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后提及两回“午间晌午”,他未有任何意外,至少说明殿外侍候的宫人们不曾欺上瞒下,确是已将她前去叩首的事禀奏过了。
否则的话………………
她不动声色地侧首,视线越过楚元煜肩头,瞟向随在他侧后不远的容承渊,却不料正与他视线相触。
她莫名心虚,下意识地低眼一避,转念又意识到自己没什么可慌。
她这一回或许确是多心,实则却是在为容承渊这“盟友”打算。御前众人归根结底是他的人,倘若吃里扒外,对她其实无关痛痒,对他这掌印后患无穷。
她因而坦然地又望过去,便见容承渊的视线也未躲闪,察觉到她的目光再度投来,垂眸颔了下首,好似道谢。
几步之间,卫湘随楚元煜迈过院门。容承渊在来路上就已吩咐宫人传膳,此时御前几人恰将晚膳布好,楚元煜和卫湘进卧房后各自净了手,便安坐用膳。
晚膳后,楚元煜果真按卫湘所言,没再忙于政务。
他先去沐浴更衣,而后便命容承渊取来近日没读完的闲书。卫湘同样去沐浴更衣了,回来时便见他身着一袭玄色寝衣,姿态随意地坐在茶榻上,右手执着书卷颔首阅读,样子甚是清隽。
卫湘抿笑低头,暗暗盘算了一下个中分寸,檀口轻启,语气娇俏造作:“哎呀,哪家的郎君如此俊朗?看得奴家好生心动!”
楚元煜对这话毫无防备,一时竟面色憋红,咳了一声,抬头看她,故作正经道:“这是哪家仙子降世,竟还看得上我等凡人的容颜,让人无地自容。”
话没说完,两个人便都发笑,卫湘坐到茶榻边,靠进他怀里,他就势将她揽住,垂首在她额角一吻。
卫湘噙着笑,视线投在他手中的书上。
他读的似是个话本,手头这一页正写到一家人同用点心。这让她想起一事,便霸道地伸手按住那书,不让他读了,自己也坐正身子,很有些严肃地道:“臣妾今日遇到个难题,陛下帮臣妾想想可好?”
楚元煜自不介意,随手将书丢在榻桌上,笑道:“说来听听。”仔细一想,又言,“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卫湘嗔怪地看他一眼,继而便说,“原是臣妾今日赴了个雅集,凝姬娘子的‘品点小聚”。末了是孟宝林出题,下回我们都要按这题目备点心才成。那题目好听,可说要备点心,臣妾却毫无思路。”
楚元煜笑笑:“是什么题?”
卫湘道:“看美人头上,就这么五个字。”说着便露出忧色,愁苦一叹,“臣妾想着美人簪花,若制些花朵形状的糕点,或也算得切题,却又怕牵强。毕竟那花开得再好,也不非得就簪到美人头上去。”
“哈哈哈哈哈??”楚元煜忽而笑了,笑音爽朗,笑得卫湘发懵。
“陛下笑什么?”她怔怔望着他,他自顾又笑一阵,几乎笑出泪来,才勉强敛住三分,复又拿起那本书,敲在她额上:“亏你能想到花不非得簪在美人头上,歪打正着,倒免于露怯。”
卫湘委实懵了,望着他怔怔道:“这话怎么说?”
楚元煜笑睇容承渊一眼:“取笔墨来。”
容承渊欠了欠身,大步而出,很快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方托盘,盘中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娴熟地将文房四宝在榻桌上一一摆开,便又退到一旁。楚元煜提笔蘸墨,卫湘犹自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一字字写下:“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
“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卫湘自出生就在幽暗逼仄的永巷里,因此只在宫中掖庭局与习艺馆里略识过几个字,并不通诗书。看到这几句,她只能隐约识出这该是一首词,但作者何人就全然不知了,词中含义也只能读个大概。
她不由心绪渐沉,一时如临大敌,好在面上遮掩得极好,维持着盈盈笑意只看他写。
过不多时,楚元煜将后半阙也写罢,这才搁下笔,温言讲道:“这是辛弃疾所写的《汉宫春》,孟宝林以看美人头上”为题,想是出自这里。”
“原是这样.....”卫湘边缓缓点头,边细品这词,见上半阙的末一句提到“黄柑荐酒”,又提到“青韭堆盘”,仰起头请教道:“那臣妾以青非备一道膳,该是切题了?”
“自是可以。”楚元煜点头赞许,想了想,又说,“或者备一道‘五辛盘‘,更为合宜。”
卫湘又显困惑:“五辛盘?”
