给御前随来的宫人们。
膳桌旁,卫湘不再看他了,她低眉敛目地垂首坐着,但绯红的双颊将少女心事暴露无疑。楚元煜也不急于说什么,饶有兴味地欣赏,就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罕见的珍宝。
卫湘自是要由着他看的。
她素来清楚自己容貌如何,从前这张脸只消让男人瞧见,总要给她惹些麻烦。但现在,她就是要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反反复复地看她,她要牢牢抓住他此时对她的着迷,将她的喜怒哀乐都看在眼中,再扎进心里。
于是楚元煜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有东西要给她,便探手入怀,视线犹在她面上多停驻了片刻才落下去。
很快,他取出一枚约莫一寸长的小圆饼,伸手递给她:“对了,这个你拿着用。”
卫湘这才又抬起眼睛,看向他放在桌上的东西,只觉眼睛都被晃了一下。
那圆饼是纯金材质为底,镶满了各色钻石,单是难得一见的鸽血红宝石就沿着边缘镶了整有两圈,当中更有一枚四角的星,乃是宝蓝色的,棱角切割得分明精细。蓝与红之间又有透明的细小宝石点缀,饶是房内光线并不大亮,此物也仍璀璨夺
目。
再者,便是卫湘不大见过什么稀世珍宝,也看得出此物并非京中时下流行的风格,仔细想来倒有点像她在造钟处时曾见过的一口座钟,似是番邦使节献来的礼。
她起先以为这圆饼只是个项饰,伸手将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中,唯恐碰坏。端详片刻,见有一条围绕一圈的细纹,右侧还有枚小小的金属窍,便按了一下,那镶满各色宝石的盖子即刻弹开,方显出表盘。表盘也非白底黑字的素面,
上面绘有精细的美人图,同样是番邦画风。
卫湘没有细看那美人图,便一脸惊喜地看向皇帝:“好漂亮的怀表!”
楚元煜笑容和煦:“晨起时见你枕边放着块表,走字倒准,只是太素了些,便想给你换一块。”说着睇了眼她捧在手心里的表,“这块是不久前罗刹国所献,据使节说,表盘上所绘是他们的王储妃,也是他们那里最负盛名的美人。
卫湘目露讶色:“堂堂储妃,竟这样画在物件上,随意给外人看么?”
??尤其还进献给邻国国君,好生怪异?
楚元煜眼中笑意深深:“朕原也觉不妥,只因知晓各地风俗不同,也不好说什么。如今见了你,倒明白了些许。”
这话说得卫湘先是一愣,旋即双颊通红!
她局促地将怀表放在桌上,别过脸呢喃道:“陛下想将臣妾也画下来赏与人看么?这可......可使不得!”
“哈哈哈哈。”楚元煜因她羞赧的样子笑得很开怀,摇着头说,“朕自然不会。只是想起这表时觉得锦衣夜行实在遗憾,不过转念想想,美人如花,还是该悉心珍藏才是。”
他说着拿起那枚怀表,怀表的盖子还开着,他将它举到卫湘脸侧,一本正经地看看她,又看看表盘上的人,用十分恳切的语气道,“这位罗刹国王储妃样貌不及小湘万一,也就配给小湘当个饰物!”
卫湘双颊更红了一层,双手捂住脸:“陛下快别说了!”
“朕只说实话。”他依旧是那样诚恳的口气,仿佛她的制止才是不讲道理。
卫湘一时忽而分辨不清自己的感受??片刻之前,她觉得一切都是演给他看的,她正一步步请他入瓮;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面红耳赤似乎是真的,又沉又乱的心跳也是真的。
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于是那颗心就更乱了,她将脸埋在掌心里一口口缓气,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忽闻身后门声、脚步声,又忙绷着脸坐正,强行挥开那种无所适从。
是传膳的御前宫人们回来了,他们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将菜品布好。因她瑶池苑的膳桌小些,天子御膳却不可能因为她而改变规制,因此直接摆到桌上来的只有十余道菜,皆是皇帝所喜爱的。
而后容承渊又奉上一本册子,乃是今日的膳单,许多没呈上桌的菜肴也一一列在上头。皇帝翻开看了看,信手将册子递回去:“胭脂鹅和火腿鲜笋汤呈上来。”
外头候命的小宦官听了这句吩咐,不必容承渊多言就忙起来,将这两道原在食盒中暖着的御膳端出,稳稳地呈进内室。
这两道菜里,那道胭脂鹅卫湘先前在紫宸殿与皇帝一道用膳时见过一回。御膳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制它,做得通体嫣红,好似胭脂,故称胭脂鹅。端上桌时整只鹅切做一片片,每一片都是干净的肉粘着一点点烤得焦脆的皮,全然无骨。味道上
甜咸相宜,另掺有些许若隐若现的苹果甜香。
卫湘吃到时觉得舒心,便多吃了几筷,虽觉不错,事后倒也没多留意。
因此一如先前几回一样,她没料到他会记住。此时说多感动或不至于,但总归也不能说毫不意外。
她于是低下头,轻声嗔怪:“陛下政务繁忙,还总费心记臣妾这点子小事。”
“这不是小事。”楚元煜一哂。
宫人已将胭脂鹅与火腿鲜笋汤在案上摆好,他没让侍膳的宦官动手,亲自拿了只瓷碗,为她盛那道汤:“人生在世,一饭一食最是不能敷衍。”
语毕汤已称好,淡黄白色的一碗汤看起来浓郁鲜香,他还细心地将火腿、鲜笋都盛了三两片。
他将汤碗放到她手边,她正要垂首谢恩,余光划见他眼底划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她仍将那句“谢陛下”说了出来,却听他凑过来压音说:“你念着朕”劳碌着人送来马蹄糕,朕可也记得你夜里嫌冷,睡着睡着就往朕怀里贴。来,快喝些鲜汤暖一
暖。”
一句话,让卫湘刚刚恢复如常的脸色唰地又红了!
她薄唇翕动几下,柔美猛然推向他的胸口:“陛下!”
她想:满屋的宫人呢!
他屏笑:“朕也没说什么。”
卫湘不再理他,闷头拿起汤匙,吃起那碗汤来。
美人眉目含怒别有一番风情。楚元煜成心逗她,明知她不愿理她,非要问:“好吃吗?”
卫湘用力抿了下嘴唇,转而又饮了口汤,楚元煜托腮,口吻悠悠:“小湘不喜欢,朕要罚那厨子。”
卫湘双肩一紧,忙说:“臣妾喜欢。汤味鲜美、笋子细嫩、火腿也炖得柔。”
“哈哈。”楚元煜饶有兴味地扫了眼容承渊,容承渊心领神会地垂眸:“奴去赏那厨子。“语毕径自离开。
此后两人总算开始好好用膳,都不再多言,只时而相互夹一些菜、亦或盛一碗汤,倒也温存。
是夜,自又是一度好春宵。不过皇帝昨夜已然尽兴,又因素来怜香惜玉恐美人疲累,这晚很是克制,只行了一回就直接唤人端水来清洗安置了,两人相拥而眠。
卫湘在这一夜睡得浑浑噩噩,时而清醒地知道自己正侧卧帝王怀中,她今后的生死、荣辱尽在他一念之间,时而又深坠入梦里,觉得身后躺着姜玉露,她只消翻个身,就能嗅到那熟悉的皂角香。
这阵恍惚每每涌起,总有种让卫湘着魔的蛊惑之力,偏卫湘总会在最后一刻清醒,残忍地告诉自己“她死了”,便在一阵酸楚之后重新另这念头断去,仍旧小鸟依人地依偎天子怀中。
再到晨起时,她没再假寐,他刚一动她就睁开眼睛,美眸因睡意残存宛若浮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温温柔柔地对上他的眼睛。
楚元煜深深地吸了口气,俯首吻在她的眉心:“多睡一会儿。”他轻声道。
“谢陛下。”卫湘声音轻轻,极为乖顺。但在他要起身时,她却并不听话地坐起来,有些倔强地道,“臣妾服侍陛下梳洗!”