楚元煜见她不解,倒也不恼,笑着解释:“便是“馈春盘”,以葱、姜、蒜、韭与芥同制1,于立春或元日相互馈赠,迎春纳福。”
卫湘低了低眼:“臣妾倒不曾听说过。”
楚元煜道:“是民间的礼数,宫中并不这样过。小湘自幼就在宫里,自是不曾听说。
他一如既往地包容她的事事不懂,卫湘心绪莫名,无声地沉了口气,侧颊蹭着他的胳膊,抬手拈住榻桌上的那页纸:“臣妾要将这词裱起来。”
楚元煜笑问:“你喜欢这词?”
卫湘声音放轻:“这是臣妾第一回得着陛下的墨宝,也是第一回有人给臣妾讲解诗文。字与心思都难得,臣妾都要好好珍藏着。”
言至末处,她眼尾泛红,虽半句未提过往,过往的辛酸却可见一般。
楚元煜看着她,胸中发闷,几度想探问她的过去,终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她和其他嫔妃都不一样,哪怕是和其他宫女出身的嫔妃相比也有所不同。她出身太低,心思又太细腻,他怕多问一句就会触痛她。更不想她痛了又不敢提,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面对着她,他的心变得格外软。
他轻声一喟:“你若想学,日后朕慢慢教你。”
卫湘猛地抬起头。
她方才那番言辞虽是有心博他怜爱,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登时红了眼眶,怔怔一息,忽而猛力摇头,生硬地拒绝:“不要!”
楚元煜一愣:“为何?”
卫湘的眼眶更红了一重,眼中已泛出星星点点的泪光:“臣妾粗笨,会惹陛下生气的。”
“不会的。”楚元煜看着她的泪光,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了,只得竭尽所能地表达诚恳,“宫中不通文墨者大有人在,但大多并不在意。你能想学已很好了,朕知晓你有心,必定用心教你。”
卫湘抬抬眼帘,泪珠就沾染到羽睫上:“真的?”
他倏尔一笑:“若说笨,朕刚开蒙那会儿才是既笨又淘,母后与谆母妃不知为此发了多少次火。小湘生性温柔,和朕比起来必定是个乖学生,不教人生气。”
卫湘垂眸,暗暗戏谑:真会哄人。
她提的原本是“笨”,他却话题一转,就巧妙地将笨笨的事带到了乖与海上,避重就轻地哄她开心。
就此而言,她自可以使小性追究他如此避重就轻是否已然在嫌她笨,可若真那样又难以把握,难说在他眼中会是意趣,还是会觉得她胡搅蛮缠。
她于是打消了使小性的打算,也并不谢恩,只将双臂环到他颈间,略用了两分力,就像是怕失去他,哽咽的语气更是不安与感动并生:“从未有人待臣妾这样好……………”
“好了。”他唏?地轻抚她的后背,不愿让她沉溺在哀伤里,就提笔又写下一阙词,讲与她听。
甜丝丝的氛围在房内蔓延,容承渊眼观鼻、鼻观心地又候了一刻,便从房里退了出来,嘱咐前来轮值的徒弟几句,径自离开瑶池苑。
张为礼已先一步出宫去了容承渊的宅邸,临走前吩咐徒弟小何子为容承渊备好马车,顺便嘱咐了小何子一句:“你爷爷今日心情不好,你小心伺候。”
小何子听到这句话,马上动了脑筋!
他虽才十岁,但身边尽是有本事的大太监,有样学样,现下脑子已活得很。因此他先办好了师父交给他的“明面上的差事”,也就是为容承渊备马车,然后就找傅成去了。
师父跟他说了,让他随学印去宅邸时喊上?成。
小何子便跟傅成道:“我得先去掌印的宅邸听吩咐去,你一会儿侍奉掌印回去,仔细点!”
这话说完,小何子没等成反应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傅成虽比小何子年长两岁,却远没这么多心眼,心里虽然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只能照办。
因此容承渊走出宫门后,首先再夜色中看到了自己的马车,接着便看到马车边噤若寒蝉的傅成。
容承渊眉心一跳,举步走过去。傅成见他走近,垂眸跪地:“掌印。”
他说罢便叩伏在地,手肘撑着地面,令后背尽量平整,以便容承渊踏着他的背上车。
这没什么不对,他素日就是这样伺候他师父刘怀恩的,宫里无数像他一样的小太监也就是这样伺候师父的。