他还想劝,回头又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眼触到那股倔强,劝语就都化作无奈。他摇了摇头,终是由着她了。
于是晨起的忙碌多了些许柔情。此时因是晨起正静谧的时候,皇帝也刚起床,没什么兴致说话,当差的宫人们便都很安静。卫湘在御前当差时并未做过这份差事,但此时察言观色,也知不宜多言。
可她安静不语,看着温柔文静,手上却时有些小动作。为他束发时,她站在身后,会在目光触及铜镜时不由自主地笑;为他整理衣衫时,她的手抚过他的衣襟,明明隔着好几层的衣服,但在探知他心跳的一瞬,她的双颊就红起来;最后在为他
戴上十二旒冠冕时,她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视线只是微微一触,她眼底就已一片温柔。
整个卧房都因她而染上一层柔情蜜意,楚元煜看她的目光也在不觉间愈发和软。
在起驾离开之前,她随他到堂屋,门口宦官们正要推开房门,见皇帝忽而转过身,揽住卫淑女的腰肢。众人皆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唯卫湘仍定定地与他对视。
他的笑意直达眼底,在她额角落了一记吻,温声道:“朕晚上会早些过来。但你若觉无趣,可去紫宸殿寻朕。”
卫湘一双柔荑轻搁在他胸前,满面羞红地低了低头,声音轻若蚊蝇:“不敢耽误陛下理政。”语毕搭在他胸口的双手一并轻推了两下,又说,“陛下早朝要迟了!“
楚元煜一笑:“走了。”说完放开了她,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转身离去。
卫湘垂眸深福恭送,余光静观御驾走出房门、院门,直至最末尾那个小宦官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起身。
琼芳本就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施礼恭送,见她起身忙扶一把,继而敏锐地注意到她脸色发白:“娘子?”琼芳望着她道,“娘子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卫湘缓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许是起得太早了。”
………………实是她太紧张了。
适
才他突然转身揽住她,她毫无防备,撞入他怀中后之所以双手搭在他胸口处,是因她原要反手去推。
这是下意识地推拒,所幸她在回神的刹那及时收了力,双手触及他的胸膛时已变得柔弱无骨,没有分毫挣扎的意思了。
否则,若让他察觉到她的挣扎……………
卫湘又缓一口气,暗暗摇头,心下安慰自己:其实,多半也没什么的。他突然而然地转身,凭她真情还是假意,冷不防地吓着都是正常的事。
她很该警觉的反倒应该是自己不能时时这样紧张。往后的日子还长,始终神经紧绷注定不是长久之计。纵是做戏,只为经年累月地安稳做下去,她也应当放松些才是。
卫湘抚平心事,又因琼芳刚才的关心询问想起另一件事,边搭着琼芳的手折回内室边问:“不知淑女这样的位份,平日可有太医请平安脉?”
琼芳颔首:“自然有。太医院当是会每个月差人来一次,至于是什么时候、哪一位来,便要看他们如何轮值了。不过娘子若有所不适,奴婢也可去为娘子请太医。”
卫湘一时动了心念,转念想想,还是摇头:“我无妨,只是问问。”
??她笃信那人自己会来,若她想对了,不日自能相见;若她想错了,硬是去请也无济于事。
回到卧房后,卫湘没有再睡,径自梳妆后便命人传了早膳。
另一边,御前亦传了早膳。
因早朝不得耽搁,皇帝若夜晚宿在紫宸殿,晨起便在紫宸殿用些;若去了后宫,就直接去往早朝所用的宣政殿,于殿后的花厅里先用早膳。
这些规矩御前上下皆知,因此不必另做吩咐,御驾步入宣政殿后的花厅时,早膳已然备齐。楚元煜早上总是胃口平平,只简单用了些便放下碗筷,宫人们见状即要侍奉圣驾前去早朝,忽听皇帝问:“这是什么?”
他只睇了眼案头的一道菜肴,身侧侍膳的宦官机敏道:“豆腐皮中以茯苓、山药及几样果料为馅。”
皇帝欣然笑道:“做得清新开胃,送去给卫淑女尝尝。”
“诺。”那侍膳的宦官一边应声,一边抬眸看向容承渊。同一刹间,厅内数名御前宫人都已将目光交换了来回,心中皆有诧异。
这看上去并非大事,皇帝时常往后宫赐膳,这样一两道菜送去的事常能见到,若是逢年过节亦或嫔妃生辰时他有兴致,赐整桌宴席也不足为奇,因此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这句吩咐有何特殊。
但对敏锐过人的御前宫人们来说,若绝不出个中不同,就不用在这位置上当差了。
??陛下从未在早膳时赐过膳。
并非刻意地不赐,只是晨起总难免神思不清,加之马上便要去早朝面对那些繁琐的政务,更令人兴致不高,难有什么心情去想琐事。因此在大多时候,皇帝在晨起后至早朝前的这段时间,总有些“神游”之态,胃口不好、话也不多,只爱凝神静
思,有时宫人若有事禀,他因在“神游”,连反应都有些慢。
因此方才那句话在御前宫人们眼中,兴致已是高得堪称离奇。
是谁让他有了这种兴致自然不言而喻,侍膳的宦官即刻将那道豆腐皮包子撒下去,交由同僚送去临照宫。
往后一切如常,直至皇帝下朝回到紫宸殿,因要由朝服换常服,寝殿里便忙起来,前前后后都有宫女宦官侍奉,容承渊得以暂且退出来。
他步入角房,正在角房中擦窗的小宦童才十二岁,扭脸一看,忙迎过去,人还没到容承渊面前,心已紧张得不行!
……………他师父在容掌印面前都还排不上号呢!可现下掌印已在他眼前了,屋里还只有他能听吩咐。
小宦童想着师父骂他的那些话,强咽了咽口水。脚下虽不敢慢,心下却觉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来到容承渊面前,他一脸严肃地长揖:“掌印。”
容承渊进屋后见只有他一个,本想另一个人来听吩咐,见这小孩主动上前原也不打算理会,无意间却扫见他袖口下隐现的乌紫。
他不由眸光一凛,便笑道:“小成,是吧?我记得你叫傅成。”
眼前的小宦童顿显惊喜,旋而又更紧张起来,因容承渊没命免礼,他一丝不苟地维持着长揖的姿态道:“师父说小成这名儿叫不得,日后只叫小傅。”
容承渊的目光定在他手腕上:“为何?”
“......”小成没吭声,但腮帮子明显绷紧了,可见正紧张得直咬后牙。
容承渊慢条斯理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哦,是了,犯了咱家的名讳。”
小成知觉一股冷意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从天灵感穿过整个身躯,脚下一软,扑跪在地:“掌、掌印.....奴罪该万死!”吓得每一个字都在颤
他这般一跪,衣衫滑动,袖口蹭上去半寸,容承渊适才扫见一眼的乌紫就更明显了,双腕上都有,瞧着还是新伤。
“呵。”容承渊忽而笑了,笑得傅成如坠冰窟,忽见那绣银纹的黑靴抬起、凑近,傅成只当他要踩他的手泄愤,顿时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但硬没敢躲,反将抵在手背上的脑袋向后缩一寸,将手背让了出来。
下一瞬,却觉那靴尖触在头顶上:“行了,张为礼你可识得?”
问话的尾音又带起笑,成觉得奇怪,因同样是笑,这一声却完全不让他觉得冷了,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忙叩首:“奴识得!”
容承渊道:“他今日不当值,你去庑房找他过来。”语毕他走向茶榻,傅成暗松了口气,正叩首应诺,听他又说,“你师父今日也不当值,若碰上他,你只管跟他说我找你还有事,不必与他多做耽搁。”
傅成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一愣,不解地看了容承渊一眼。却也不敢多问,复又躬身再应了声诺,匆匆走了。
他一路赶回紫宸殿后供宦官们居住的庑房,因不清楚张为礼住哪一处,打听了两番才找到。张为礼听闻是容承渊寻他,没说什么,即往外走,傅成跟在他身后走出不远,还真碰上了自己的师父,刘怀恩。
刘怀恩已年过半百了,在御前虽不出挑,但平日做事也算踏实。只是他唯独看这小徒弟总不顺眼,平日动辄打骂,没人知晓缘故,傅成更有苦说不出,只得受着。
这会儿忽而看见傅成跟在张为礼身后,刘怀恩一下子又升起无名火,大步而上,就要扯傅成的衣领。
张为礼侧身一挡,傅成同时瑟缩着喊道:“容掌印寻我还有吩咐!师父有火,迟些再罚也不迟!”
刘怀恩被张为礼挡着,又听到“容掌印”三个字,踌躇几番,终还是收了手。他恶狠狠地瞪一眼傅成,转而对张为礼赔上笑,连连拱手:“碍了您的眼了!嗨,这混账惯爱偷奸耍滑,偏又长了张惹人怜的脸儿,张公公,您可别让他骗了去!”
张为礼淡然:“咱们只管为掌印办差,不管旁人如何。”语毕不再理会刘怀恩,带着傅成扬长而去。
张为礼走进那角房,容承渊正自顾品茶吃点心,见成跟在他身后,便朝傅成招了招手。傅成又紧张起来,低着头走过去,容承渊拣了块点心塞他手里,随手指指旁边:“去吃。”
傅成受宠若惊,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退到容承渊所指的那个位置,规规矩矩地站着吃。
张为礼就自在多了,拉了张绣墩坐到容承渊跟前,皱着眉道:“来路上遇见刘怀恩,素日瞧着老实的一个人,待他这徒弟倒凶得很。”
“刘怀恩的确老实。”容承渊笑笑,手中茶盏放到身侧榻桌上,“对犯名讳这样的事比我都小心。”
“什么?”张为礼一愣,看了眼傅成,这才恍惚想起他的名字里似是有个“成”字,心下骇然。
骇然之后便是怒火中烧,张为礼想说什么,容承渊那话却好似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就说起正事:“你代我去后头一趟,向女官们卖个好。”
张为礼奇道:“怎么说?”
容承渊不紧不慢道:“先去尚宫局,让徐尚宫挑些可靠的宫女备选,最多六名即可;然后去尚食局,告诉林尚食,又有地方要添小厨房了,送一份合卫淑女口味的膳单给她。”
他说了这两处,张为礼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笑道:“而后还要去尚寝局,让他们制新的牌子;再令尚工局、尚服局各自备妥衣装首饰;尚仪局与卫淑女暂且还靠不上,但备些贺礼献上也当结个善缘。”
张为礼说到这儿顿了顿,原想再说内官监,忽而想起容承渊适才说的是“女官们”,滑到嘴边的话化作一句疑惑:“不去内官监?卫淑女若是晋位,宦侍总该添的。”
容承渊衔着笑:“最多也就是添上两个,咱们亲自选两个给她。”
亲自选两个?
从御前吗?
张为礼知晓容承渊不是会大材小用的人,亦不爱做什么明升暗贬的事,一时不由困惑。但这困惑也就是一划而过,他不动声色地睇了眼傅成,即道:“那自是要没有其他依托的,咱们才信得过。”
容承渊微微眯眼:“长进了。”
张为礼忽得夸赞,局促了一下,低了低头:“我今日便会查清楚。”
“去吧。”容承渊说着便又端起茶盏,张为礼起身长揖告退,抬眸间又问:“师父今日可得空回府?还是改日?”
容承渊睇他一眼:“你知我不喜夜长梦多。”
张为礼会意,这便去了。他依容承渊的嘱咐将各处走了一圈,其余几局原就与容承渊关系亲厚,女官们自是连声谢过。末了去了尚寝局,掌事的尚寝女官苗氏、宦官黄献一同见了张为礼,待得将张为礼送走,两个人脸上维持的得体笑容便都僵
住。
他们对视了一眼,黄献左右为难:“你说这差事怎么办?”
苗氏面无情绪地垂眸:“还怎么办?自是顺着陛下的心意办。”
黄献屏息,朝东南方向拱手:“不怕娘娘怪罪啊?”
“怪罪也没法子了。”苗氏喟叹一声,连连摇头,“卫氏的底细,容承渊原不必让我们知晓。既愿意跟我们点破,又顺便阻了我们的人去扰陛下雅兴,便是卖了我们天大的人情。咱若受了这份人情却不还礼,日后在他那里便是面子里子全没了。”
苗氏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六尚局紧要位置上的女官、宦官大多与容承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他们两个是清妃荐上来的,又在执掌尚寝局的要职上,在容承渊跟前本就没什么“里子”,若再连面子都失了,那不就成眼中钉了?
黄献深以为然地也长叹一声,苗氏打量他:“那般底细,你没与清妃娘娘提过吧?”
“哪能呢?”黄献苦笑,“我何苦惹这个祸。”
“那就好。”苗氏舒一口气,不再多言,自去忙碌张为礼的嘱咐。尚寝局除了制绿头牌、记彤史与起居注,还掌管一应寝具。譬如这回卫氏若要晋封,不仅她本人要添东西,身边多了宫女宦,也需多添床榻被褥。容承渊着张为礼早些给他们带
话,他们就能早些开始准备,免得旨意下来后总有些手忙脚乱,更易忙中出错,倘若是个刁钻刻薄的主子,这就开罪了。
这般一想,他们又多欠了个人情。
容承渊所料不错,张为礼走这一圈回到紫宸殿的时候,卫氏晋封的口谕刚传下来。
这其实算不得大事,因本朝嫔妃分九品十八阶,从四品的贵嫔以上才是主位娘娘,往下尽为随居的低位嫔妃,且无员额限制,旨意亦不必经过礼部,晋封之事上虽也有些规矩,却松散得多,天子偶尔在这点事上随心所欲,言官们也懒得纠劾。
不过,张为礼还是着意拦下那要去后宫传旨的宦官,问了一句:“什么位份?”
对方答道:“正七品御媛,另加设小厨房。
张为礼眉心一跳,不觉轻声吸气。
当今圣上怜香惜玉,登基五载以来,后宫晋升迅速的妃嫔很有几位,但就宫女得幸的来说,同样由御前出去的美人褚氏初封是正九品长使,晋至御媛用了小半年的光景;至于故去的贵姬,虽一时风光无两,但其实至死也就晋到了从七品宝
林,贵姬的位子乃是死后的追尊。
这样一比,卫氏初封淑女、两日便升御媛,虽听来仍只是低位小嫔妃,实则却称得上惊人了!
更别提还加设了小厨房,又破了例。
张为礼这才真正明白容承渊为何要他去六尚局走一遭??卖六尚局一个人情实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卫氏这般晋封必定引人瞩目,难保不会有人打一些阴损的算盘。容承渊在六尚局提点一番,教他们知晓卫氏与他有些关系,便会帮他盯着一些。
张为礼又想起容承渊赞他的那句“长进了”……………
他忽而觉得,那句话更像是一句纯粹的鼓励。
临照宫瑶池苑。
卫湘深知自己宫女出身,初封便是正八品淑女已是破例,便从未想过晋封的圣旨会来得这样快。因此在圣旨颁来的时候,她全然不着旨意的内容,伏地听完圣旨都仍懵着。
好在那前来宣旨的宦官是容承渊的亲信,与卫湘也有几面之缘,见状只笑了笑,上前两步,意有所指地提醒:“恭喜御媛娘子!娘子莫不是喜得昏了头?”
卫湘如梦初醒,连忙叩首谢恩。
琼芳取了赏银,亲自将人送出院子,又折回来,喜气盈面地朝卫湘福了一福:“陛下登基五载,奴婢都不曾见过哪一位晋封这样的快,恭喜娘子!”
卫湘笑了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天子垂爱,这晋封足见他觉得她合意,甚至比她以为的更合意;可她也不能不忧,因为后宫本就凶险,她这样虽然风光,却也太过惹眼。
她定一定神,吩咐琼芳:“既晋了位,瑶池苑定会添人的,是不是?”
琼芳欠身:“是,估计最晚明日,尚宫局与内官监便要将人送来了。”
“好。”卫湘点头,“那你记着,院子里现在这几个各赏二两银子,积霖三两、你自去取五两,明日新来的一应赏一两。就说是为着我晋封,与大家同喜。”
“这………………”琼芳顿显迟疑,思虑片刻,还是劝道,“娘子确有大喜,奴婢不该扫娘子的兴。只是这样厚赏是否太过破费,也太抬举他们了?”
卫湘笑笑:“你与掌印的教导我都记得,只是我想,立威是一码事,赏钱是另一码事。我是宫人出身,最清楚宫人不易。宫女们或还好些,多半家中日子还过得去;可宦官们除了落罪入宫的,哪个不是家里揭不开锅才不得不把孩子送来挨那一
刀,以求换口饭吃?既知他们是为了几许银钱操劳,我如今又不缺这些,就不必在这上头小气。更何况,我如今这是位份低升得快,来日即便盛不衰,晋位也只会越来越慢。这样的赏钱不知何时才有下次,多赏一些也没什么。”
她这样说,琼芳想想,倒也有理,便福身说:“诺,奴婢记下了。”又问,“那一会儿的雅集,娘子可还去么?”
圣旨颁来之前卫湘原在梳妆,正要去赴那名为“品点小聚”的雅集。现下旨意一到,后宫恐怕正议论四起,琼芳便说:“您或许先避一避风头也好?”
卫湘稍作忖度,摇头:“还是去吧!宫中的议论不会因为我避不见人就烟消云散,倒是我若谁也不认识,总不是个事,合该尽快见一见人。”
“也好。”琼芳应了,唤来积霖,随卫湘一同出门。
这“品点小聚”由凝姬牵头,凝姬所住的柔华宫又无主位,以凝位份最高,干什么都方便,凝姬便将小聚直接设在了柔华宫正殿后的花厅里。
这是卫湘头一次去打这样的交道,为显恭谨,她没乘步辇,步行而往。
一路上,琼芳慢条斯理地为她“补课”,耐心地给她讲:“凝姬乃是中书侍郎千金,去年秋日大选入的宫,初封正六品贵人,拔得头筹。今春晋封从五品嫔,赐封号“凝‘;秋时晋封正五品姬,再稍进一步便是贵嫔,那就一宫主位了。在去岁大选入宫
的几位里,她是最合圣意得一位,在谆太妃与皇后娘娘跟前也颇为得脸。”
卫湘足下一顿,凝神问她:“那在我得幸之前,凝岂不是后宫最风光的一位了?”
??若是这样,俗话说“王不见王”,她却恰好选了这“品点小聚”,可真是有点不巧。
但琼芳摇头,笑道:“如真是那样,便是没有今日的晋封,奴婢昨日也要劝您换一处雅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